落花更与风同眠

作者: 茶啊冲雨落 | 来源:发表于2021-12-11 10:30 被阅读0次

    01

    又是一场大雨。杨子芄把单肩包往怀里裹了裹,里面是刚测算的部分数据,还没来得及输入到电脑里,千万不能被雨浇湿了。

    回宿舍以后杨子芄赶紧给笔记本电脑充上电,铺开了在实验室里写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纸,还顺手在手机上打开了一个视频。

    “你回来啦?”魏薇苇从上铺探出头,凌乱的头发像鸡窝。

    “嗯,电脑没电了,充电器也没带,就剩一点了,干脆回来弄。”杨子芄应声。

    “你也真够有意思的,导师的项目,最后一点好处也捞不着,还这么拼命……”魏薇苇翻着白眼缩了回去。

    “就算是积累经验吧。这个实验后期毕业论文用得到。”

    “你这是看什么呢?”魏薇苇终于从床上爬了下来,嘴里含着牙刷含糊不清地说:“还是那个老男人的讲座?”

    “人家今年才三十多……”杨子芄一笑,“讲诗经的,很有意思。”

    “这讲座叽里呱啦有啥好听的啊,几个小时净不说人话。”魏薇苇皱眉:“你怎么就学了那些文科生的酸腐气了。”

    杨子芄在魏薇苇絮絮叨叨的吐槽中整理完了实验的数据,笑着合上了电脑。“我下午还要去现场闻酸腐气呢。”

    “啥?”

    魏薇苇说的老男人叫封尘,是一位南城研究所的学者,研究方向是中国古典诗歌。其实杨子芄了解的也不多,详细的也说不上来,毕竟她只是一个对古典诗歌略有兴趣的理科生罢了。平时都是泡实验室,做数据,偶尔觉得枯燥厌倦,就会看看书。以前杨子芄最喜欢的是红楼,总是听一些老学究讲红学,竟然还觉得怪有意思的。她原本不喜欢诗经的,觉得晦涩又天马行空。偶然一次刷到了封尘的讲座视频,看了几眼才慢慢觉得诗经也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了无生趣。

    封尘的讲座很有趣,或许是因为封尘本身是一个有趣的人?这个就不太清楚了。杨子芄这样想着,坐在了会堂的角落。她以前一时兴起,有关注过封尘的个人社交账户,也留言评论过一二,但是由于杨子芄这个人本来就不怎么爱八卦,平时也很少有空闲时间,封尘更是少有发表动态,杨子芄就渐渐地不怎么关注封尘个人了,反而对他最新的讲座和研究了解得更多。搞学术的嘛,生活总是枯燥和单调的,封尘是这样,杨子芄也差不多。魏薇苇老嘲笑她是“捧臭脚的”,“老学究讲大部头,只有迂腐的书生才会关注。”

    “芄兰之叶,童子佩韘。虽则佩韘,能不我甲。容兮遂兮,垂带悸兮。”封尘的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低沉的声音读起诗句来非常有力。杨子芄在心里默念这几句,手指在另一只手掌心划着。芄兰,是自己名字的来源,也是自己的网名。

    讲座结束后,人流熙熙攘攘地往会堂外走。杨子芄静坐在座位上,想等人少一点再离开。

    会堂里的人走得只剩寥寥数人之后,杨子芄站起了身。想往出走时却被“刺啦——”一声阻止了脚步。她下意识地以为是自己的衣服勾到了什么地方扯坏了,结果回头一看,却是封尘尴尬的表情。

    “呃……装材料的兜子扯坏了……”封尘用手捂着布兜子上巨大的口子。杨子芄下意识快走了几步托住了兜子底部。

    最后是杨子芄帮封尘分担了一小摞书,送回到他的车上。

    “实在是谢谢你了,不然这么多书我一个人估计要分两次运了。”封尘笑着说。

    “您客气了。”杨子芄也笑笑。

    回到宿舍的杨子芄难得打开了一次社交软件。

    封尘的主页赫然发着学校礼堂的照片,配文是“芄兰之叶处。”

    一看就是随手写的。杨子芄低头看了看自己脖子上挂着的参会名牌,从嗓子眼儿里挤出“哼”的一声:堂堂学者,写出来的东西就这?就这?

    但是还是忍不住的想笑。

    02

    距离上次参加封尘的讲座已经过去很久了,南城的秋天短,冬天追赶着秋天,很快就来了。杨子芄没有再把那些小事放在心上,继续做她的学术工具人。

    这天坐在图书馆的时候突然接到了魏薇苇的电话。杨子芄不敢在馆内接,只好挂掉,起身朝馆外走,一边走一边低头给魏薇苇发信息。谁知聊天框突然蹦出来的几个字让她大惊失色:

    “宿舍起火了!速回!”

    杨子芄懵住了,脚步却没停下,直冲冲地撞上了楼梯间里站着的人。道歉的话还没说出口,她就看到了封尘的脸。

    封尘先是一脸惊讶,随后看清杨子芄以及她脸上的表情后蹙了蹙眉头,“发生什么了?”杨子芄不敢耽搁,只一边跑着一边含糊地解释了一句,就赶紧往回跑。她的作息很规律,基本上早出晚归,但魏薇苇和其他几个室友却经常通宵赶实验报告然后白天在宿舍补眠。

    既然魏薇苇给自己发消息叫自己回去了,那一定是没有受伤。杨子芄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

    果然,她在宿舍楼下遇到了衣衫不整的三个室友。“发现得早,没人受伤,就是估计东西要被烧光光喽。”魏薇苇叹气,她知道杨子芄有一些特别喜欢的典藏版的书存在宿舍里,所以才急吼吼地叫她回来,谁能想到火势蔓延地这么快,整栋楼的人已经都被消防员清走了。

    杨子芄松了一口气,拍拍魏薇苇的手,“人没事就好,东西都不算什么。”

    话是这么说,可是杨子芄的心里还是有点难过的。她刚买了一套手绘版的诗经,当时盯了很久,好不容易才节衣缩食咬咬牙买下来的……结果还没翻过几次,就给全球变暖做了贡献了。

    宿舍是肯定不能住了,学校安排她们下榻在最近的宾馆。离开前杨子芄在人群中看到了封尘,似乎他早就看到自己了。眼神交接后杨子芄觉得还是要打个招呼:

    “教授好,刚才实在是对不起,我太着急了。”

    “没关系,着火的是你们宿舍吗?”封尘问。

    杨子芄摇摇头,“听说是隔壁宿舍的电路过载了,一下子两个宿舍都烧起来了。”可惜了啊,杨子芄心里还惦记着自己的书。封尘见杨子芄的脸色不是那么自然也就没再问,两个人匆匆会面又匆匆道别。

    离开的时候杨子芄看见身后魏薇苇和封尘好像交谈了几句,但似乎也只有两三句的样子。

    再次见到封尘已经是大雪纷飞的日子了。杨子芄在学校图书馆找文献时,对面突然出现一个颀长的身影。她抬头从书架的缝隙中去看,发现是封尘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她点头示意,轻声说了一句“教授好”,封尘也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离开图书馆的时候,封尘递给了她一个纸袋,杨子芄有点迷惑地看着他,他却只笑笑,然后指指远处停着的车,“我先走了,下次再见面可以交流一下感想。”杨子芄低头一看,是两本书,一本是手绘版的诗经,还有一本是山海经。

    回到宿舍坐下以后,杨子芄还是有点没反应过来。

    “哟,新买的?怎么我瞧着和以前那版不太一样呢?”魏薇苇买饭回来瞥了一眼正在发呆的杨子芄。

    “封尘给我的……”杨子芄瞅着魏薇苇,所以宿舍着火那次他是问了魏薇苇书的事情吗?

    “这老男人孺子可教嗷……”魏薇苇挤眉弄眼地走了,这下杨子芄更摸不着头脑了。

    她试着给封尘发了私信,询问白天的事情,封尘回得倒快,但是却丝毫没有要解答的意思,只是打着哈哈拐弯抹角地把话题撬开了。

    “周六有时间吗?博物院最近有中药展,看上去挺有意思的。”封尘首先发出了邀请。杨子芄何止是不解,那是相当不解,但还是鬼使神差地一口应下了。

    晚上,杨子芄失眠了。她觉得自己最近有点怪怪的,好像不思进取了,有时候明明没有什么需要查的资料却还是特别想去图书馆看看,好像图书馆的空气比外边的更甜似的。

    翻了个身,她看着枕头边的山海经,突然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在自欺欺人了。

    周六一大早杨子芄在镜子面前试了好几套衣服,都好像不满意。她把脱下来的衣服丢在椅子上,对着镜子深深叹了一口气,估计也是没有想到平时马马虎虎收拾一下就出门的自己也有这么一天。

    不过杨子芄是时间观念很强的人,即使反复折腾了一个早上,她仍然提前二十分钟就到了。谁知她走近入口的时候发现封尘好像早已经等在那里了,这让她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走过去,可是封尘却像是雷达一样眼光一下子就落在了杨子芄头上,然后朝着她挥了挥手。

    “教授好。”杨子芄小跑着过来,“让您久等了。”

    “不必这么客气。”封尘依旧笑着,“走吧。”

    封尘一边走一边给杨子芄讲解,一开始她还觉得有点奇怪,好像租了个景区讲解一样……但是封尘的声音很沉着,像是幽深井底石块碰撞在一起,很快就把她的注意力吸引到了他讲的内容上。

    从博物院出来的时候,杨子芄觉得自己这一趟值了。天知道封尘作为客座学者演讲的出场费有多高,有时候甚至根本不接受对外的邀请,一心扑在自己的研究上。比起那些虚与委蛇的场面,封尘似乎更喜欢在学校里,单纯的讲一讲东西。

    送杨子芄回宿舍的路上,封尘给她买了一杯奶茶。这让杨子芄挺意外的,毕竟,以封尘的身份来说,不太像会做这种事的人。

    从博物院回来那天起,杨子芄和封尘的联系突然就频繁起来了,有时是一起在图书馆角落讨论问题,有时是一起去看最新的展览,还有时是杨子芄去参加封尘的讲座,结束后再一起吃饭、散步。

    魏薇苇称他们俩之间的互动为“老干部退休联谊”。“一个是青春活泼少女,一个是中年事业有成男人,玛丽苏烂片标配人设,你俩这站在一起不飘点粉红色泡泡都对不起这土了吧唧的情节。好家伙,结果你俩愣是搁这干劈情操,在下着实佩服!”魏薇苇咋舌。

    但是杨子芄却挺享受这样的相处的,至于其他的,封尘怎么想的她不知道,反正她是没有想太多。

    03

    师生恋,是一个敏感的话题。杨子芄和封尘并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师生,因为封尘只就职于研究所,并未在任何一所大学担任教授,而杨子芄也已经是具有独立意义的成年人了。

    但是,人们通常只会相信他们想相信的。

    风言风语到底是从哪里,从谁的口中最先传出来的,杨子芄一点也不知道。但她渐渐能感受到身边一部分人看她的目光变了。魏薇苇担忧地向她传达了一部分目前坊间最流行的传闻。当然,删减了难听的部分。

    杨子芄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一下子就陷入了自我怀疑。每到夜里,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就一遍遍摩挲着诗经的封皮,一次次在回忆中反复咀嚼流言蜚语。

    可是封尘好像没怎么受影响的样子,依旧还能笑吟吟地和杨子芄“偶遇”,依旧带她出去看展览、听讲座。

    杨子芄在别人的闲言碎语、封尘捉摸不透的心理和自己犹豫不决的态度中跌倒了。最开始还只是失眠,精神状态差,慢慢地演变成厌食、精神衰弱。魏薇苇带着她去看了心理医生,收效甚微。医生告诉魏薇苇,杨子芄得自己明白自己需要的是什么才行。她可以引导,但她不能代替杨子芄完成这个过程。几次下来,杨子芄厌倦了心理治疗,无论魏薇苇怎么说劝说,也都不愿意再去了。

    没办法,魏薇苇只好拨通了封尘的电话。

    那天晚上,封尘约了杨子芄去海边散步。

    “你最近的精神状态很差,不看医生是不行的。”封尘走在杨子芄的左手边,脚步很轻,杨子芄却觉得像踩在自己胸口,很沉。

    “又是魏薇苇这个小叛徒吧。”杨子芄扯着嘴角笑。

    “如果你有疑惑,应该来问我。”封尘避开了她的问题,反而扔出了一个更暧昧的问题。

    可是杨子芄却很清楚封尘在说什么。

    “我自己也并不清楚自己希望你能给出一个什么答案。”杨子芄一边走一边踢沙子。这是个进退两难的问题,进一步,也许要受千夫所指;退一步,她和封尘可能两败俱伤。

    “你就没想过是你想太多了?”封尘听了她的话以后竟然释然一笑,“我既不图名,也不为利,和他们更没有什么交集。左不过人们中间刮一阵八卦的小风,也没什么大不了。”

    “至于你,”封尘停下脚步看杨子芄,“你要是害怕,我们就不告诉他们。”他调皮地眨眨眼。说实话,这个动作在三十几岁的封尘脸上显得有点油腻,杨子芄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那你可得好好保养了,别老得太快,不然我会很嫌弃和你站在一起的。”

    “我可还不老呢。”封尘撇了撇嘴,摸了摸杨子芄的头。

    这是他们第一次有肢体接触,那么陌生,却又好像那么熟悉,就好像其实他们是已经在一起很久了的情侣。

    封尘的话像是什么神奇的灵丹妙药,从那一天开始,杨子芄的精神状态慢慢恢复到了往常的状态,苍白的脸颊上也终于泛起了正常的血色。

    这一天,心理医生终于宣布杨子芄已经可以不用再来接受治疗了。连魏薇苇都喜上眉梢,拉着杨子芄找了个商场疯狂地逛吃逛吃。

    杨子芄偶尔会去封尘的研究所探班,封尘的同事总是会打趣他,说“你的小女朋友又来查岗啦”。每到这时候,杨子芄总是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封尘却一如既往地笑着回应。杨子芄在风言风语前总觉得,一段关系总是最朦胧的时候最迷人。可是最近才发现,明确的关系更叫人安心,安心到甚至让一直不怎么果断的她觉得,谁要管外人怎么说和怎么想呢,我偏偏要和封尘在一起。

    那段时间,封尘带着她转了好多地方,给她讲了很多诗句、历史,甚至是技术知识。不管是什么话,从封尘的嘴里说出来总像是一段娓娓道来的故事,引人入胜。她有时竟也忍不住像个不讲理的小孩一样吐槽自己在科研过程中遇到的问题。

    也许是封尘真的太像一座宏伟的城堡了,高大巍峨,在百年风霜中屹立不倒,杨子芄总是觉得,走近他,所有的风雨就都落不到自己身上。

    杨子芄生日那天,清晨下起了鹅毛大雪,她不知为什么突然从熟睡中醒来,窗外是昏黄的天空,压抑而浪漫。再有几天就是农历新年了,杨子芄这样盘算着,封尘不是本地人,应该会提前回家吧。这样想着想着就又迷迷糊糊睡着了。早上八九点钟的时候,杨子芄接到了封尘的电话,她听着电话里平和的声音,好像已经看到了他脸上的笑容。匆匆从被窝里出来跑到窗边,楼下一个穿着藏蓝大衣的瘦高男人抱着一大束开得热热闹闹的玫瑰正抬头看,在冰天雪地中十分显眼。杨子芄披了个外套就飞奔出家门,飞奔进封尘的怀里,封尘依旧笑着敞开衣襟,将她裹进去。

    “生日快乐。”

    后来,魏薇苇和其他朋友们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起哄着喊生日快乐。那天他们一大帮人一起聚餐、唱歌、逛街。

    晚上,封尘送杨子芄到楼下,给了她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她打开看到了一个白色小花的吊坠,封尘摸摸她的头,“芄兰之叶,童子佩韘。虽则佩韘,能不我甲。容兮遂兮,垂带悸兮。”杨子芄抬头也看着封尘笑,“这诗并不应景。”封尘的笑意更深了,他看着杨子芄的眼睛说,“但也不完全,至少我注意到你的那天,和这句诗有关。”

    杨子芄想到了那场讲座,当时那个在遥远讲台上熠熠生辉却遥不可及的男人,此时竟成了自己最亲密的人。她在封尘的怀里蹭了蹭,然后心满意足地跑回家,睡了个好觉。

    那时候,一切都在慢慢变好,以至于多年后二人在想起当时的事情时,都还觉得无比安逸。

    04

    事情本该就这样顺顺利利地发展下去。

    新学期伊始,封尘的一篇论文临近尾声,最近变得特别忙。杨子芄没有追着封尘打扰,每天在网上简单的问候的交流后,也去忙自己的项目了。周末的时候也会和封尘约着吃顿饭看场电影,但总觉得封尘比以往看起来更疲惫,被问起来时他也只是扯扯疲倦的嘴角,模棱两可地糊弄过去。杨子芄没有多心,只当是封尘做研究太累了。

    直到流言传到她的耳朵里。看着魏薇苇担忧又躲闪的表情,她就知道她又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的人了。魏薇苇小心地拍着她的后背,让她做深呼吸。

    “封尘不告诉你肯定是他有能力处理好这些问题,我是担心你瞎想,所以才不让别人在你面前提这事的……”

    魏薇苇是好心,可是流言蜚语没有心。

    杨子芄相信封尘的为人,他一向不爱争抢,怎么会为了排除异己去剽窃呢?她随便穿了一件羽绒服,草草收拾了一下就打车去了封尘的研究所。

    封尘不在办公室里,倒是平时喜欢打趣她和封尘的那些人都在。在看到杨子芄的时候,脸上也没有了以往的轻松和调侃。一个女孩子拉着杨子芄在封尘的座位上坐下,还给她倒了一杯热水:“你别担心,我们相信老师,他绝对不会做这种事的。”

    “如果、”杨子芄不知道为什么喉咙哽了一下,“如果别人认定是他剽窃会怎么样?”

    办公室安静了几秒,“封老师会被研究所开除。”而且发生这样大的学术造假事件,以后估计也不会研究所敢聘用封尘了。后面这半句,大家都没敢说出来。

    杨子芄坐在封尘的位置上,看着他井井有条的桌面,脑子一片空白。她就这样呆呆地坐到了太阳落山。中间给封尘打过好几个电话,可是都没有人接听。办公室的其他人安慰杨子芄,说封尘最近为了论文的事情,忙得听不到手机铃声的事情也是有的。

    夜里,杨子芄在宿舍里辗转反侧,魏薇苇的灯也陪着她一直亮着。她知道这是魏薇苇担心她想不开。她心烦意乱地翻着本地新闻,封尘的事情在网上早就沸沸扬扬了。也都怪她平时不好好关注,事情都闹得这样大了才知道。

    她应该第一时间站在他的身边的。

    夜深了,手机突然铃声大作,把静谧的夜撕开了一个口子。杨子芄赶忙走出宿舍接起来,电波对面的声音沙哑又憔悴:

    “怎么还不睡?”是那个熟悉又温柔的声音。杨子芄一下子不知道该先说什么了,发生了什么,进展如何,是不是有人刁难你了,最近有没有休息好……好多好多的话堵在嗓子眼儿,急的她只能掉眼泪。对面的封尘沉声安慰着她,“我没做过的事情,自然不必为它担罪,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你,一是我自己还不知道怎么解决,二是不想让你替我担心。现在已经和律师沟通好了,相关的证据也已经提交了,事情很快就会解决的,不要哭了,好吗?”

    杨子芄蹲在楼道里努力压着自己的声音,两颊憋得红红的,泪珠扑啦啦地往下掉。

    她抬头看到走廊窗外浓稠的夜空,行道树剧烈地摇摆。她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非常浓烈的不安。                                                                                                                                           

    心惊胆战地挨到开庭前一天。听封尘说,他们已经和那个造谣的人接触过几次了,对方的态度非常坚决,拒绝调解,也拒绝撤回不实消息,坚持说封尘的论文是剽窃。双方僵持不下,最后封尘决定起诉对方。封尘安慰杨子芄,所有的证据都向着我们这一方,这次起诉十拿九稳。杨子芄点点头,但她还是忍不住要担心。这场官司关系的是封尘的前途。他才三十四岁,他的学术道路绝不能止步于此!

    晚上的时候,一条消息的发布让杨子芄的私信在十分钟内被爆破数次。

    “封姓知名学者与某女大学生存在暧昧关系。”配图是她和封尘出入研究所和学校的照片。

    杨子芄颤颤巍巍地点开评论:

    “真恶心,这老男人咋也快四十了吧,干嘛盯着人家二十岁小姑娘。”

    “这女生一看也不是什么好鸟,不然为啥非得找一个快和她爸差不多大的男人。”

    “老头儿好,老头儿有低保。”

    “……”

    不是的。杨子芄想申辩,她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她和封尘是正大光明的恋人关系,不是他们说的那样,不是的……

    突然,杨子芄眼前一黑,从凳子上栽了下去。

    再醒来的时候,封尘和魏薇苇的脸出现在眼前,封尘好像很久没有刮过胡子了,下巴上冒出了不整齐的青色胡茬,显得又老了十岁。

    “子芄,封尘的官司打赢了!”魏薇苇激动地告诉她。

    真的吗?她着急扭头看封尘,封尘微笑着朝她点点头,“没事了。”

    杨子芄松了一口气,差点又晕过去。

    剽窃风波过去了,但人们的热情过不去。这一轮的焦点,在杨子芄身上。本以为自己已经经历过一次这样的事情,这一次一定不会再像上次那样。可是网民的喧嚣远胜于身边人的窃窃私语。杨子芄不得已再次回去接受心理医生的治疗。

    医生的建议是,休学。

    那段时间封尘每天下班都要往杨子芄家里跑,寸步不离地陪她直到入睡。杨子芄的父母只好默默地看着两个孩子。

    05

    就这样过了差不多三个月。有一天杨子芄对封尘说,她要去留学了。封尘很惊讶杨子芄这么突然的决定,但很快又释然了。他表示愿意支持她的决定。

    但从没想到这一去便是突如其来的杳无音讯。

    封尘用了所有他能想到的方法,直接的或者是间接的,但是都无法得到一点有关杨子芄的消息。所有有关她的事情好像都突然消失了,所有可能知情的人都躲着他,对杨子芄的事情三缄其口。

    封尘的世界好像有哪一部分彻底坍塌了。

    他追着魏薇苇和杨子芄其他能联系上的朋友问,可他们不是转移话题就是保持沉默。杨子芄的家也去过了,可是却没有人住在那里了。

    封尘买了飞往杨子芄留学国家的机票,可是那么大的地方,又该到哪去找呢?

    最终,不知道是因为实在看不下去了还是因为什么,魏薇苇扔给封尘了一个地址。顺着地址找过去,封尘找到了杨子芄之前的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看着面前已经瘦脱相的高大男人,重重叹了一口气。

    “这孩子几乎要被压垮了,和你在一起只会让她的情况更糟。离开和放弃都是她自己作出的决定,既然已经分开了,那就一别两宽,各自精彩吧。”

    看着封尘失魂落魄的背影,心理医生又叹了口气。

    魏薇苇起了个大早,从城市的这一端跑到了城市的那一端,坐在了礼堂的最后一排。讲台上的封尘脸上挂着憔悴不堪笑容,声音里是被勉强的从容。原本合体的西装此时在他瘦高的身上晃荡。伸出来的手指骨节分明,青色的血管缠绕其中,勒得魏薇苇喘不过气。她拿起手机拍了好多照片。封尘的讲座好像不再如从前那般娓娓道来了,自从剽窃和暧昧谣言之后,封尘的名声一落千丈,已经很少有人再关注他的学术成果了,他的讲座再也不是座无虚席了。

    离开的时候,魏薇苇被封尘叫住。他们像是老朋友,却又相顾无言。他们两个都清楚,他俩之间唯一的共同话题的主角已然成为禁忌。

    这个城市又下雪了。

    魏薇苇和封尘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你放弃了吗?”魏薇苇问封尘。

    封尘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又摇摇头。如果没有自己,或许她还是那个灵动自由的小姑娘。这一点封尘知道的。

    所以他只好永远沉默。

    两个人就这样各怀心思,一直走到了街的尽头,然后分道扬镳。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魏薇苇看到封尘的消息再一次被送到头条,这一次是有关他带领的团队的研究成果。她把这条新闻截屏保留。

    魏薇苇结婚的时候请了封尘,封尘留下份子钱就准备离开了。魏薇苇叫住他,看着封尘深陷的眼窝,突然又不知道该如何张口了。“看到你的新论文了,恭喜。”结巴了半天,只说出这么一句话。封尘看看她,又看看外边的鹅毛大雪,“你才是,都要结婚了,恭喜啊。”魏薇苇看着封尘单薄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漫天的风雪中,掏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

    又是一年了啊。

    晚上,封尘久违地打开了个人社交软件,自从剽窃风波开始他就没有再打开过了,现在他的私信里还堆着那年如山的谩骂。

    “芄兰才是我最早认识你时你的名字。”封尘这样写,眼前好像又出现了那个安静却灵气的女孩,她的社交空间永远干净且有主见。那天那个破掉的袋子,终于让他捉住了挂牌上写着芄的女孩。

    他知道是她,他就是知道。

    关掉电脑,封尘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06

    坐在飞机上,杨子芄最后看了一眼窗外。妈妈递给她一条毯子,“睡一会吧,很快就到了。”她点了点头,合上了双眼。

    她开始接受更加频繁的心理治疗。风言风语几乎完全推倒了她脆弱的自我防线。她害怕成为众矢之的,更害怕成为封尘的拖累。离开的决定是很难的,尤其是已经完全无法依靠自我的杨子芄。

    刚开始病情总是反复,失眠时抑郁,睡着时梦魇,清醒时焦虑。杨子芄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个中了魔咒的怪物,理智一点一点从大脑消失。她看着每天在研究所和自己家之间反复奔波到瘦削憔悴的封尘,想着封尘的律师有关“我们怀疑对方是被封教授学术上的竞争对手买通的”和“对方拿你的名誉来威胁封教授,开庭那天,封教授根本没有出席”的话,撕扯着头发作出了出国的决定。

    如果没有自己,封尘就不会有顾虑,面对别人的污蔑就不会退缩。她不愿用封尘的名誉和前途换自己没用的名誉。但她也不能自毁名声,因为这样只能让封尘的处境更加窘迫……

    她看着异国的街景,手里拿着山海经想着这些事情。最近她好像好一些了,可是还是不敢看国内的新闻。她看着手机上魏薇苇的消息,胸口的石头好像又被拿去一些。心理医生说的话是她走之前特意交代过的,朋友们大多确实不知道真实情况,知道内情的人也已经记牢了杨子芄的嘱托。

    封尘的讲座是杨子芄拜托魏薇苇去的,婚礼当然也是杨子芄要求魏薇苇送的请柬。那天,她就站在婚礼大厅的角落里,远远地看着封尘。之后就匆忙赶往机场,离开国内继续接受治疗。她之前有想过尽快接受治疗,或许恢复正常了以后,回国去见封尘还赶得上。可是,越是这样心急,她的状态就越差。到后来,她常常一整宿亢奋得无法入眠,情绪也前所未有地急躁起来。

    杨子芄常常在失眠的夜里跪坐在穿衣镜前,盯着自己干枯打结的头发、突出的颧骨和深陷的眼窝发呆。

    再后来,病情不知道为什么反而加重了。清醒的时候很少,大多时候是迷迷糊糊地睡着,或者迷迷糊糊地醒着。

    怀孕的魏薇苇曾经远赴重洋去探望过一次杨子芄,杨子芄好像没有认出她,眼神怔怔得,嘴里嘟嘟囔囔地在念叨着什么。魏薇苇侧过头贴着她仔细听着,好像是一句什么诗。

    “好像是什么……芄兰之叶,童子佩韘。虽则佩韘,能不我甲。容兮遂兮,垂带悸兮……挺熟悉的,之前子芄好像给我讲过,诗经里有这样一句话……”

    魏薇苇扶着肚子对自己的丈夫和杨子芄的母亲这样说。

    一旁的杨子芄坐在窗前,手里一直搓捻着一个白色小花的吊坠,看着窗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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