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在家赶稿,一天没下楼。
傍晚时,突生了想出去吃点啥的念头,尽管家里零食主食都有,但有时候,对另外一种食物的思念常常会令一个平日里很淡定的人也变得急不可待。
比如此刻的我,手忙脚乱地换了外出的行头,拿上钱包和钥匙就出了门。
我要去吃那个很久没吃过的路边小吃——鸡蛋灌饼,我要去看望那个蛋饼摊的主人——菊香。
那个蛋饼摊位于我儿子曾经的学校门口。在我儿子上小学到初中的9年时间,只要是上学天,我们几乎天天和它碰面,也因它的美味总爱吃它。
炕蛋饼的是一对母子,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子。
那位母亲已不年轻,五十多岁的年纪,由于长期风吹日晒,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老。
她一个人带着已20出头但还很瘦弱的儿子生活。她的男人呢?是离婚了还是已不在人世,没有人知道。
起初我并不知道男孩是那个女人的养子,而是有一次,女人娘家人在女人摊位前找她吵架时,一股脑儿的把这件事给说了出来。
那次,她娘家来了一男俩女将她围在蛋饼摊前。三人用手狠狠地拍着蛋饼摊,火气冲天地朝女人咆哮着。
女人将手插在围裙的口袋里,偏过头去,她用无声和无视对抗着眼前愤怒的三个人。
“有你这样的姊妹吗?一点也不念手足情,居然把家产全部给了外人!”
“你还想不想回娘家了?你难道真的断了娘家这条路吗?”
那两个貌似女人姊妹的女亲戚指着女人的脸说。
“要不这样吧,我把二丫过继给你,你让那小子走!二丫将来为你养老送终!”一直处于愤怒状态的男人忽然心平气和地对蛋饼女人说。
女人依然一言不发。这时,一大群放学的学生过来买蛋饼,女人开始麻利地忙开了。
那三个吵架的娘家人这才悻悻地离开。
女人用她那那油腻的手悄悄地抹着眼泪。我见了,有些不忍,忙主动帮她打下手。女人感激地向我道谢。
不一会儿,大概是被吓得一天没敢露面的男孩悄没声息地来了。他接过母亲手里的器具,熟练地炕起了蛋饼。
女人在一旁包装,收钱,一边还不停地抹泪。
那以后,女人和我便熟络了起来。虽然我无意打听她的私事,但是,她却愿意说给我听。
人有什么都好,就不能有病;人什么都可以没有,唯独不能没有钱!
女人说这番话的时候,她儿子正从三轮车上把一筐鸡蛋搬下来。
女人慈爱地将手中的茶杯递给男孩,男孩一仰脖子喝完,续满,又轻轻地递到母亲手中。
“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女人总是喜欢用这句话做开场白。每一次,我都被她的讲述震撼、感动。
她叫菊香,来自于离我们这个城市不远处的大山里。
很多年前,她和她的兄妹为了走出大山,早早地就辍学到南方闯荡。在那个叫深圳的城市,她当过餐馆服务员,做过流水线上的工人,也做过保姆。然而,辛苦了好几年,她仍然还像浮萍一样在那里飘着。
“你也不小了,该成个家了吧。”家里人都焦急地提醒她。
她收拾着行囊,准备回乡,也许,只有回乡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人成家。
可是,缘分这东西并不会因为你的想象而适时出现,也许,这就是她常说的命里注定吧。
她攥着两个硬币到宿舍旁边的蛋饼摊前买蛋饼,吃过早餐后,她就准备去火车站买回去的车票。
卖蛋饼的是个漂亮的四川女子,菊香和她很熟。她知道这个川妹子几个月前刚生了个男孩,只是最近正和男孩的爸爸闹离婚,因为什么事川妹子没说,好像是那男人在外面有人了。
“我要走了,回家乡去。你要多保重啊!”菊香不舍地对川妹子说。
“啊?”川妹子忙放下手里的活,拉着菊香的手不放:“妹妹怎么突然就要走了?我还有事要和你商量呢!”
“什么事?莫不是你离婚的事?”菊香关切地问道。
“婚已离了。”川妹子如释重负地告诉菊香。
“我想把小孩送人或送到孤儿院去。”川妹子的声音很低,但那一字一句,菊香听得很清楚。
“为什么?”菊香很诧异,她的眼前立即浮现出一个胖乎乎的可爱的小男孩的模样。
“我要结婚了,去香港!”川妹子的声音依然很轻。
菊香一下子明白了。她想起前段时间经常被川妹子喊来替她炕蛋饼,而川妹子自己却被一辆轿车接走一直到很晚才回来的事。
“你决定了?”菊香的心像被什么揪住了似的。她准备劝川妹子再考虑考虑。
“妹妹你别劝我了,我也是没办法才走这一步的啊!”川妹子流着泪向菊香述说着她的无奈和痛苦,似乎只有再找到一个有钱的男人她才没有痛苦。
“可是,你的孩子怎么办呢?”一提到孩子,菊香就紧张得要命:“送给谁呢?你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你不是在害孩子么?”
“孤儿院更不能去,再说了,孤儿院也不会接受他的,因为你是孩子的母亲啊!”菊香一口否定了川妹子的两个计划。
“所以,我想和你商量,今天夜里,你陪姐一道,咱俩悄悄地把他放在孤儿院门口,然后我们就走开。”川妹子附在菊香耳边轻声说。
菊香不知道是怎么离开川妹子的蛋饼摊的,她也忘了去火车站买票的事。整整一天,她神思恍惚,她害怕夜晚的到来,她不敢想象把孩子放在孤儿院门口后,她和川妹子该怎样离开。
不行,坚决不能把孩子送到孤儿院去!
菊香对自己说,也对川妹子说。
“可是我过几天就要去香港了,孩子的事不解决好,我就去不成香港!”川妹子很沮丧。
“要不,把孩子交给我,你走你的,我靠卖蛋饼来养活他!”菊香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想出这么个办法。
“可是,他爸爸会来找你麻烦的。我情愿把孩子送人也不能给他,因为他是个赌徒,他输红了眼什么事都会做出来的!要不,你带着孩子离开这里。”川妹子像遇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样。
菊香没有再接话,她觉得这件事好难办。固然她愿意接受孩子,可又不能留在深圳,那她带着孩子又能去哪里呢?
回家?不!
回家的念头刚一闪出,就被她自己否定了。她知道家里人正在等她回去相亲、出嫁。
可是,自己却带着一个抱在怀里的孩子回家,这叫什么事,还不被人家骂死!
菊香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
川妹子和菊香一晚上都在商量孩子的事,川妹子着急,菊香更着急。摇篮里的男孩却什么也不知道,依然甜甜地睡着,有时还憨憨地梦笑。
“怎么办?”川妹子问:“一会天就亮了!”
“怎么办?”菊香扯着自己的头发:“我把他带回去后我还怎么嫁人?”
事情在天亮之前终于有了决定:孩子还是由菊香带回老家!
川妹子将自己的一点积蓄全部交给了菊香,她向菊香磕了三个响头,并发誓只要她过好了,一定会把孩子接过去的……
菊香带着男孩,带着大包小包的婴儿用品,坐了两天的火车回到家。
不用说,家里家外像炸开了锅。村里人奔走相告:某某家的女儿带着一个私生子回来了!
父母兄妹更是怒不可遏,恨不得掐死她怀中的男孩。
她怕了,连夜跑到城里,用川妹子给的钱租了间房子,暂时安顿下来。
她们村里有很多人在城里打工、做买卖,她哥哥嫂子在城里的商业街开了一个很大的烟酒店。她没事从不敢带男孩出门,怕遇见他们。有一次,她看见她哥从对面走来,她抱起男孩赶紧闪到旁边的巷子里。
或许是水土不服,也可能是年轻的菊香不会照顾孩子,男孩总是爱生病,一生病就得住院。而昂贵的住院费很快就将川妹子给的那点钱花得所剩无几了。
菊香这时才觉得自己要想把这个孩子带大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
她只有天天跪在菩萨面前求菩萨保佑他的孩子健康、平安,她也期盼着远方的川妹子能嫁到好人家,过上好日子,然后来把孩子接走……
手头上的钱几乎快用光了,可男孩的身体还是很差,三天两头的不是咳嗽就是发烧。
有一次,男孩又发高烧,送到医院打点滴,菊香交完兜里的最后一点钱后,只好硬着头皮走进了她哥哥的店里。他哀求他哥借50元钱给她应急,他哥坐在柜台内没吭声,她嫂子倒是开口了,把她好一顿嘲讽,话说得难听极了。她噙着泪水离开了哥嫂的烟酒店。
“也许是这孩子命大,我们遇着好人了。”说到这里,菊香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微笑:“医院的医护人员知道我和孩子的这个情况后,都出手帮我,她们捐钱捐物给我们。好多人,我都记在本子上呢。”
“那笔钱真是雪中送炭啊!”菊香继续说着。
渐渐地,孩子的体质好了,菊香也放心多了。她置办了一套炕蛋饼的炉具,选择在学校门口炕起了蛋饼。凭着记忆中和川妹子学的手艺,再结合当地人的饮食习惯,菊香硬是将一块小小的蛋饼做得风味独特,成了学生们爱吃的校门口美食之一。
男孩十岁时,她的生母川妹子通过新闻媒体终于找上门来了。
菊香说到这时,从蛋饼摊下的钱箱里找出一张照片给我看。照片上有她和男孩,旁边还有一个时尚的女人。我知道她就是那个川妹子,果然漂亮、洋气。
“她是来接孩子走的么?”我饶有兴趣地问,我觉得她应该把男孩接走,忽然又觉得她不该把男孩接走,因为,此时的男孩已是菊香生命的全部了,为了他,她拒绝了很多求婚的男人,她怕他们对男孩不好。换言之,是这个从天而降的男孩耽误了她的婚事……
“没有,”菊香喝了口水依然不紧不慢地说着:“她问过孩子,孩子不愿和她走,她也就不忍心拆散我们母子。”
“她偷偷地留下一笔钱放在我们的枕头下面,我开始并不知道,有5万多块呢。”菊香说到这笔钱时有一些激动,她说她根本没想要川妹子的钱,但当她发现这笔钱时,川妹子大概已经坐在飞机上了。
“后来,我取出这些年炕蛋饼存的钱,加上孩子生母给的钱,在不远处的郊外买了三间平房,我和孩子终于有了自己的窝。”说到自己的房子,菊香的脸上绽开了笑容。
“你娘家人经常来看你吗?孩子都这么大了,他们的气也早该消了吧?”我和菊香一样为她们娘俩的日子越来越好而高兴。
“没有,他们瞧不起我们娘俩,也怕沾我们,嫌我们穷!”菊香的语气里已没有了气愤。
“那他们那天为什么还来找你吵架?”我很不解。
“因为我的房子拆迁回迁了两个大套,他们就坐不住了,他们觉得我不应该把我孩子的名字放在房产证上。”菊香边说边找出了一张复印件,上面赫然写着男孩的名字,名字的末尾是个“川”字,我又想起了那个川妹子。
“也不能怪我娘家人,我当年确实给他们丢脸了。可是,我当时不能不救这个孩子啊!”菊香叹息着:“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假如那天我不去买蛋饼……”
她喃喃自语着,一块蛋饼又从她的手里出炉……
我坐在她的蛋饼摊前有滋有味地吃着香喷喷的蛋饼,看着暮色中她母子忙碌的身影,想起了那句“好人一生平安!”
哦,这一块鸡蛋灌饼,这一场母子情缘。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