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

作者: 鱼吖 | 来源:发表于2022-02-13 07:05 被阅读0次

因为一个机缘,想到那个遥远的女孩,想起她黑亮的眼睛,想起她瘦弱的双肩,还有简陋的站台上,她瘦得脱了形的父亲……

这篇小文送给她和她的父亲。

“梅梅!梅梅!”父亲刚转过家门前那条小路,就大声地唤我。我冲出门去迎他。一见到我,他便兴奋地挥动着手上的报纸:“梅梅,你快看,我们县要通火车啦!”

从房山县到南坪市直线距离并不远,但翻山越岭,去一趟市里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铁轨铺通就好了,往返只需要两个多小时。

关于通火车这件事,村里和县里的乡亲们已经议论好几年。终于,报纸上明确了开工时间。大伙都满心地期待着。

父亲生在房山,长在房山。二十多年前,他是村里第一个考出大山,到南坪市师范学校上学的孩子。大伙都说爷爷奶奶有福气,儿子以后是城里人了。

但毕业后,父亲却回了村, 在村小当了一个民办教师,讲台上一站就是二十多年。

二十二年前,父亲娶了母亲,二十一年前,有了我。

我出生时母亲很不开心,爷爷奶奶也没好脸色,因为我是女孩。但父亲很高兴,一直把我放在掌心里宠爱。

六岁那年,我上了村小,做了父亲的学生。父亲对我的学业很上心,要求也严格,甚或可以说已经到了严苛的地步。常常连母亲也看不下去,说一个女孩子,学那么好做什么?能认字就行了。

父亲难得向母亲发了火,“谁说女孩子就不能上学?就不能学好?只要梅梅能学,将来考到哪我送到哪。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我六年级,村小有了新老师,父亲调到了县中学。一年后,弟弟出生,母亲从此有了笑脸,便愈加不怎么管我。

小学毕业,我考进了县中学,又做了父亲的学生。

对于未来,我的目标很明确:六年后,我要考进父亲曾经就读的师范学校,做他的校友。将来,像他一样,成为一名教师。

听了我的想法,父亲虽嘴上没有说什么,但眼里的欣慰却是怎么也藏不住。我转过头,忍不住也悄悄地笑了。

三年前,高二下学期,那个周末,父亲从市里回来,欣喜地告诉我县里到市里要通火车了。“等你到市里上学,就可以坐火车回家了。一下火车,你就能在站台看到我。”父亲高兴得像个孩子,“以后我们村里县里的孩子也能常出去见世面了。诶,真好!”

我大二了,铁轨终于铺就完成,货车已经开始运行,客车还需要一些时间。但我不知道,父亲是不是还能等到客车正式开通的那一天。

父亲的病有一阵子了。初时,常觉得累,没有胃口,消化不好。当时他正带着一个毕业班,便一直以为是工作压力太大的缘故。慢慢地,腹部疼痛越来越频繁,人瘦得厉害,小腿也开始肿胀。

我劝了好些次,要他到市里医院检查一下。他总说没时间,说学生们的时间耽搁不起,在县医院吃吃药就好了。

“等火车开通吧!”他说,“你看新闻,快啦。到时找个周末,当天就能来回,也不影响孩子们的学习。”

铁路修通了,呜呜叫着的火车头,拖着长长敞口货车车厢往返于房山县城和南坪市,每天两趟。

父亲终究还是坐上火车了,但不是封闭的客车,是敞篷的货车厢。

搭车的乡亲们一个挨一个,或盘腿、或屈膝坐在冰凉的车厢底部,弟弟陪着父亲挤在他们中间。疾驰的列车裹着凌厉的风拉扯着他们的头发和衣襟。

同寝室的大姐和二姐陪我一起在站台苦等。我没去过市医院,不知道该怎么带父亲去检查。二姐主动要陪我,拉着大姐一起。

“呜~~”火车伴着悠长响亮的笛声,“哐当~哐当~”地开进了简陋的站台。

若不是弟弟站在一旁,我险些认不出眼前的父亲。大姐惊得张大了嘴,二姐的表情虽没有太大的变化,眼睛里却已是万分的不忍。

我的父亲啊,我不过一个月没有回家,他怎么会变化这样大?

他弓着身子、膝盖半弯地站在弟弟身边,枯瘦的双手拽紧了弟弟的右臂,似乎努力着不让自己倒下。

父亲瘦得脱了人形,一件蓝色的帆布上衣轻飘飘地挂在身上。腹部高高隆起,颧骨白生生地凸着,灰黑的眼窝深陷下去,眼睛大得出奇,直愣愣地瞪着我和两个同学。我哽住了喉头,半天说不出话。

忍住快要夺眶的泪水,我迈着灌铅的双腿迎过去扶住了父亲的右臂,“爸,这是大姐二姐。”

“嗯。”父亲扯了扯嘴角,难看的笑笑,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谢谢,你们,真~好。”

“梅梅,你和弟弟陪着爸爸慢慢出来,我们先出去拦车。”二姐向我们点点头,拉了还在发愣的大姐快步走出站去。

出租车直接把我们送到了市人民医院,我扶着父亲下了车,二姐已经快步进了门诊挂了号。弟弟一直没有说话,我也不知道可以做些什么,只呆呆地跟着大姐二姐,机械地听她们安排坐下,等着医生喊号。

大姐二姐一直守在诊室门口,偶尔回头看我们两眼。

终于到我们了。医生问了一些很常规的问题,看了看父亲的脸色和腹部。拿起处方本,刷刷地写下两行字,撕下来递给我们,“去拿药吧。”

“啊?”我不能理解,父亲病得这样重,不做些检查吗?

“去拿药吧。”医生又说,许是我听错了,声音竟透着一丝怜悯。

“不检查住院吗?医生!”二姐问。

“不住院。去取药吧。”医生不再和我们多说,抬头看看助手,“下一位。”

回到大厅,我让弟弟陪父亲坐下休息,追着二姐到缴费处。

“五角?没算错吗?”刚走到窗口,我听到二姐问。

“没错。”药剂师递出一个小小的白色药包。

二姐付了钱,把药接了过来。回头看见我,眼神复杂地把那一小包药交给了我。

“送你爸回去吧,我帮你请假。”说着把右手从衣袋里拿出来,将一件物事放到我手上,“这个你拿着。只是,我的能力也实在有限……”

那是一张五十元的纸币,二姐一个月的生活费只有三百,她给了我五十,也是尽力了。

我没有勇气递回去,父亲的病已经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

下午,我和弟弟陪着父亲再次坐上了那一列敞篷火车,揣着五毛钱的药,把来市医院求医的父亲送回房山。

那天的风,特别地冷冽,特别地刺骨。无情地撕裂着我的每一寸皮肤,透进我每一个毛孔。

父亲期盼的铁轨铺好了,父亲期待的火车开通了,父亲想要接女儿回家的那个站台也建好了。

村里的孩子们一个个都长大了,一个个都坐上了火车。他们到了市里,到了省城。更便捷地走向了外面的世界。

但我的父亲,他从不曾出现在站台。他坐上那列火车,回到了山里,也葬在了山里。

后来我明白,父亲一直所期盼的火车,其实从来就不只是火车。

我毕业了,站上了父亲站立了近三十年的讲台。带着一个又一个的孩子,乘上了开往新世界的快车。

相关文章

  • 火车,火车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有颗爱自由的心,每每看到火车经过,我的心总是雀跃不已,好像它能够带我去我想去的地方似的。 记忆中有...

  • 火车火车

    火车轻微摇晃着向南驶去,小木桌上对铺男子的蓝色水杯里晃悠着半杯水。车载广播里郭德纲的声音盖过了所有细碎的声响,电视...

  • 火车,火车

    听到由近及远的汽笛声,我知道深夜里有一辆去远方的火车。 不知道你有没有坐过火车? 深夜的硬座,人们各自扭曲着身子,...

  • 火车火车

    大概三年没坐火车出行了,记得上学那会最期待的就是三个小时的车程,感觉就像充电宝,三小时充满电,然后回学校慢慢用...

  • 火车火车

    一个人独处的时候 遥远的云会从四面八方急涌过来 有时我会乘着铁轨,去看望他们 我的双脚锈迹斑斑,容不得悲喜 一颗心...

  • 火车!火车

    旅行的时候,住进世界的风景里。 不旅行的时候,在家里等候世界来访。 八月,朋友从重庆返回沈阳北的火车途中,买了一张...

  • 火车火车

    “各位旅客你们好,欢迎大家乘坐T136次列车,我是本次列车的播音员,本次列车由始发站上海开往…”广播里响着好听的女...

  • 火车火车

    火车在广袤的荒野里爬行, 暗夜里没有灯; 明亮的车里, 安睡的人们, 梦里是否出现了被惊醒的小精灵?

  • 火车 火车

    2016年7月21日凌晨2:05 我坐在通往北京的火车上,这是今晚最后一班车,我与老师等一行人徘徊几多,辗转几多,...

  • 火车,火车

    火车,火车,你走了,月亮就醒了。 火车,火车,你到了,太阳就醒了。 你往南开,开往最南的地方。你说途中经过苍山啊,...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火车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ldqfkr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