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海被同事摇醒的时候，正做着梦。
梦里又回到前天傍晚，阿洛拎着行李箱站在门口看着他，声音颤抖着问：“最后一次，你确定你要结婚？”
小海在沙发上抬起头，他看着阿洛强装镇定又惨白异常的脸，他想挽留，但只是无奈的叹口气：“阿洛……”
“好，好，很好……”阿洛苦笑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嘭的关上了门。
小海盯着那扇门，他好像能听到行李箱的滑轮咕噜噜远去的声音，他想去追，但身子却被沙发吸进去了一个黑洞，他在黑洞里下落，不断的下落，四年来两人之间的点点滴滴从他身旁飞过，他伸手去抓，但什么都抓不住……
然后嘭的一声，他落在了地上。
“赶紧起来了！要出警了！还睡！”同事老徐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家里的床不睡，跑到这来睡！”
小海揉着屁股，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办公室。
阿洛走了，他不敢回去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家，其实没了阿洛，那还算什么家？
2、
凌晨2点的N城，灯光璀璨，却一片安静。
橙黄色的路灯从梧桐树间洒落，一点一点的落在警车里小海的眼底，他看着这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城市，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一点归属感。
坐在驾驶座上的同事老徐打着哈欠：“困死我了……哎，这帮人就不能消停会，你过节别人就不过节吗？本来还打算今天陪老婆去吃饭开电影呢……在酒吧门口打架斗殴，肯定是喝醉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折腾死人了……到了，小海，别发呆了，我们到了。”
小海看着车窗外的酒吧，顿时愣住了，竟然是他和阿洛认识的那间同志酒吧。
蓝色的霓虹灯在招牌上一闪一闪的，招牌下挂着周年庆的横幅，警车拐进旁边的停车场，车灯照亮停车场角落里乌压压的人群，他们好像聚在一起看着什么。
虽然过去了四年，小海还是担心会遇到熟人，下车的时候把帽子往下压了压，跟在老徐身后走向人群。
老徐一边用手拨开人群，一边高声喊着：“好了好了，让一下，打架有什么好看的？都散了都散了啊！别挤在这了……”
走到人群正中心的老徐突然倒吸一口冷气，转头对小海低吼：“快打电话，出人命了。”
小海愣了一下，然后看向老徐身后，一个中年男人正满身血污的坐在地上，他怀里抱着的人脑袋上开了一个大洞。
中年男人呜呜的哭着，正试图将那洞里流出来的各色物质塞回去：“不行啊……不行啊……”
3、
出了人命就不归小海部门处理了，老徐一边联系刑警队和120，一边把围观的人都劝进酒吧，说不定这里面有关键的目击证人。
小海留守在中年男人身旁，这个露天停车场他来过很多次，他和阿洛的初吻就在停车场旁边的湖边。
四年前，小海和阿洛在这间酒吧相遇，阿洛去上厕所的路上被舞池里的gogoboy撞倒，正巧跌坐在小海怀里，有种命中注定的浪漫。
阿洛因为出柜，和家人断了关系，一个人在N城生活，在一家广告公司做策划，小海是土生土长的N城人，深柜，但不打算结婚，是个小警员。
两个人从酒吧里出来，在这湖边一直聊到天亮，他趁着阿洛看日出的时候，强吻了他，嘴唇还被阿洛咬了一下。
小海摸摸嘴唇，仿佛那一幕正在发生着，但转过身，那个中年男人仍旧一身血污的坐在那里，不停的摇晃着怀里头盖骨已经支离破碎的人：“你醒醒啊……你醒醒啊……”
老徐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他摸摸口袋，大概是想抽烟，但最终忍住了：“围观的人说那中年男人几个小时前刚在酒吧里求婚成功……有个人还给我看了当时拍的照片……我拍下来了，你看……”
小海看着老徐手机里的照片，有些模糊，但照片里的中年男人正和一个年轻的男人笑着看镜头，年轻男人手上戴着一枚戒指。
“戒指……”老徐指了指照片，又指了指身旁死者空荡荡的双手，“没了……遇到抢劫了？”
小海没说话，只是看着照片中的年轻男人，几个小时前他还一脸笑意，此刻却血肉模糊的死去了。
他突然庆幸自己和阿洛分手了，如果这样的事发生在他们身上，他一定会崩溃的。
4、
十分钟后，刑警大队和120的人都来了，老徐陪着刑警大队的人封锁现场、了解情况，小海则看着120的人处理中年男人和死者。
中年男人不肯放开怀里的死者，120的人只好给他打了镇定剂，即便这样，也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掰开了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
七夕凌晨发生了这么恶性的暴力事件，死的还是同性恋，明天新闻有的报道了，小海只希望刚才围观的人里没人拍下死者的惨状，现在的人为了红起来什么都敢往网上放。
回去的路上天已经有些微亮，老徐说：“还好没耽误太久，我还来得及回家睡个觉然后去约会，今天报告你帮我写下啊……小海，你听到我说话没？哎，你这样不行啊，不就是和你未婚妻吵架吗？多大点事啊！你要是真喜欢，就趁着今天买个礼物去道歉，要是不喜欢，哥回头给你介绍更好的，放心吧！”
小海上个月刚被家人逼着和一个女老师订了婚，从那天开始，阿洛就一直跟他吵架，上班的时候也打电话来吵，同事们多少也听到了，他只好说是因为婚房的事情和未婚妻起了争执。
撒谎这种事，一旦开始了就停不下来，只能一个接着一个，说多了，他差点都要被自己骗了。
但此刻他突然想说出来，他想把一切真相都说出来，心里有股不管不顾的冲动，然而这冲动在他胸腔里转了几转，最终只化成一声叹息：“恩，好。”
等小海写好报告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站在办公室窗前看向外面，整座城市开始苏醒，蝉声、汽车鸣笛声、人声都在缓缓袭来。
小海闭上眼听了一会儿，却只看到中年男人哭着给怀里的爱人捂伤口的画面：“不行啊……不行啊……”
他转过身，给自己在刑警队的朋友打了个电话。
5、
小海跟着朋友走进审讯室的时候，发现屋里挤满了人，朋友撇撇嘴：“同性恋的案子，大家都想看热闹……”
玻璃窗那侧，已经换上了干净衣服的中年男人坐在警官面前，他额头缝了几针，眼睛红肿着，低声的说着：“今天我们应该飞去美国的，我们要去结婚的……”
警官点点头：“说说昨晚的事情。”
中年男人深吸一口气：“昨晚12点，我在酒吧向阿豪求婚，我们就是在那认识的，到现在谈了十年了……阿豪很开心，所以多喝了几杯，我也有点醉，我们走出去的时候，大概一点半？我说打车回去，他说想先去……去车上亲热一会儿……我们都有点醉，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车……就想找个隐蔽的角落……结果那个男人就突然冲了出来……”
“什么男人？他长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吗？”
“他带着面具，不，带着围巾，黑色的围巾，遮住了下巴，只看到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很吓人……”
“那他的发型呢？衣服呢？”
“头发……没注意，应该是板寸吧……衣服……他上半身穿的是一件黑色卫衣，感觉是优衣库的，下半身一条破破烂烂的牛仔裤，鞋子是黑色的跑鞋，是李宁的……”
小海身旁的一个警员低声笑道：“不亏是gay，对穿着记得倒清楚。”
“……他冲出来后就袭击我们，我摔倒了……”中年男人的脸扭曲起来，“我和阿豪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了，手表也给他了，他想要阿豪的戒指，阿豪不肯……我说你给他，戒指回头再买，但他就是不肯……那个男人……”
警官递给中年男人一抽纸巾：“继续说。”
中年男人接过来擦擦鼻子，深呼吸一口气后继续说：“那个男人拿着一根铁棒，像是水管之类的，他就往……往阿豪身上打……我去拦，他给了我一下，我晕了过去……等醒来的时候，阿豪……就躺在那，脑袋……”
男人看着自己的手：“我应该早点醒过来的……我们今天要飞去美国的……我们今天要结婚的……”
6、
“小黄，去现场调监控录像，事发前后两个小时，各个角度的录像都要有，嫌犯虽然很聪明找了监控死角作案，但我们还是要排查每一帧画面，”站在玻璃最前面的大队长突然对屋子里的人发出指令，“小李带人去把昨晚酒吧里的人再联系一遍，他们肯定拍了很多视频和照片，都要过来，说不定里面会有线索……小林去找个画师来，把嫌犯的样貌画出来……再派个人跟着他，他现在情绪激动，不能一个人待着……我们一定要争取在新闻闹大之前侦破这起案件……”
“队长，新闻出来了……”一个警察把手机递给队长，“微博上也有……已经成了热点话题……”
“七夕恶性暴力恐同事件？！”队长咬着牙，“去给我查，这些夸大的、造谣的，都给我抓起来！”
小海身旁的两个年轻警员刷着微博，低声讨论着那些评论，小海越过人群看着审讯室，中年男人已经走了，但那股悲伤的情绪似乎仍禁锢在那空荡荡的房间里。
小海的朋友要去帮忙搜集证据，小海只好先自己出来了，刚想回办公室眯会儿，手机就响了起来，是未婚妻。
他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喂？”
“喂？小海？你在哪呢？”
“我在刑警大队，今天凌晨有起恶性事件，过来配合调查的。”
“哦这样啊，难怪了，我说怎么今天七夕你也没个电话，没个微信的，原来在忙啊……那你忙完了吗？今晚能见面吗？”
“我看够呛，我尽量吧，忙完就联系你，”小海顿了一下，努力换上快乐的口吻，“节日快乐，亲爱的。”
挂了电话，小海在微信上发了个520的红包，然后打了一串对不起的表情过去，那边秒收了红包，回了一句“老公加油，注意身体，等你电话哦”。
小海突然觉得好累。
7、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隔壁的女实习生正巧也在：“海哥，我正要找你呢，凌晨酒吧那个事情，是你和徐哥去处理的吗？”
“是啊，怎么了？”
“网上都传遍了，说是严重的恐同事件呢！”
“不是，就是普通的抢劫案，”小海知道这个实习生是个腐女，“受害人只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方了。”
“真的啊？”女同事失望的刷着手机，“我还以为能见证历史呢，七夕暴力恐同事件，同志群体进行反抗游行什么的……其实我一直觉得他们应该早点为自己争取权益，你看国外，每年那些游行，权利都是自己争取来的……”
“哪有那么简单，”小海在沙发上躺下，“那两人也是惨，说是今天要飞去美国结婚，结果遇到这么个事……”
“哎哎，有网友爆料说这两个人是开放式关系呢，你看你看。”
女同事把手机塞到他面前，他看了一眼，却发现微博头条的配图很眼熟，办公室门被推开，老徐走了进来，他一身休闲服，手里拎着一个购物袋：“哎，你们都在呢？”
“哎呦，今天过节徐哥下了血本啊，还买了名牌包，嫂子肯定开心死了，”女实习生笑着说，“你们打算去哪啊？”
老徐笑嘻嘻的摆摆手，从座位上拿了墨镜就要往外走，小海追上去，在外面走廊拦住了老徐：“这事做的不地道。”
“什么事？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啊。”老徐眨着眼睛。
小海把手机举到他面前：“这微博头条的照片是你拍的，你还给我看了，转头就卖给媒体了？这包就是这么来的吧？”
“小海，我可是把你当兄弟的，你可不能出卖我啊，”老徐有些着急的四下望着，“我也是为了让你嫂子开心，你犯不着为了两同性恋跟我怄气吧？”
“你这是侵犯隐私了你知道吗？人同性恋怎么了？他们也是正常人，你这照片卖出去，媒体还不打码，让人以后怎么做人？”
“他自己搞同性恋的，本来就已经不要脸了，还怪我吗？”老徐哼哼了两声，“你年轻还没结婚，等你结婚就知道了，这钱有多不值钱，兄弟，咱俩也一起工作几年了，这事我第一次做，以后绝对不会再做了，行吗？”
小海不知道说什么，正巧实习生握着他的手机跑出来说有人来电话，老徐赶紧拍拍他肩膀，飞也似的跑了。
8、
小海赶到刑警队的审讯室时，屋里已经挤满了人，他朋友在里面对他挥挥手，他赶紧走过去：“怎么了？抓到抢劫犯了？”
小海朋友指了指玻璃那边，中年男人正坐在那里，对面坐着刑警队长：“不好意思，又把你叫过来一趟，你头上的伤口好些了吗？”
“好一些了，谢谢，是抓到人了吗？”中年男人急切的说，“抓到那个杀我爱人的人了吗？”
“抱歉，还没有，停车场和酒吧附近的监控录像都调查过了，事发地点在监控死角，什么都没拍到，我们也调查过酒吧里的人，他们之中本身没有符合你说的罪犯外貌，而且他们都说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人，所以叫你来，想再让你回忆看看，有没有新的线索可以提供。”
“该说了我都说了，我只能记得起那些了。”中年男人失望的说。
“你看这样，我们一起回顾一下，说不定能想到什么，好吗？”队长打开手里的文件夹，“你12点在酒吧里向你爱人求婚成功，两个人在酒吧里待到一点半左右出来，在停车场里逗留了大概15分钟左右，遇到了劫匪，你爱人不肯交出戒指遭到劫匪毒打，你为了保护他被袭击到头部晕了过去，等你醒来的时候，爱人已经……过世，劫匪不知所踪，是这样吗？”
中年男人点点头。
“这期间，你大概晕过去多长时间？”
“10分钟吧。”
“你确定？”
“恩，因为我醒来的时候，眼睛正好对着腕子上的手表……”
“但不可能啊，你在上一份证词说，手表已经给了劫匪，”队长看着脸色突然苍白的中年男人，“你说谎了。”
9、
队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他把塑料袋放在中年男人面前：“这是我们的警员在停车场旁边的湖里找到的东西，你和你爱人的手表，以及你爱人的戒指……”
中年男人没说话，只是呆呆的看着面前的塑料袋。
队长继续说：“网上有人爆料说你们是开放式恋爱，但恐怕是你爱人单方面的开放式……我们知道你们在订婚当晚，遇到了你爱人的一个炮友，他说你们发生了点争执……你们出去之后在停车场吵了起来，监控录像里你们纠缠在一起……当然可以说成是你们喝醉了，要去车上亲热……然后在那个监控死角，你抓起一个水管打了他，你可能只是想教训他一下，但你喝醉了，你生气了，你太生气了，你付出了那么多，却被他背叛，所以你没控制住……”
“我……我真的是太生气了，”中年男人攥着拳头，“我对他那么好，他居然一直在外面乱搞，还跟别人说我们是开放式关系，要不是他那个炮友说漏了嘴，我一直都不知道……出去之后，我让他把戒指还给我，他不肯，他说这些年陪了我这么多青春，这是他应得的，我好生气，就……就……”
小海难以置信的看着中年男人慢慢坦白，他是如何伪装现场，如何用凶器打伤自己，又如何把自己身上值钱的东西都塞进一个塑料袋，和凶器一起扔进湖里，并编造了一个自以为完美的谎言……
小海觉得恶心，他冲出去，跑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不停的用凉水冲洗自己的脑袋，都是骗子，都是谎言。
一只手把他从水龙头底下拽出来：“别占着水龙头，也让我清醒一下。”
是刑警队队长，他用手接了点水扑在脸上：“我在审讯室里看到过你，新来的？”
小海点点头，随即摇摇头。
“刚才的事情都看到了？有什么想法？”
“没想到……我真是没想到，我一直以为……同志和其他人都一样，没想到……”
“他们确实和其他人一样，”队长直起身子，看着镜子里一头水珠的小海，“他们和其他人一样会爱，会因爱生恨，会被这恨冲昏头脑去杀人……他们和其他人都一样……杀爱过的人的是最笨的，因为他们没意识到，早在自己动手之前，他们就已经在心里杀死了那个爱人……”
10、
小海回了家，家里还是阿洛离开时的样子，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他走进卧室，躺在双人床上阿洛的那一侧，枕头上还有他的味道，小海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呼出去，像是要把心里的那份爱也呼出去。
他想起队长的话，他好奇，阿洛是不是已经在心里杀死了他？
小海转过头，看向窗外，天边有红彤彤的火烧云，好像他们初见那天一起看到的日出，他摸摸嘴唇，闭上眼回忆着那天，然后睡着了。
那天晚上，他梦到阿洛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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