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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六月的晌午,火辣辣的太阳烤得大地直冒烟,没有穿鞋的小孩踮着脚,摇着一深一浅的步子,往学校走去。而此刻,玖儿却稳稳地踩在滚烫的水泥地上,步履轻盈。是的,她穿鞋了,妈妈带回来的新凉鞋!
妈妈从很远的地方回来了,她不再是同学嘴里没有妈妈的野孩子。虽然每一次,妈妈回来之后都会匆匆离去,然后要等好久好久才再回来。但她觉得,这一次,妈妈不会再走了,肯定不会了。每一次她都这么肯定地对自己说。
踩着合脚的新鞋,她高兴得情不自禁地哼起轻快的小曲,蹦着跳着往学校跑去。
刚到校门口,就听到操场里传来阵阵热烈的喧哗……
她停住蹦跳的脚步,看着操场上发出一波又一波起哄声的人潮,他们黑压压地围成一圈,像是正在看一场精彩演出。本来欢乐的心犹如被突如其来的飞刀悄悄剌了一下,曾经在她黯淡无光的日子中一次次蹂躏着她的灰色片段隐约在眼前浮现。轻快的步伐,变得异常沉重,她只想无视那群热闹的人流,直径往教室走去。可是心里又有一个声音在不断怂恿她,去吧,去看看吧!也许真的只是一场精彩演出呢。
当她终于走近人群,通过密密麻麻的人墙缝隙往里看时,残存的那一丝侥幸如同水滴跌进滚烫的炉子里,来不及“呲”一声,便无影无踪。人群中,一个光着膀子的中年男人,正东倒西歪地耍动着,口中念念有词地含糊道,
“蛇形刁手!”
接着在一片喝彩声里嬉笑声中,仰起头,举起手中的破旧酒囊,哗啦啦地往被拉喳胡子围得严严实实的大嘴巴里倒,混浊的液体瞬间溢出来,洒在早已胀红了的黑脸上、青筋直暴的脖子上。
他长长地打了个响亮的嗝,一股浓重的熏臭味喷涌而出。围在一旁的孩子们立刻捂着嘴、皱着眉,但却更加兴奋地起哄道,
“鲤鱼打挺,来一个!”
在孩子们热烈的回应下,他的兴致越发高涨,整个人已然飘飘欲仙。他有模有样地卧倒,把酒馕扔到一旁,双手放在头的两侧,双腿用力向上蹬,才跃起来,整个身板却又重重地摔在热气腾腾的水泥地上,荡起一层飞扬的尘土。他本能地“啊”一声,捂着骨瘦如柴的腰板,艰难爬起。但听到一浪盖过一浪“哈哈哈……哈哈哈……”的笑声从前俯后仰的孩子们嘴里发出,他那新下肚的酒劲又再次涌上头,也跟着“哈哈哈……哈哈哈……”的狂笑不止。
这时,一个瘦弱的女人冲开人群,跑到他跟前,连拖带拽地要把他拉走,他一边推开拉他的手,一边依然狂笑,“别拉我,别拉我!哈哈哈!别拉我!”
被推开的瘦弱女人没有放弃,又走上前继续拖拽,力气比先时更大。
“别拉我!别拉我!你谁呀!”感觉到有越来越大的劲在扯他时,他终于停止了狂笑,瞟了一眼拽着他的女人。
“哟!你可舍得回来了!怎么了?想你汉子了?哈哈哈……”他又开始张狂大笑。
“要疯回家疯!别在这丢人现眼!”女人压低的声音里夹着一丝颤抖,同时使尽全身力气去拽他。
他一再挣脱无果之后终于不耐烦,使劲一推,瘦弱女人便踉跄地摔倒在地。围观的孩子们先是一阵惊愕,接着看见他那胜利之后的得意神情,又忍不住发出一片哈哈哈的笑声。他那膨胀到极点的神经在这片天真无邪的笑声刺激下,变得更加狂妄,竟动手打起还趴在地上的女人。
这时,一直躲在人群中绷着惨白的脸,死死咬着嘴唇的玖儿,终于顾不上那一点所剩无几的可怜的自尊,扑到女人身上,呜呜着喊道,
“别打我妈妈!别打我妈妈!”
而他,此刻如同一个失去了人性的野兽,对着年幼的玖儿恐吓道,
“不许哭!再哭连你也一起打!”
说着从玖儿脚上扒拉下她那双才穿上的新鞋,狠狠地拍在地上,说,“就这样打!”
接着,转过身,朝着周围的人群做了一个光荣的鬼脸......
上课铃响起,意犹未尽的孩子们依依不舍地往教室散开。喧嚣的浪潮退去,木棉树上,如同拉锯般刺耳的蝉鸣,听得人心里发怵。
没有观众,他的兴致终于消弭,胡乱灌了两口酒,东倒西歪地讪讪离去。
女人爬起来,擦着玖儿脸上的泪水,心疼道,
“玖儿乖,妈妈没事,快回去上课吧!”
玖儿看着披头散发的女人,强忍着心里的呜咽,懂事地点头,转身往教室走去。
二
“拍傻了我也不要了,这没出息的孽障!”
门外传来一个大嗓门女人的叫嚷声,声音里没有悲痛,只有咬牙切齿的愤恨。正在天井里摘菜的老人家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尽量伸直拱起的背,拿起搁在一旁的木杖,一拐一拐地朝门口走去。
才开了门,大嗓门女人就扑过来大喊,
“哎呦!婶啊!不得了啰!你家阿玖,越发的野!竟打起人来啰!”
老人家还没反应过来,那女人又拖过躲在身后脏兮兮的瘦小男孩,指着他的额头喊,
“看,都打成这样了!好不容易才止住血!现在还有一大片淤青,也不知道有没有把脑瓜拍坏!拍坏了,我也不要了!我也没钱医,你养去吧!”
说着把男孩往老人家身上推,老人家一个踉跄,退了几步,跌靠在墙头,皱着眉叹气。男孩吓得哇哇直哭,一边哭喊着不要,一边紧紧抱着女人粗壮的大腿。
“这下力气又大了,刚才被阿玖欺负时,要是有这般力气,怎么会被打成这样!”
大嗓门女人戳着男孩没受伤那边的额头,指桑骂槐道。而后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老人身上蹭,
“我这没出息的孽障,在外头心软,怕惹事,但你们阿玖也不能明摆着欺负人呀!”
“是他先抢我的鞋!”
听到哭嚷声的玖儿,放下正在埋头解的题,从房间里跑出来。
“他抢你的鞋做什么!不过是闹着玩,至于你下这么狠的手!”
大嗓门女人见玖儿一出来便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心里来了气。
“我并不想打他,我只是想抢回我的鞋……”
玖儿还想说什么,却被女人的大嗓门打断。
“婶啊!你听听,你听听!你家阿玖都成什么样了!还跟长辈顶撞!”
大嗓门女人叉着腰,指手画脚道,说着又故作苦口婆心劝说起来,
“您年纪大,没精力管!阿水三天两头就只知道抱着个酒馕,成日醉醺醺的!自然也谈不上教!今天是打了我家这没出息的,我体谅你们的不容易,不跟你们计较,若是打了别个,可就不是都能饶你的!好不好的,打坏了人,吃牢饭也不是吓唬人的!她那跑了的妈就真的不回来啦?就真的狠心丢下她不管?”
“是金贵姐呀!”
一个瘦弱女人从厨房里出来,双手还在围裙里不停搓着,对着大嗓门女人淡淡一笑。
这个叫金贵的女人,看见瘦弱女人突然出现,先是一愣,糙厚的脸褶子上略过一丝红晕,随后立即恢复了来时的气势,阴阳怪气起来,
“呦!回来了呀!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说一声!不过也是该回来了,再不回来,可真把阿玖误了!”
“康康,玖儿为什么打你呀?可以跟婶说说吗?”
瘦弱女人蹲下来,轻轻摸着男孩淤青边上的额头,柔声道。
男孩退了几步,缩在金贵庞大的身躯后,低着头,抠着指甲。
“问你话了!你说呀!告诉婶,阿玖是怎么欺负你的!”
金贵粗暴地推着男孩,男孩又开始哇哇大哭,并用抖动的声音断断续续道,
“对……不……起!我……不跟……他们玩了,我……不……帮……他们……抢……你的鞋了!对……不……起!”
“你瞎说啥呀!”
金贵脸上顿时白一阵青一阵,双手更用力地推着男孩,接着又慌张道,
“定是脑瓜被拍傻了……”
金贵还没说完,男孩突然尖叫一声,摔倒在地,四肢抽搐着,头向后仰着,牙关紧闭,口吐白沫。
刚才还气焰嚣张的金贵瞬时傻眼,嚎啕着朝瘦弱女人哀求,
“赶紧帮我叫救护车,求求你!”
声音里夹满了懊恼与恐慌。她发抖的大手把男孩身体掰过来,让他侧卧着,不停拍打着他的双肩。
瘦弱女人慌忙拨打了120……
三
粗鲁的拍门声穿破厚重的夜色,邦邦邦地敲醒了玖儿香甜的梦。睡在一旁的瘦弱女人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朝房门走去。
“妈妈,我……”
玖儿对着单薄的背影低喊,声音里夹满了不安与恐慌,欲言又止。
女人又折回来,抚摸着玖儿稀薄的刘海,
“玖儿乖,睡吧!妈妈很快就回来。”
说着转身出去。
玖儿听着细碎的脚步声出了房间,走过天井,消失在铜绿色的大门处。接着门栓拉动的声音响起,期间夹杂着铁锈摩擦的吱吱声。她知道接下来就是大门打开的声音,但这个声音才传来就瞬间被一声“砰”的巨响淹没,玖儿还没反应过来,铁门撞击墙体的“咣当”声、脚步趔趄的“啪”“啪”声、身躯倒地的“啪啦”声和低闷的呻吟声如同可怕的暴风雨排山倒海而来。
她“嗖”地从床上跳起,往房门冲去。
暗淡的月光铺在充斥着熏臭酒气的天井里,晌午时那个在操场上出尽了风头的中年男人正扶着斑驳的围墙,像是在平衡他那东倒西歪的身躯;一个单薄的黑影倒卧在门后,用正发颤的右手捂着腹部,左手艰难地撑着凹凸不平的水泥地,正要爬起。
玖儿刚想冲到黑影前,却看见男人突然一个踉跄先她一步扑了过去,强硬地翻动着黑影的身体,嘴里不干不净道,
“外头的汉子是不是给你很多钱?”
“钱呢?有钱给那羊癫疯的小兔崽子填医药费,没钱给我买酒?”
黑影哆嗦着想挣扎出来,中年男人突然扯着黑影凌乱的散发,扬起他那魔鬼般的破旧酒囊,朝着黑影模糊不清的脸一下一下砸去。爬满青苔的狭小天井,霎时被一声声凄厉的哀嚎填满。
玖儿想冲过去,两腿却不争气地抖动着,软软地瘫在散发着霉气的木门上。她想大声呼救,喉头却像被锁住般,任凭她撕心裂肺,都喊不出声来,唯有汪汪泪水在盈满恐惧与绝望的眼框里不停打转。
……
“打吧!打吧!打死了干净!干脆把我和玖儿也一并打死,省得碍你的眼!”
沙哑混浊的喘息声伴随着木杖捶地的“咚”“咚”声从一个颤颤巍巍的身影里传来,身影佝偻着往血雨腥风的天井跺来。男人终于停下来,仰头大灌了一口酒,踉跄着往一所长期被霉气与酒气熏染的房间晃去,倒头就睡。
玖儿一直处于惊恐中,等她回过神来,已经站在房间的床前。女人哆嗦着缩在床角,本来凹陷的脸,此刻夸张地浮肿着,泼满触目惊心的紫青色。她尽力地把头埋在衣襟下,生怕这张面目全非的脸会把玖儿吓到。老人拱着腰坐在床头的竹椅上,沟壑纵横的糙脸布满泪水,她伸出颤抖的手把玖儿揽入怀里,哀叹道,
“可怜的玖儿……”
话还没说完,就是一阵低哑的抽噎。良久,老人抬起被如同藤蔓般突兀的青筋攀缠着的手,抹着脸褶子上黏糊糊的咸泪,渐渐平静。
“走吧!走吧!不要再回来了!回来一次打一次,打死了你是解脱了,玖儿怎么办?别说我狠心,你不为自己,也要为玖儿啊,她还小哩!没有你每月寄回来的钱,别说上学,她连饭都吃不上,还怎么活?”
一番话让女人终于停止了哆嗦,一动不动地呆坐着,许久许久。
突然,她利索地下了床,开始收拾。简单的打点之后,女人用新添了几条血痕的双手挽了挽散乱的头发,又从搁在一旁的箱子里翻出一条纱质围巾,把头和脸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双决绝又坚定的红肿的眼睛。老人和玖儿均已站起,默默地看着她不慌不忙的身影在幽暗的房间里来回走动。
一切收拾妥当,女人把玖儿拉到身旁,但没有蹲下,只是反复地摸着她柔软的头发,
“这个月的钱,我回到鞋厂会尽快寄回来……”
老人哽咽的喉头发出含糊的嘶哑声,
“你不要太为难自己,上个月的还剩些,将就着还是能熬过去的……”
“不为难……老板娘向来很照顾我……就是辛苦妈帮我照顾玖儿……玖儿,奶奶年纪大了,你要听话,家里的事多帮衬着……”
女人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四
过云雨瓢泼而至,刷洗着玖儿脸上和着汗水的尘土,滑下一道道或深或浅的乌痕,如同斑驳久远的墨迹,无人惦念。
玖儿耸着肩,肩上两跺肥大的芒草,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越发沉重,压弯了本就拱起的背,扭曲成奇怪的形状。滂沱大雨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眯着眼,保持着这让她仍可以前行的奇怪姿势,朝着不远处的亭子里急速晃去。终于艰难地晃到亭中,她小心翼翼地放下肩上的重负,粗喘着气。
此时行色匆匆的雨追着随风飞去的云层走远了,还了玖儿一片天青。
一阵嬉笑声从背后传来,回眸望去,是几个男孩,他们正兴奋地踢着地上坑坑洼洼的泥水。玖儿突然警惕地盯着他们,生怕一周前的一幕会重新上演--
妈妈回来的那一天,放学后,玖儿急匆匆地往家里跑,却被几个成日闹事的男孩拦住了去路。
他们模仿着那日晌午中年男人的醉拳,戏谑地嚷着“蛇形刁手”!“鲤鱼打挺”!而后其中一人把另一人故作用力地往外推,那人配合地倒下,耍醉拳的人做了个鬼脸哈哈大笑着扑到倒地的人身上。
这时,围观的几人倏地把她按在地上,从她脚上扒拉下妈妈带回来的新凉鞋,往地上用力一摔,嘴里嚷嚷着“不许哭,再哭连你也一起打!就这样打!哈哈哈……”
玖儿拼命挣扎出来,发了疯似的去抢回她的鞋,却在混乱中把鞋子重重地拍在不知谁的额上,凉鞋的胶带也在这片混乱中被扯断……
今天,那个被拍伤的男孩不在其中。
当玖儿紧盯着他们时,他们也发现了她,但他们对她,似乎已经失去了兴趣,只往她这边扫了一眼便继续着他们的嬉闹。她舒了口气,半蹲着把头缩进两头横插在那两跺肥大的湿芒草中的光滑扁担中,吃力站起,依然耸着肩,拱着背,扭曲着奇怪的姿势往家里晃去。
快到家门口,远远地却看见中年男人安静地坐在门前冰凉的石板凳上,嘴里叼着根旱烟,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埋头翻弄着。此时的他,不再胀红着脸,不再青筋突暴,只是那么地专注,专注得让玖儿恍惚他还是遥远而模糊的记忆中那个慈眉善目的亲人。
到了门口,发现他手里拿着的是她断了带的凉鞋,他正眯着眼,将一把镰刀从身旁火红的炉子里取出,往鞋带断口的地方烫去。
这一幕,让玖儿的心淌过一丝暖流,那声消失了多年的“爸爸”在心底若隐若现,但接下来的一幕又让那声亲昵的呼唤荡然无存。虽然他努力去控制,但拿着镰刀的手依然剧烈地抖动着,以至于他急出满头大汗,仍没法将烧红的镰刀精准地烫在鞋带断口处。
玖儿终于死心,他还是那个他,永远不会再改变的他。今日清醒,明日烂醉如泥;清醒时,扛把锄头,到永远没有收成的瘦地里翻;烂醉时,扎到人堆里丑态百出。只是如今妈妈不回来,他再也不能炫耀他那套打人的本领。也许本质上懦弱到骨缝里的他,除了逆来顺受的妈妈,他谁都不敢惹。
玖儿不再关心他是否能纳好她的鞋,在炽热的炎夏里锁起渐冷的心,挑着沉重的芒草,往屋后的柴房晃去……
五
清晨的一缕微光,温柔地轻抚着玖儿迎风飘舞的长发,她光着脚,提着一大桶换洗的衣物,穿过细软的沙地,往河边走去。河水的清凉,在她飞速搓洗着衣物的越发修长的纤指里不停穿梭。旭日渐渐高挂,几颗悄悄沁出的汗珠,润湿了眉梢上轻盈的刘海,晶莹地点在额上。
她站起来,伸了伸一直前倾着的腰姿,看着涓涓河水缓缓流动着,出了一会儿神。四年了,妈妈一直没有回来,但那从严严实实包裹着的围巾里探出的两道微光,却时时在梦中凝望,支撑着她无梦的日子。暖阳揉碎在微波粼粼的流水中,闪烁着金子般的光芒,把她从稀碎的日子中摇醒。她理了理随风撩拨着脸颊的鬓发,又坐下去,把已用肥皂擦洗过的衣物漂洗了一遍,再一件一件用力拧干,放在已涮洗过的木桶里,往家的方向走去。
走过沙地,一个瘦得犹如只剩一副骨架子的男孩远远地向她跑来,手朝着她用力晃动着,嘴里喊着什么。玖儿把那桶新洗的衣物放下,等他跑近,男孩苍白的脸由于刚才急速的跑动,爬上了突兀的红晕。他喘得咳嗽起来,但嘴里仍没停下,断断续续坚持着,
“咳咳咳……你爸……咳咳……没了……”
“咳……来弟去捕鸟时发现的……咳咳咳……说是脸上、臂上都是紫斑和淤青……咳咳咳咳……怪吓人的……”
“好像是……咳咳……喝醉了……”
“咳咳咳……把农药……咳咳……咳咳咳……当酒喝……”
玖儿面无表情地听着。
男孩讲完,咳嗽渐渐止住,他耐心地等着玖儿,等着她给予该有的反应,但玖儿只是直直地站着,许久许久,依然无动于衷。
突然她重新提起脚下的衣物,往家的方向走去,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过头,对一脸迷惑的男孩说,
“谢谢你,康康。”
而后继续回家的路,再也没回头。
还没到家,远远地就听到嘈杂的声音从那所破旧斑驳的狭小房屋里传来,忙乱的人流已经溢出逼仄的空间,在门口攒动着。
她没有走进去,而是绕到屋后的院子里,从容地晾晒衣物。一件件新洗的衣服,在清风拂过时,轻轻舞动着,扬起的清冽水珠,在填满阳光的空气中,划过一个好看的弧度,飞落在她的鼻尖。她刚想伸手去擦,却忽然闻到了一缕淡淡的清香……
是阳光的味道?
她从来没发现,原来阳光也有味道,而且是那么的温暖清香!
六
葬礼进行了三天,玖儿似乎依然感觉不到任何的波澜,她只是乖觉地遵从着村里德高望重的老先生的指示,哭灵、上香、撒米、转坟……
但哭灵一旦开了嗓,又是哭得那么地真真切切,甚至和年迈丧子的奶奶、久别归来的妈妈、还有各房各户的远亲近邻一样,哭得撕心裂肺,哭到地动山摇,似乎要把那每一个漫长而煎熬的日子里,刻在她每一条神经中的所有稀碎都哭出来。
说到妈妈,是的,妈妈终于回来了,时隔四年,在那个叫康康的男孩告知,中年男人被紫斑和淤青包裹着的第二天晚上,妈妈匆匆归来。当妈妈出现在她面前时,那两道支撑着她无梦的日子的微光,不需要再藏在严严实实的围巾下,光明正大地穿破她幽暗的梦,轻抚着她的秀发、她的眉梢、她的眼角、她的脸颊、她的全身上上下下……
那个夜晚,星河灿烂。
她紧靠在妈妈的身旁,沉沉睡去。
葬礼结束,村里的男女老少又回归到各自忙碌的日常,那所狭小的房屋,又恢复了它原来的无人问津。
炊烟袅袅升起……
妈妈端来一盆汤圆,上了桌。桌上,玖儿和奶奶、妈妈各坐一角,妈妈勺了三碗,分放在各人面前。玖儿凝视着碗里的汤圆,出神片刻,又重新装了一碗,端到神台供桌上,那张慈眉善目的黑白像前。
遥远的记忆渐渐给这张黑白的脸添了色彩--
玖儿很小很小的时候,爸妈在镇上经营着一家相馆。爸爸很喜欢吃汤圆,也因此,妈妈总是做,每每三个人围坐在一起吃汤圆的时候,爸爸总是笑着说,一家人在一起就应该常吃汤圆,团团圆圆。
就像爸爸喜欢吃汤圆但并不会做一样,爸爸喜欢摄影,但并不擅长经营,很快,相馆活不下去了。
他们终归回到村里,和所有的邻里乡亲一样,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但爸爸同样不擅长的,还有和土地打交道,在家家户户丰收的季节里,家里那块瘦地总是戏弄着他们干瘪的肚皮。
渐渐地,爸爸变得沉默不言,整日与酒相伴,甚至酗酒成瘾,噩梦也就由此开始……
噩梦将玖儿推回到供桌前,慈眉善目的脸又褪去了色彩,变回了黑白像,玖儿对着黑白像里的慈眉善目喃喃道,
爸,吃汤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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