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风高,无月。男人带着一身酒气推门而入,酒气之中夹杂着丝丝幽香。门开有风,桌上的烛火一跳,漏进黑暗里一束光,照亮我的眼睛。我一身黑衣,伏在梁上,遁形于黑暗之中。
烛光一闪而过,静谧如初,与无数个夜里一样。男子脱下华袍,踢掉皮靴,晃悠悠地来吹灯。烛火应声而灭,该动手了。身形比心思更快,长剑破空,没带出一点声音,精准地划过男人的咽喉,将他的惊呼声割断。男人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我手腕轻振,抖落剑刃上的一滴血。万籁归于沉寂,我从窗口抽身而出,隐匿在无尽的夜色里。
我是一名刺客,甲字号第七位,名号甲七。玄极门的刺客,历来只有一人,旧人去,换新人来。在我之前,已然去了六任。
第二日,街头巷尾皆传那位名噪一时的风流公子死于非命,我绕过人群,直奔城南而去。南城门外,是一片幽深的竹林,竹木参天,将光挤成细碎的影。坤位纯阴之地,长有一棵碗口粗的竹子,竹竿三丈高处,挂着一个黑布袋。
我旋身飞起,轻车熟路地取下布袋。万两银票,买一条人命,是我的酬劳。袋子还装着一个精巧的画轴,是我下一个目标。画上录着他的相貌、身份籍贯、生辰八字,详细得有些多余。
进城的时候,正遇着一对夫妻拉着板车出城,车上坐着一个小孩,专心地舔糖葫芦。擦身而过的瞬间,我不漏痕迹地将那黑布袋连同银票塞进孩子怀里,径直进城去了。
栾城两面环山,城西山色好,风景佳。城北却是荒山,山路陡峭,怪石嶙峋。山林深处有一座破败的寺庙,名为“息风寺”,早断了香火,只住着我这一个过客。
进寺门的时候,我留意到门上的匾额被扶正了。脚步瞬间放轻,隐匿于无声,是我的长处。风一般掠过院子,藏身于正堂门后,透过棱窗,我看见一个老和尚正费力地擦着佛像上的尘土。
显露行迹后,我轻咳了一声。老和尚回过头来,是一张和善慈祥的脸,双手合十,朝我一拜,算是见礼,又继续擦佛像去了。
虽不情愿,我却只能先开口:“此处荒废了许久,不收挂单的和尚。”老和尚正细细地擦着佛像的莲花座,“施主此言差矣,佛祖还在,怎好说是荒废了呢?”
“哦?和尚都走了,佛祖反倒留下了吗?”
“施主此言又错了,不是因为有和尚才有佛祖,而是先有佛祖才有信奉佛祖的和尚。”老和尚语气虔诚,说得一本正经。
我低下头,轻轻地“哦!”了一声,“原以为是个没人住的荒庙,既住着佛祖,我也就不好再打扰了。”说罢转身欲走。
“施主请留步!”老和尚拦住我,“施主既住进来,必是与我佛有缘,我佛慈悲,怎能驱赶有缘人。”“我?我竟与佛祖有缘?”我心中暗自好笑。
老和尚住进来,每日诵经、打坐,打扫院落,一砖一瓦地修补断壁残桓。我冷眼旁观,井水与河水,互不冒犯才好。老和尚却不这么想,准备斋饭时总要为我备下一份,一日两餐,粗茶淡饭。
七日后,将军府。金戈铁马将阖府内外围个水泄不通,马不卸鞍,人不解甲,严防死守。
骄阳似火,练武场上将军正赤膊与几个兵士对打,刀来剑往,好不热闹。将军以一敌五,丝毫不落下风。我蹲在几十米开外一棵极为茂盛的槐树冠里,暗自思忖,若是正面交锋,我有几成胜算。
不过我是刺客,不论输赢,只取人性命。练武场上,双方交战正酣,虽是练习,可刀来剑往,招招直逼人要害。我手腕一扣,摸出三枚飞针来,针尖淬有剧毒,泛着诡异的寒光。
我暗运一口气,紧盯着练武场,找准机会扬手掷出,一枚飞针直取将军胸前要害,另两枚化作两道银光,朝将军举刀的手臂和腿上而去。
刀光剑影中,将军手臂突然一僵,紧跟着腿也用不上力气,竟无力躲开面前两把刀。用刀的兵士显然也没料到将军不格挡,亦不躲闪,两把刀带着十成的力气,刺进将军胸膛。
练武场周围的军士们慌了,没多久,整个将军府内外都乱作一团,严阵以待的阵型不攻自破。我寻了个空档,飞身离去。
以为刺客只在夜里行刺,是为成见,对将军来说,是致命的成见。
去城南收了银票,取了画轴。这次我却一反常态将银票带回寺里,画轴上是个绝色佳人。
进寺门的时候,老和尚正在砌墙,见我回来了也不抬头。我拿出银票,投进了那个尘封已久的功德箱里。一转身,老和尚却迎面走进来。
“施主身上似有杀气,我佛慈悲,施主既有佛缘,该早日放下屠刀才好啊!”
杀气?做刺客首要的就是消弭身上的杀气,若是遇见警觉之人,还未近身即被察觉。我自认为心如止水,不带戾气,更不带一丝杀气,却被老和尚一眼识破。莫非这世上真有得道成佛之人,能一眼看穿人心?
老和尚端起佛前供奉的一碗清水,以手轻沾,撒向我周身,“众生皆苦,又何必要自相残杀呢!”我接过老和尚手中的碗,一口气喝光了碗里的水,转身离去。我这一身的罪孽,莫说一碗清水,便是观音手中的仙脂露也无法渡化。
老和尚得寸进尺,每日定要与我一起用饭,饭毕还要讲一刻钟的经才肯离去。佛教云:种如是因,既得如是果,老和尚不知是不是我作孽的恶果。老和尚闭目念经,我在看卷轴中的女子,我记性极好,一眼便能记住目标的相貌,原是不必再看,可为什么又打开了呢?
城中有一座高楼,上悬一匾,寸楷阴识填金的大字,曰“有凤来仪”。女子便住在这楼中最高一层。白日趁着人多我去了一趟,夜深人静时我又去了一趟,两次都没有下手,想是没有合适的机会,我心中暗道。
取了卷轴后,十二日内了结目标性命,是我玄极门的规矩,若目标不死,就会有人来了结我的性命。我素来效率极高,此次却迟迟没能动手。铁桶一般的将军府我都能寻出破绽,终究还是难过美人关吗?原来我也是个俗人。
第十二夜,我一如既往地隐身于暗处,烛火亮度有限,总有照不透的黑暗。女子坐在房间中央,十指芊芊,拨弄琴弦,房内香气氤氲,味道有些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
手中捏住一枚柳叶飞刀,一曲毕,是下手的好机会,我没动;女子起身去剪烛火,又是个好机会,可我仍然没动;
“你是来杀我的吗?”女子开口,声音婉转清脆,如黄莺出谷。我自信自己并未露出马脚,莫非女子是在试探我。
“为何不动手呢?”女子美目流盼,眼中深情款款,虽未看我,可每一个眼波都准确的落在我心上。“是啊!为何不动手呢?”我突然想起老和尚的话来:“众生皆苦,又何必自相残杀。”
女子还在自顾自地说着话,我却再没听进一句,脑海中尽是老和尚每日诵读的经书,我将手中飞刀放在梁上,抽身而退。
玄极门的规矩,十二日内没能了结目标,就会有人来了结我。老和尚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我放下屠刀后,却堕入无边地狱。
夜色苍老,月光诡诈。我一身黑衣,在林中没命地逃,身后追我的人如风似影,一把长剑泛着瘆人的寒光。
来人说:“不要再负隅顽抗,既坏了规矩,你早该想到有今天。”我淡然一笑,“许多年前,我也曾对另一个人说过同样的话。他说蝼蚁尚且偷生,为人何不惜命!”
“有何区别,下场已然明了!”
“是啊!”我苦笑了一下,“各有立场,互不怨恨。”
“那是当然。”来人话音未落,长剑裹挟着风声,直逼我面门而来。剑身带风,是刺客的大忌,招式虽凌厉,却没练到家。
三日后,我带着一身血,翻身入寺,寺中很安静,不见老和尚的身影。穿过院子,来到大堂,老和尚盘着腿,坐在佛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味道,一股我无比熟悉的味道—血腥气。老和尚脸上带着笑,脖子上一道刺目的血线,血腥气中缠绕一丝香气,久久不散,我突然记起来在哪儿闻过这个香味。
不知横死之人能不能成佛,老和尚修行得道,本该往生极乐,他不是我的苦果,我却是他命中的劫数。冤有头债有主,报仇应该找我才是。
市井上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个鱼贩,杀鱼去鳞,一把刀上下翻飞,出神入化。街上行人摩肩擦踵,偏有一辆高车大马挤进来,绝色佳人独坐其中,轻摇小扇。宝马雕车香满路,香气浓得连刺鼻的鱼腥味都掩不住,同样的香气,我已经闻过四次。
在刮鱼鳞的当口,我手腕一振,一枚柳叶飞刀悄无声息地飞出,轻飘飘地划开马车的窗帘,车内美人眸光轻转,正对上我的眼,还没来得及惊呼,飞刀瞬间没入她白皙秀颀中。
南城门口摆着一个卦摊,算命先生须发皆白,端坐桌后。我径直走到卦摊前坐下。
“客人卜官运,还是卜姻缘?”
“补缺。”我掏出五块血迹斑斑的木牌,摊在桌子上,甲八到甲十二,甲字号一十二位,只剩被除名的我还坐在这。
“客人是想补乙一的缺?”
“丙一也可,丁一也可,全看先生今日的决断。”
算命先生一拂袖,桌上的牌子转眼消失,再翻手,手中已然握着另一块木牌。木牌用了有些年头,字迹已经淡了,反面还有几道刀痕,依稀可见的篆书写着全天下我最熟悉的两个字:“甲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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