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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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娘知道自己快不久于人世了。

她身体就像一个年久老化并且已维修上千万遍的机器一般，四肢缓慢，每动一下就发出仿若机器手臂生锈后的“咯吱”声。胸腔里面的每条血管都有着岁月的堆积，导致血液流动缓慢，以至于她脸色苍白，常感到头昏脑涨。她的心脏仿佛就像客厅里面那个失常的大笨钟钟摆，每天慢悠悠地摆动，像镶在黑暗中的照片，常常让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李大娘搬出一把红色的塑胶椅子，坐在门口边。

初升的太阳明晃晃地挂在澄净的天空上，几朵白色的云朵漂浮着变换着形状。嫩黄的阳光透过屋前的榕树，照到青砖墙壁上，散着刺眼的光芒。沿着墙角边往上长满了青苔，瓢泼在墙壁的绿色，在这阳光下散发出土腥味的生命气息。

李大娘坐在了阴凉的一边。她周围围了一圈苍蝇，偶尔几只胆大的直接飞到她的手臂上，撅起屁股，叮着那一根根凸起的青筋。苍白纤瘦的手臂显得苍蝇格外的大，连同苍蝇那慢慢涨起的肚子，都似乎会下一秒涨爆，洒李大娘一脸血。李大娘毫不在意地用葵扇子轻轻地把苍蝇扇走，但没多大一会，苍蝇又围了过来。

李大娘的孙女小玉蹦蹦跳跳地从巷口跑了回来，手里拎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袋子里面装着几个白胖的馒头。她满头大汗地跑到李大娘的位置，把放在一边的小木凳扯过去坐了下来。她先是把手里的袋子放在李大娘的大腿间，然后随手擦了擦额头上面的汗。

李大娘举起扇子，朝着小玉轻缓地扇动起来。

小玉一把把扇子拿了过去，飞快地扇动几下，语气轻快地朝着李大娘说：“奶奶，你快点吃，这是我刚买回来的馒头，可软了。”

李大娘怔了一下，垂下眼看着腿上面的白色袋子，里面的馒头仿若石头一般，压得她胸口一闷，似乎很久以前那种噎住的感觉重上心头。她把袋子重新打上结，拎了起来，对着小玉说道：“我从来都不爱吃这馒头，噎得慌，小玉，你放回客厅，留着给你爸妈吃吧。奶奶不饿。”

小玉一脸诧异，眉毛似乎都拧在一起。她歪着头，观察着李大娘的神色：“奶奶，你吃吧，他们都吃其他包子了。我爸说你最喜欢吃馒头了，让我买几个，我才买的。”

李大娘这时却莫名地感到有些怒气，语调不自觉地提高了许多：“怎么？我现在连选择不吃自己不喜欢的东西都不可以了是吗？谁爱吃谁吃去。以前小孩多，你爸和你姑他们都喜欢吃肉包，一个肉包比一个馒头贵5分钱，我不舍得吃肉包，才说我喜欢吃馒头，你知道那时候馒头多噎人吗？我实在是吃够了。”说完边直接把手里的袋子丢回小玉的怀里。

小玉有些莫名，不明白为什么一向慈祥的奶奶为何如此生气。她只好站了起来，把袋子重新攥在手里，小声地嘟囔着：“不吃就不吃嘛，干嘛这么生气。不怪得老妈说奶奶性格变了个样。”小玉把馒头放在客厅桌子上面，又走了出来，神色变得有些拘谨不安，问道：“奶奶，那你想吃什么？我现在去重新买。”

“不用了，你去玩吧。”李大娘怒气消散了，语气重新恢复了平静。

小玉飞快地跑了出去，巷口一些小孩看到她，立刻围了上去，几人嬉嬉笑笑地走远了。

李大娘摇了摇头，一脸无奈地笑了笑：“小皮猴。”

太阳慢慢升高了，李大娘原先坐的地方也慢慢地注入了阳光，空气也变得闷热起来。李大娘把椅子搬到榕树下靠着树干重新坐了下来。榕树在太阳下发着光，层层叠叠的绿叶在微风下摇摇晃晃，连同地下投下的光斑一起起舞。

李大娘舒适地闭起眼睛，一下便坠入了梦中。

“金花，金花，该起床了！”

李大娘被推搡着睁开了眼睛，脑袋里确实一片茫然。金花？那是谁？

“在发什么呆呢？赶紧起来，去菜园摘点菜回来煮面。”

李大娘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有点陌生的妇女的脸，一时反应不过来，眼神呆滞地看着。

那妇女有些无奈，一脸心疼地把李大娘抱在了怀里，声音里面带着歉意和轻微的颤抖说道：“金花，是妈对不起你，我知道你一直想要读书的，但是家里的条件你也知道，你爷爷又是那种重男轻女的人，我们实在没有办法，只能让你哥哥去上学的。”

“妈？”李大娘有些生涩地喊出这个字，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掉了出来。

听到李大娘开口说话，眼前的这个女人抱得更紧了。

“妈！妈妈！”李大娘一阵紧一阵地叫喊着。滚烫的眼泪，烫着胸膛一阵阵发热，却让人感到莫名的心安。

“金花，不哭，不哭了。”

李大娘这才想起她的名字就叫金花，那之前她都叫什么？李大娘突然陷入一片昏昏沉沉的空白中，里面没有一个人，却不断地有人叫喊着“妈妈”“孩子他妈”“婆婆”“奶奶”，在那一阵强过一阵的叫喊声中，李大娘感到莫名的心慌，心脏仿佛上了弦，随着那叫声越跳越快，越跳越快……

李大娘捂着胸膛，睁开了眼。她茫然地抬起头，看向那蔚蓝的天空，她感到身体的某一根弦已经断了，再也接不回来了。

这时儿子和媳妇推着摩托车回来了。两人身上都是汗，裤腿出沾满了泥巴。媳妇把肩膀的锄头卸了下来，靠着墙边放好。儿子推着摩托车进了屋里面去。

李大娘慢悠悠地站了起来，走回了房子里面，对着正在洗手的儿子说道：“大力啊，你帮我打个电话给你大姐，我有个事想要跟她说一下。”

儿子李大力头也不回，继续冲刷着腿上的泥：“你现在打给她干嘛？她现在忙着呢。”

“你就帮我打一下吧。我怕晚点来不及了。”李大娘声音里面带着急切和莫名的可怜。

李大力有点无奈，但又疲于解释，他只好拨通了电话，递给了李大娘。

“喂。”电话那头传来女儿熟悉的声音。

“喂，囡囡，是我。”李大娘眼眶发热，声音有些颤抖。

“妈，怎么了……麻烦稍等下，我这边听个电话。”

“你在忙吗？我本来也不想打电话给你的，但有些话我想跟你说一下。我刚才梦到你外婆了，她可能要过来接我走了。我走了，你们不要哭。我在柜子那里放了一件新衣服，到时候你一定帮我洗干净，帮我穿上那件新衣服。我想干干净净地去找你的外婆……”

“妈，你又在胡说什么……对，就是这样，你写个报告给我……你在家好好注意身体，等我没那么忙就回去看你了。我这里还有事，我明天再打回电话给你哈。”

刚说完，那边电话便挂了。

李大娘拿着电话在那里，还一脸茫然地说：“喂，喂，我没听到你说什么，喂！”

一旁的媳妇一脸不满地把电话拿了回去，语气生硬地说道：“电话挂了，挂了！一大早说什么生啊死的，你也不嫌不吉利。”

李大娘眼睛红红地看着媳妇，好像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儿子走了过来，轻轻扯了一下儿媳妇的袖子，说道：“好了，好了，她年纪老了，有些任性，你又不是不知道。别管她了。我们煮饭吧，煮饭。”

听到煮饭两个字，李大娘又莫名地兴奋起来。她走到儿子的身边，双手拉着儿子的手，一脸期待地说：“我想要吃肉包、鱼还有蛋糕。”

一脸疲惫的儿子这时已经有点恼火了，但还是压抑着嗓音，慢慢地说道：“现在大中午的，这些都没有了。妈，你先将就吃一点，过段时间我给你买。”

李大娘却有些不依不饶：“怎么会没有呢？你帮我去买吧。我今天就想要吃。不想再将就了。”

“好了！”儿子忍不住地大吼一声，“你究竟想要干什么？给你买这个，这个不想吃，买那个，那个也不想吃。你任性也有个度呀！我都快要累死了，能不能就让我安静地坐下来吃个饭？”

李大娘沉默了下来，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撒开了手，扭过头走出门口，重新坐回了树下的小椅子上面。

儿子心里一阵内疚，走了出去，蹲在李大娘的旁边，轻声说道：“我明天给你买，你等下告诉我想吃什么，我明天开车去镇上买回来给你。”

李大娘先是不说话，眼神定定得看着巷口的位置，过了好一会才慢慢地说道：“我记得有一年你生日，那时候家里没钱，你哭着回来跟我说班里面其他小朋友生日都有蛋糕，只有你没有。一个蛋糕好几十，家里没有那么多钱。我带着你去垃圾堆里面捡瓶子和纸箱，捡到晚上12点多，才卖了几块钱。没有办法，我就求老板做了一个特别小的给你吃。你吃得满脸都是，那时候我在想那蛋糕是什么味道的，是甜的还是咸……”

“我明天给你买一个大的给你尝尝。”

李大娘一脸慈爱地看向儿子，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道：“不用了，你们忙吧。都说好心有好报，希望这辈子的好心，都可以报到下辈子里面去吧。再不行的话，让子孙生活好点也是不错的。去吧，去忙吧。我也不饿，我坐在这里玩一会，很快就回去了。”

儿子站了起来，走到门口，看了看李大娘，直接进屋。

李大娘头靠在树干上，重新闭起了眼睛。她听到树干里面生命流动的“哗啦啦”的声音，那声音顺着发丝，钻进了神经，爬进了血管，那仿若洪水般的生命的汁液推着身体里面的血液快速流动，里面的器官重新变得年轻，在互相敲击，叮当作响。李大娘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生命的活力了，脑袋里面仿若炸开了烟花，绚烂让人感到愉悦。身体上面的轻盈让李大娘产生错觉，似乎自己站起来也可以像孙女小玉一样蹦蹦跳跳。但还没有等李大娘站起来，那里面的世界突然崩塌了，内脏胡乱拧成一团，筋脉仿若断开的弦，“噔”一声，朝着四面八方散开来，到处凌乱一片，但很快血流停止了，钟摆停止了，世界也停止了。

李大娘的葬礼第二天就举行了。几个女儿纷纷从外地赶了回来。

一个年纪稍高的老者拿着一个幡旗走了进来，对着李大娘几个子女问道：“你们的妈叫什么名字？等下叫魂的时候需要叫出来才能带她回家的。”

几个子女互相看了一眼，都露出尴尬地笑容。最后还是儿子李大力走了过来，对着老者说道：“叔，你也知道我爸我妈都很少互相叫名字的，我们这一下子也忘记了。你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老者露出司空见惯的表情，摩擦了几下手掌，继续问道：“你妈的姓至少知道的吧？要不然等下我们怎么唱呢？”

李大力一脸为难地看向李大娘的大女儿，对方也同样露出一个为难地表情，还好李大力想起了自己舅舅的姓是姓何，才把姓告诉老者。

老者叹息着摇了摇头，但什么话也没有说，只在白色的幡旗上面写上“李何氏”。

小玉看到上面的字，一脸不解，跑了过来问：“妈妈，李何氏是谁啊？奶奶的名字是叫这个吗？”

“别乱说话！安静一点！”李大力呵斥一声。

小玉只好怏怏地站在大人背后，低下了头。

老者举起写了名字的幡旗，站在客厅中央，边摇晃着旗子，边唱了起来：“死者李何氏呵……享年75……一辈子心善纯良呵……必有好报哦……她是个好妈妈，好女人，好奶奶呵……快快回来吧……”

在那一声声哀恸的歌声中，李大娘的子女放声大哭，几个女儿更是匍匐在地，朝着李大娘躺着的方向想要爬了过去。

小玉站在那里，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掉。但心里面却充满了疑惑，她再一次跑到她妈妈旁边问道：“妈妈，为什么奶奶不是一个好孩子呢？她小时候不是也跟我一样有自己名字，也是一个孩子吗？”

几个大人听到都怔住了，哭声戛然而止。

小玉看到大人都停住了，目光都看向她，她心里一阵窃喜，继续说道：“奶奶经常跟我说她活着太累了，她活着都不是作为一个人活着，是作为一个男人的老婆、小孩的妈妈活着，真正的她早已经死了。这样的话我们大家为什么还要哭啊？这不是一件很高兴的事情吗？奶奶死了，但她可以做回她自己了。”

四周一下都沉默了下来。李大力顿感一阵尴尬，他眉毛皱着，朝着小玉小声地骂道：“你再给我乱说话试试！”

还好老者很快镇静了下来，拿起3柱朝着尸体停放处香拜了拜，沉声说道：“起棺！”

李大娘的子女们重新哭丧起来。

只有小玉抬起头，看着蜷缩在宽大棺材里面的李大娘，仿若一个新生儿，紧握着生命的脐带，做出随时迎接自己新生的姿势。小玉突然想，这死亡不仅是一种结束，或许也是另一种可能的开始。

面对着昏黄的夕阳，小玉露出释然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