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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十岁的时候,嵇绍从父亲身上学到了最重要的知识,那就是一个人的死亡,可以成为他最盛大的表演。他知道嵇康弹过无数次《广陵散》,但只有刑场上的最后那次,才让即将一同死亡的嵇康和琴曲,真正成为青史留名的不朽传奇。
在时人的回忆和后人的记录里,嵇康在临刑前曾回过头,看了看自己在太阳下的影子,然后才索琴演奏。但对于当时十岁的嵇绍而言,他总觉得父亲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自己身上。那是他最后一次直视父亲的眼睛,也是他对父亲的死印象最深的细节。
作为名士,回顾日影总是比看向儿子更为潇洒的行为。嵇绍对此了然,于是从未和外人提起这件事。当晋王成了天子,而下令杀死嵇康的司马昭被追封为晋文帝后,嵇绍自然而然地认定,他要当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用清贫的死亡完成自己的表演。
谁知在他二十二岁那年,突然收到了天子征召的诏令。他第一反应自然是闭门不受,结果在两天后,就来了个他必须开门迎接的客人,嵇康死前托孤的挚友山涛。
烧水斟茶时,嵇绍注意到山涛拿起杯子的神色有所不同,连忙问道:“这茶不合世伯口味吗?”
“不,我只是在想,如今府上已经连个泡茶的下人都没有了吗?”
“不是的,晚生只是想表示对世伯的敬意,才来亲自奉茶,寒舍其实……”
“延祖,”山涛唤了他的字,打断了他的解释,“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没必要为了面子对我说谎。”
沉默片刻后,嵇绍道出实情:“近来经济比较拮据,所以家母把下人辞退了。”
“已经拮据到这般田地了,还拒绝天子的征召啊,不愧是叔夜的孩子。”山涛抿了口茶,悠悠道,“不过,我宁肯你没那么像他。”
嵇绍愣住了:“世伯何出此言?”
“向天子举荐你的,是我。”
紧接着,山涛说了一大通道理,比如他知道嵇绍会因父亲的死有所芥蒂,可历史上舜帝杀了大禹的父亲鲧,而大禹同样为舜帝效力,比如《康诰》有言,“父子罪不相及”。嵇绍脑子里乱哄哄的,只是隐约能明白,山涛大抵是拿这些话说服了当朝天子,甚至于让天子相信自己的才能足以充当秘书丞,所以如今他又想用同样的话说服自己。
最后,山涛用名士谈玄的口吻结束了他的劝说:“天地万物,四时变换,尚且有消长交替,何况人事呢!”
明明没说什么话,嵇绍仍觉得口干舌燥,只能挤出几个字:“容晚生再考虑考虑。”
“无妨,我该说的都说了,接下来你自己决定的。”山涛站起身,“我还有公务,就不多打扰了,替我向令堂问好。”
“多谢世伯关怀。”
山涛笑了:“还好,你没有和叔夜当年那样,直接给我一封绝交书。”
嵇绍唯有苦笑。
等他送走山涛回到屋内,看到母亲已经来到了厅中,连忙行礼道:“是方才我们说话吵到阿娘午睡了吗?”
“既然是山公举荐你的,那你应该出仕了。”
“可是,父亲毕竟为晋文帝所杀,我若效力于晋朝,是否违背了孝……”
“孝?那姓司马的最推崇孝了,穿了丧服都不舍得脱,你和他们抢这名头做甚?”母亲直截了当打断了他的话,“你父亲是不畏强权的烈士,那我还是魏国的长乐亭主,不还是把当年御赐的嫁妆都当出去了?”
不孝的罪状会让烈士的死亡失色,嵇绍顿时惶恐道:“阿娘,我会想办法把那些东西赎回来的。”
“最直接有效的办法,便是你入朝为官。下人辞退了能撑一阵,东西当掉了能撑一阵,那再往后呢?”
——再往后,我们可以殉节。
嵇绍原本想这么回答,但是劝说母亲随自己赴死似乎是更大的不孝。最终他只能行了个礼:“母亲指教得是。等天子的使者再来时,我会给个答复的。”
昔年的长乐亭主终于语气软了下来:“阿娘当了嫁妆,把你小时候刚学琴时用的膝琴换回来了,以后别再随便当自己东西了。”
二
刚开始学琴时,嵇绍还没有立起的琴高。于是父亲将一张本来于行旅中使用,比正常的琴要短的膝琴赠予他,他才勉强可以够到琴尾的十三徽。
任诞不羁的名士自然不会把太多时间花在教导孩子身上。于是教完嵇绍基本的指法和琴谱的读法后,嵇康像是忘了这回事,仍终日沉迷于饮酒行散。也就在那时,嵇绍开始有了模糊的愿望:假如自己能把琴弹得很好很好,能否让阿耶多看看自己?
怀着这样的想法,嵇绍硬是自己从抹挑勾剔学到了《猗兰操》。那天他正在房内演奏,突然意识到嵇康正站在门口看他,顿时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结果却因为紧张越弹越错。
一曲终了,他有些紧张地望向嵇康:“阿耶。”
嵇康的神色如平日般无喜无愠:“等你九岁生辰,我给你挑把新琴。”
察觉出父亲话语中的肯定,嵇绍雀跃道:“那换了新琴,我能和阿耶学《广陵散》吗?”
话刚说出口,嵇绍立刻担忧自己是不是太过不自量力。然而父亲只是拍了拍他的脑袋:“等你长大了,再问这个问题吧。”
结果嵇绍还没长大,《广陵散》已成绝响。他没能继承父亲的旷世名曲,又时时刻刻感觉自己活在父亲临死前的阴影里。比如有人称赞他的风姿“卓卓如野鹤之在鸡群”,那就肯定有人说“君未见其父耳”。又比如,在雅集和筵席上,总有人以各种理由邀他弹上一曲,然后称赞他的家学深厚,给他个“雅好丝竹”的评价。
每到这种时候,嵇绍都会觉得莫名的滑稽和无力。嵇康确确实实是为晋文帝所杀,自己又确确实实拿着晋朝的俸禄,没能成为慷慨赴死的烈士。既然如此,为什么非得一次又一次提醒他这尴尬的情形呢?
更何况,嵇康根本没怎么教他弹琴。
天下一统,却未能太平。在当初拔擢他的晋武帝司马炎驾崩,当朝陛下司马衷登基后,亲王们蠢蠢欲动,赵王司马伦更是一度登上皇位。百官更换如流水,嵇绍只能随波逐流。
等陛下复辟后,又轮到齐王司马冏登台了。而嵇绍已经到了知天命之年,比当年赴死的嵇康年纪还要大十岁了。母亲早已与世长辞,子辈均已成家立业,同时又有越来越多的名士之死成为美谈,嵇绍想起了自己当年的想法,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若是想在史书上留下自己名字,那必须抓紧时间,好好想想自己要如何死去了。
齐王独揽大权,大兴土木,所有人都敢怒不敢言,嵇绍看到了自己的机会。
他先向天子上疏,之后干脆直接写信向齐王劝诫,心想自己大概不可能让对方幡然醒悟,那索性被杀死,倒也能做个流芳百世的诤臣。
他得到了第三种结果。齐王在回信中很客气地道歉,但行为依然如故。又过了段时间,嵇绍有公事要求见齐王,便穿好朝服去了。
齐王正在和另外几个来客饮宴谈笑,嵇绍行了礼,找了个最不起眼的位置坐下,偶尔抿几口酒,心里想着等下怎么找机会离开。
偏偏宾客里有人注意到他:“素闻嵇侍中善于丝竹,今日殿下何不邀他弹琴?”
“好!孤今日新得名家手斫琴一张,若蒙嵇侍中不弃,就送给侍中了!”
齐王招呼左右取了琴来,放在嵇绍面前的小几上。类似的场景嵇绍经历过无数次,但他这回摆了摆手:“抱歉,在下今日……”
——接下来该怎么说?不愿弹琴?不宜弹琴?该用什么词,用什么表情,才能在触怒对方的同时,保持自己的风骨呢?
“哦?”齐王注意到了他的踌躇,直接抢白道,“侍中是嫌弃这琴不够好吗?”
“不是,殿下的琴当然是好琴,只是……”
“今日宾主尽欢,侍中是想扫大家的兴吗?”
嵇绍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连忙整理仪容,用最郑重的神态回答道:“殿下既然匡扶社稷,重整乾坤,那更应该在礼仪上以身作则。在下今日穿着礼服,因公务来拜访您,因此不能随便做伶人乐工做的事。若是我穿着便服,参加私人的宴会,那自然在所不辞。”
说完这段话后,全场肃静,嵇绍只觉酒气上涌,莫名感到一阵轻松和快意,让他几乎飘飘有凌云之气,仿佛自己是个能书之于竹帛的不朽人物了。
最重要的是,他今天应该不用再弹琴,甚至有可能带着璀璨的光辉死去。
谁知齐王没有愤怒,反而带着愧色让宾客和他道了歉。嵇绍大失所望,只得交接完公务,起身告辞。
当他即将登车返程时,突然听到有人小声议论道:
“赵王篡位时不也当了官吗,现在立什么牌坊,装什么直言上谏的忠臣呢!”
三
嵇绍开始思考,自己作为忠臣以身殉国的可行性。
当年在狱中,嵇康除了将嵇绍托付给山涛之外,还留给了嵇绍几卷手稿。嵇康没有对手稿做任何说明,后来嵇绍在整理时,才知道其中有篇《家诫》。
在这份遗训中,嵇康的口气和他以往乖张的行为截然不同。比如他教导孩子要慎于言语,适度饮酒。同时,这位号称自己对入朝为官“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还修书与举荐自己的挚友绝交的名士,在最后给孩子的告诫里,专门留下了官场中与上下级相处之道。
而在这些教诲中,最令嵇绍不解的,是父亲写道“若孔文举求代兄死,此忠臣烈士之节”,却没告诉他要做为谁而死的忠臣。
忠于魏国吗?在嵇康身死三年后,晋王便接受了魏王的禅让,而嵇绍为了母亲也不得不出仕。忠于晋朝吗?自当朝天子即位以来,私底下对他的非议就没停过,其余皇族更是不断作乱,连帝都洛阳都数次遭遇兵灾。
对于如今的陛下,嵇绍自然不抱任何幻想。仅仅从平日上朝时的接触看,陛下的迟钝甚至愚顽已显而易见,无怪乎他能在听到灾民近况时,说出“何不食肉糜”这样注定留下千载骂名的发言。可对于逼迫天子交出皇位的赵王,嵇绍同样没有任何好感。
既然两者不相伯仲,那自己也没必要特意效忠于谁,因此赵王征他为侍中时,嵇绍没有拒绝。事后清算赵王余党时,嵇绍没有被计算在内,依旧能任旧职,他稍微有些惊讶,但照例谢恩后也没有表现。
事后嵇绍想,自己突然想弹劾齐王,可能也出于当初没被清算的那份惊讶,或者说源于某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古老冲动。只是他的知己者实在太上不了台面,以至于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这点。
然而,在那天听到齐王宾客的嘲讽后,嵇绍突然明白了自己人生的目的:他要为了如今的陛下而死,成为他的忠臣烈士。只有这样,他才有机会洗刷曾为赵王效力的污点,才有机会照亮嵇康留在他身上的阴影。
再说了, 纣王如此不堪,尚且有为了周朝付出生命的伯夷叔齐,那自己为这个为人憨傻的陛下而死,不是同样能成就千古佳话!念及此处,嵇绍顿时热血沸腾,信心百倍。
没等多久,嵇绍便拥有了初次尝试的机会。齐王没在高位上坐多久,就遭到了长沙王的讨伐。双方鏖战之际,所有人都往洛阳城外跑,只有嵇绍往宫门闯。
他没有直接去皇宫,而特意在城内转了大半圈,众人问他要往何处去,他都说要为天子护驾。直到他第二十七次说完这话后,他才终于绕到了皇宫前。
羽箭破空的声音让他的酒醒了一半,好在五石散给他的勇气还在。理了理发冠后,嵇绍冲进了宫门,大声疾呼道:“让我为天子护驾!”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尴尬的沉默。
过了片刻,嵇绍听到了士兵和军官的对话:“这人怎么处置?”
“这些疯疯癫癫的名士留着不成气候,杀了平添麻烦,直接放他走吧。”
于是穿着朝服,服了五石散的嵇绍,这次还是没能死成。
四
按照嵇绍原本的设想,所谓“为天子护驾”的“护驾”,只是个随口使用的修辞。谁知不到两年后,他还真挡在了天子的车驾前。
那是永兴元年的荡阴,王师败绩, 百官溃逃。这不再是皇宫内的小规模战斗,而是敌人单方面的屠戮。
有尚在颤抖的断肢落到嵇绍面前,血腥气和视觉的冲击让他瞬间弯腰想吐,却堪堪躲过了几支飞矢,同时听到身后人中箭倒下的声音。
重新直起身子的嵇绍策马狂奔,等回过神时,已身处不知为何无人的高地上,能短暂地俯瞰战场。
——接下来要去哪里?
去找天子吗?可天子在哪?天子还活着吗?
即使能找到天子,那些忠义和名节有那么重要吗?值得自己这样痛苦地,无人知晓地死去吗?
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和惨叫声中,嵇绍突然不想死了。
——是了,在这人间地狱里,自己还能活着,必然是天意!是天意让自己活下去的!
凡人是不该与天意违抗的。嵇绍这样说服了自己,随即再次扬鞭,往人最少的方向冲了出去。
正当他以为自己离开战场的范围时,突然听到那个熟悉到让他厌恶的声音惊喜地叫道:“嵇侍中!你一定是来救朕的吧!”
嵇绍持缰的手略微迟疑,下一刻,他已经听到自己的坐骑中箭的哀鸣。
很显然,他不是唯一听到和认出那个声音的人。在他从倒下的马身下爬出时,看到周围所有弓箭都对着自己和旁边停着的马车。
——该死!
看清马车上的天子毫无灵气的胖脸时,嵇绍几乎想代替叛军直接扑上去掐死对方。
他也确实扑上去了,但是一根箭瞬间将他的手钉在了马车上。
——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对了……自己以前是说过的,要为天子护驾。
双腿中箭了。
说那话时,自己在洛阳城转了好久才往皇城跑,现在再也没法跑了。
手臂中箭了。
以前父亲教自己习琴的时候,是说过弹琴要用上手臂的力气,不能只用手腕。
脊梁中箭了。
父亲的脊梁始终是挺直的,哪怕在刑场上也是。
后腰中箭了。
哪怕不是万箭穿心,原来也会那么疼啊。
那自己为什么还没死呢?
他听到天子的哭腔:“嵇侍中是忠臣!别杀他!”
——对啊,原来自己是想做个忠臣啊。
哪怕是一个不值得的忠臣,一个尴尬的忠臣。
“奉皇太弟之命,只能保全陛下本人的安危,旁人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啊……那我终于能死了。
意识的最后,嵇绍被人重重拽起,按在了车辕上。
——阿耶,那天在刑场上你最后看的,是阴影里的我吗?那你现在还在看着我吗?你会为我失望,为我欣慰,还是为我难过?
我走出你留下的阴影了吗?
刀刃反射的日光照亮了嵇绍的脸,他终于能在这光芒中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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