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情刀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非首发，17年发于简书，现为二稿。文责自负。】

孤儿张少卿幼年拜师，十六年武功大成，于一日下山，杀清泉山庄庄主唐尤为并两条狗。

此事一出，江湖哗然。清泉山庄少庄主久居在外，侥幸偷生，得知家中惨祸，于风雪楼悬赏五百两金，买张少卿项上人头。

江湖始知，张少卿使一把碧血长情刀，刀长三尺，银如裂月。又言张少卿刀不离身，极难对付。

1

且说张少卿，正当少年，十六年来日日苦修，不曾下山。此等凶案事了，竟起少年心性，想起师父常讲江湖，自己却连江湖甚模样也未曾瞧过。听道边阿翁说江南甚好，且去一看。

于是一路南下。

刚上路，盘缠用尽，想起师父曾提风雪楼做人头买卖，价格公道，童叟无欺，且各路皆有分店，十分方便。于是暗寻风雪楼，接榜杀人，换点钱。

风雪楼倒是公道，要么收钱放榜，要么点货放钱。楼内掌事见有人来，放着身后悬赏张少卿的榜不看，只冲张少卿点了点头，叫他自己先看楼内诸榜。

风雪榜按价格高低排列。张少卿一目看去，咋舌暗道：“奇哉，我的脑袋能换五百两。想来五百两不算许多，我定要多换些钱才好上路。”

少年不晓事，借来算盘一五一十打好，统共接了连榜首在内十三张榜，与风雪楼掌事约定，每杀一人便至最近的风雪楼换钱。

是以，张少卿一路杀到江南。

因风雪楼从不宣扬接榜之人，江湖不知张少卿接连揭榜。又因江湖尽知长情刀，张少卿腰挂一柄长情刀，所过之处必有人丢掉性命。江湖便传言，刀客张少卿年纪轻轻杀人如麻，刀刀绝情。

2

一日，张少卿终于抵达杭城。

江南六月，风景如画，十里荷塘中，紫茎兮文波，红莲兮芰荷。正是莲叶无穷碧，荷花别样红。张少卿不觉心旷神怡，一路风尘顿消，暗道：“江南，我张少卿来也。”一时在船头四逛，看哪处荷花喜人。

荷田忽动，张少卿立时捉刀。

只见荷田里晃悠悠荡出一叶小舟，舟上几位女子，无论长幼，皆头戴蓝花布，手持莲蓬头，笑语嫣嫣，望之可亲。

原来是江南采莲人，张少卿心中一松，不由看起采莲来。

船上几人察觉张少卿，不由嬉笑，推搡其中一位年轻女子，笑道：“倾君，又一位公子来看你了。”叫倾君的娘子回头看来，脸色微红，敛目对众人道：“姐姐们莫要取笑。这位公子面生，不是来看我的罢。”

张少卿只见那姑娘二八年华，身姿窈窕，肌肤胜雪。双目望来，眼波清泠泠如山泉；朱唇微启，嗓音脆生生似黄鹂。那一低头敛目，不胜凉风娇羞。

少年人不由眼发直，口发干。见船要走，不由上前两步，急道：“姑娘莫走。”

那小舟却未停，眼见将驶入莲田深处。舟上众女笑声更盛。

张少卿心中一急，蹬步飞掠出去，一脚踏上小舟。众女惊慌，小舟顿时左摇右晃，叫人站立不住。张少卿一个不稳，跌入水中，如旱鸭入水，左腾右扑。心中惊怒，正欲挥刀，却听一人扑哧一笑，说道：“你站起来罢。”

张少卿闻言，伸腿站立，才发觉莲田水浅不过腰，不由尴尬。转头道谢，却发现正是倾君姑娘坐在近处，顿觉面如火烧，道：“多谢姑娘……”

那姑娘从莲叶中露出身来，显出左边衣袖空荡荡的，只一右手持桨，用桨来接张少卿上舟。张少卿一时怔愣，不知该接还是不接。

倾君姑娘倒不以为意，笑道：“没见过掉到水里还拿着刀的人。快上来吧。”她见张少卿迟迟不动，便放下右手的桨，又从舟中堆成小山的莲蓬中拿了一颗给张少卿，笑着说：“上来，我请你吃莲蓬。”

张少卿没吃过莲蓬，不由好奇，不禁问众人怎么剥莲子。舟上女子都笑起来道：“原来是个北方小儿郎。”

从众人身侧，张少卿偷眼看倾君，见倾君抿嘴微笑，白面上微微出汗，汗珠里折射出丝丝阳光，那空着的左袖随风拂过莲叶，仿若世界至善至柔之物，叫张少卿想起庙里的菩萨、从前村头二牛家的阿姊，又或是久远记忆里也是白着一张脸的阿母。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3

张少卿思慕倾君，日日等在莲田，期待偶遇倾君。

倾君每每笑他年少轻狂，家中不管教书，只晓得流连花丛。张少卿闻言，低头握刀，不曾说自己自幼为孤，心道要是师父叫我立刻回山，我又怎么能在江南遇上你，又怎知世间美好。少年心思九转，再抬头，又嬉笑道：“好姐姐，别说我了。我只想知道你除了每日上午摘莲蓬去卖，还做什么？”

倾君笑道：“你每日只知道来吃莲蓬，今日才问我，好不心寒。我每日下午必去楼外楼弹琵琶，你若有钱，便去听上一曲，也算付我的莲蓬钱。”

张少卿闻言想起倾君空荡荡的左袖，看着少女的笑颜不禁心中有痛。他不晓得她这般处境竟还要学琵琶，又不知她是从前便是这般，还是学了琵琶后这样，他想到自己若是刀法大成却断了一手，不如让他立刻死去。这样想来，又不禁恨自己不懂人心，问这做甚。

倾君见他踟蹰不前，晓得他定是又胡思乱想了，不禁笑道：“你这北方来的，定是不知道南方有门绝技叫反手琵琶，你别看我这模样，那也是自小练就的一手好功夫咧。”

张少卿听闻仿佛顿悟，道：“原来姐姐还有这手艺。我说你指腹有薄茧，还想这莲蓬着实难摘，年复一年竟和我练刀一般伤手。原来是反弹琵琶，怪不得人说台上一刻钟台下十年功。这般难练的手艺，我定要去听一听的。”

倾君闻言微滞，想这少年观察入微，却不通事理，不知道莲蓬只在夏季有。她也不点破，只微微一笑，又递上一支莲蓬。再看少年握在手里的刀，不由好奇他那难练的武功，便问：“你这刀十分有趣，日日拿在手里，也不见放下。”

张少卿抬刀，说道：“这刀叫长情，却不是我的，是我师父的。”

倾君走过来看刀，问：“这就是那杀人的长情刀？”说罢便想摸刀。

张少卿把刀挪开，深深看她一眼，回道：“长情刀不是杀人的，是定情的。师父说我把刀给了谁，就是和谁定情。”

倾君被看得心里奇异，不由笑道：“你当我是小孩子好骗吗，哪有人用刀定情。你不想给我看就算了。走罢。”

张少卿心里失落，叹了口气，提步跟上倾君。

4

次日，张少卿果真到了西湖楼外楼。这楼高五层，矗立在四方湖塘之内一爿平台之上，四面开阔，清风穿堂，叫人端坐其中心胸开朗。

张少卿大阔步进堂，掏出钱袋子放在桌上，学旁人叫茶博士上一壶好茶。点罢，里里外外看了一圈，悄悄唤来茶博士：“倾君姑娘在吗？”

茶博士一笑，指指楼上。张少卿心中高兴，提步上楼。便见倾君正坐堂中央，一支琵琶斜倚在她左肩，单一只右手莹莹如玉，如翩飞玉蝶般上下舞动，轻拢慢捻抹复挑，端的是出神入化，不由看呆，坐到一边。

却不想正待一曲终了，楼下忽然喧闹起来。张少卿面色一变，正要捉刀站起，不想倾君惊惶，急急放下琵琶，奔向张少卿，拉住张少卿的手，低声道：“少卿救我。”

张少卿惊疑，问：“怎么回事？”

倾君开口便哭，说道：“是我骗了你。但你要信我，我对你是真心的。我在这楼外楼卖唱弹琵琶的，谁知被一恶霸看上，放话说要把我抢去做小妾。这世道无人敢管。我便日日去寻能救我的人。你既有长情刀，便杀了这恶霸，救我出杭城。”

张少卿早被倾君一句“真心”唬在原地，尚不知发生何事。楼下人已噔噔上楼，统共五六个壮汉便立在来桌边。

领头一个穿金戴银的纨绔子弟对倾君道：“娘子，我来接你了。”楼上人顿时交头接耳，一时大乱。

倾君见张少卿不动，料是他不愿多事，便面色一变，不由抽泣道：“少卿，是我错看你，你也是个没胆色的。”一时那玉一般的右手便从张少卿手臂上滑落，落在长情刀的刀把上。

倾君哭喊道：“长情刀不杀人，我来杀人。”

张少卿此时被倾君骇了一骇，手在刀鞘上，一时不察，竟被倾君反手抽出长情刀，顿时大呼：“倾君姑娘……”作势要去夺刀。

谁知倾君抽刀后，身形却浑不似琵琶女，步法飘忽奇诡。张少卿竟拦不住她，只见她手持长情刀，左袖飘飘，翩然而去，大喝一声：“还等什么？”

桌边几个大汉齐齐向后退去，又从帘幕后现出十几个人来。人群让出一道，中间走出一人，站在倾君身边，对她道：“倾君好计策。五百两银子，不亏。”

5

楼外楼里暖风习习，却无一人敢掉以轻心。

众人围站一圈，十几双眼睛都盯着内里的少年少女，隐隐以后来那人为首。

那独臂少女看了一眼张少卿，扭头对那人道：“少庄主此言差矣。盘桓数日，只够倾君夺刀。这笔买卖，恐怕倾君做不了了。”此时的倾君早已换了一副神情，泪痕犹在，语气却冷冰冰不再娇俏。

张少卿再看那后来之人，只觉眉目熟悉，却想不起是何人。

那人看似对倾君所说毫不在意，笑了笑道：“张少卿这恶人头，我亲自取。五百两也不会少你。”说罢，对张少卿道，“张少卿，我唐不为今日就替父报仇。”

原来是那清泉山庄的少庄主寻仇来了。

可怜张少卿却顾不上那少庄主的寻仇之事，只觉心中凉凉痛痛，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倾君，一字一字地问：“你骗我？”

倾君依然手握长情刀，刀口正对张少卿，道：“我本就是风雪楼的杀手，看中那五百两银子，要为苦主取你人头。奈何你盛名在外，又刀不离身，我一时不敢妄动，才到今日。”

“从一开始就是假的？你只想杀我？”

张少卿不信，上前一步。

众人大惊，一时拔刀声阵阵。

倾君说，是。

唐不为又长笑一声道：“没想到天下闻名的绝情刀客，竟然如此长情。也不枉你的刀，取名长情。”

张少卿面皮一紧，大喝道：“你闭嘴。”转头仍问倾君：“你一直都是想夺刀？”倾君低头，说正是。

张少卿顿了顿，扯出一些笑意说：“倾君，我说过长情刀不是杀人的，是定情的。你要刀，我便给你。我们走吧。”

倾君手中长情刀微动，说：“做戏罢了。”

张少卿心中大痛，道：“你是做戏，我却不是！”

唐不为心中不耐，上前一步道：“张少卿！你杀人如麻，在这里说什么情不情戏不戏的，叫人笑话。你手中无刀，眼下只能求我唐不为不杀你。你给爷爷跪下，磕三个响头，我考虑考虑在你上路前，带你去趟青楼。”说罢，和周围几个壮汉笑起来。

倾君皱眉，却未动。

张少卿怒道：“唐不为，别人不认识这把长情刀，你却不能不认识。今日你必死，我也教你知道知道这把刀。”

原来这刀确实是本出自天下名匠余玄机之手。余玄机有一女唤做余小柔，十六岁那年在江南路遇少年刀客沈白，一见倾心，二见定情。余小柔要嫁给沈白，沈白却是个少年心，想等他游历江湖，归来再成婚。余小柔无奈，从余玄机处求来一刀，赠予沈白扬名江湖。沈白将刀起名长情刀，意在定情。

岂料沈白走后不久，余玄机得病去了。余玄机之徒唐尤为觊觎小柔已久，强逼小柔成婚。小柔不从，当夜自尽。

唐尤为怕人言，一路躲回自家清泉山庄，闭门不出。沈白听到消息，怒从心起，闯入清泉山庄欲杀唐尤为，却被山庄众人埋伏，瞎了一只眼，勉力逃脱。

行至一村，见到一个黄头小儿正在村里躲狗，询问之下，沈白可怜那小孩瘦骨嶙峋，无父无母，便收了张少卿为徒。

6

旧事说罢，楼外楼里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分善恶。

张少卿背对窗户，原是背阴着脸，此时缓缓步出，对倾君说：“倾君，这下你明白我说过的长情刀是用来定情的吧。长情刀从来不是为了杀人的。”

少庄主听罢却怒极，道：“一派胡言。你就是个杀人狂魔......你说我父有罪，那，那你杀狗作甚？”

张少卿转头，看向唐不为：“饿了便吃了。你父与狗何异？”

唐不为盛怒，大叫动手。众人皆拔剑抽刀，一时间楼中雪亮一片。只倾君脚步向外，纹丝未动。

张少卿看一眼倾君，忽然大笑道：“今日杀人没有钱。倾君，你稍等片刻。”反手却从腰侧抽出一把软剑。剑体乌黑，如黑蛇般窜入众人间，几个起落间，一条条肉身四撞而起，咕噜噜撞到墙壁，脑袋呈诡异角度还能看见自己脱臼的手臂。

原来少年刀客张少卿，腰间一把长情刀，手里使的却是一把绝情剑。正如他所说，长情刀从来不是他的，长情刀也不是用来杀人的，是定情的。

7

茶楼一战，张少卿重伤清泉山庄少庄主唐不为并一十六众。倾君弃刀不战，携五百两，越窗而出，不见踪影。

张少卿收刀追出十里，遍寻不到倾君，也不知那姓名是真是假。一时恍然，心道江湖险恶，那女子独臂力薄，也不知从前多少恶事、以后有多少凶险。但见红日当空，长街寂寂，又想长情刀既已离手，就当定情，此生定要找回小娘子，回山给瞎眼师父开开眼。

于是腰缠一剑，继续闯荡江湖。

江南田田，风起云涌。妖童媛女，荡舟心许。从此倒是有一句江湖剑客，天下追妻。

全文完

文｜君七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