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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院子里的那缸睡莲,秦盐停下来拨弄了一下,嘴角扯了一抹苦笑,须臾正色,甩甩袖子,扬长而去。
彼时门外玉阶印着霞光将他的背影拉得逐渐虚幻。
01
后来我每次路过戏院的时候,总会想起秦盐听戏时的神色,眼眸沉静,全然没有平日里的肆意张扬。
不知道自己是多少次去凤阳城的秦府了,每次只有老管家在,院子里的那缸睡莲已经逐渐呈现出颓败的姿态。
如今已经很少听到有人议论秦家公子了,不论他的倾城颜色还是他的惊世之才。
从传出他死讯的那刻起,不过才一年多时间。
我叫青雉,是凤阳城主的义子,和秦盐相识于总角之年,彼时不过七八岁少年,因为被义父严斥而伤心不已,一个人悄悄地爬到楼阁上吹风。突然间有温热的手掌拍了拍我的肩膀,回头望去,一双乌黑的眸子似苍穹里闪着的星光,瞬间撞进了我的眼里。片刻后才回神,来人自顾自地坐到旁边,顺手从腰间的荷包里抓出一把瓜子塞到了我手里,然后笑嘻嘻的问:“我能在这待会儿吗?下边的宴席太无趣了。”
这才注意到对方模样,身着月白色长袍,领口和袖口都绣着银色云纹,腰间同色腰封,只挂了一个荷包,头发用银色发带束起。都是上乘的衣料,偏这行为举止与此竟无半点相配,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原本的情绪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打断了。所谓拿人手短,看着被塞满瓜子的手心着实不好再将他赶下去。
夜色弥漫,远处挂着点点星光,听着下面筹光交错的声音,开始昏昏欲睡。
再醒来时便是第二日早晨了。
义父有难得的愉悦,笑说昨晚两个孩子胡乱睡在阁楼上的趣事。
又说,昨日宴席上众人中,瞧着秦家公子虽然年纪尚小,但是眼神清亮,才思敏捷。若假以时日必如凤雏卧龙,前途无量啊。
心里暗想,我怎么没看出来,分明是个自来熟的厚脸皮小子。
自幼时那次相遇,再见他是两年后,薄雾山上,秦盐依旧一身月白色的长袍,站在师父身后,俯身向我们一众师兄师姐见礼。
可那一双眼睛闪着亮光,无丝毫的乖巧,分明带着肆无忌惮的打量,眼神落在我身上的时候,有疑惑一闪而逝,不过片刻晃了晃脑袋看向别处。
此后数年我们一同在山上跟着师父学艺,偶尔下山,路过凤阳城琉璃苑酒馆的时候,拉着我的袖口:轻声唤我师兄,师兄......眼神却不住地往里面瞧,明明身量已经和师父并肩了,可却仍旧一副憨态可掬的小童模样。
凤阳城的美酒声名远播,可万千美酒,独这琉璃苑酒馆的梅子酒甚得他心,买完酒,开了封口就喝,而后一脸痴意,惹得人心情大好。
这些往事如云烟般在我脑海里闪过。
偶尔路过琉璃苑酒馆的时候,看到老板娘依旧美艳,因着每次下山必然会来这酒馆一遭,师兄们当初一度以为他是瞧上了酒馆的老板娘,为此没少揶揄他。
如今师父年岁渐长,身体愈发的不行了,每每上山总看见他望着远处,手里握着阿盐在师父六十大寿时送的那副手串。
我知道他在念着阿盐。
阿盐十分聪慧,在山上的这些年,除了武艺差一些,其他方面尽得师父真传,尤其是医术,加之一副七窍玲珑心,总能哄得人开怀,也无怪乎师父对他偏爱,就是山上的师兄师姐对他也是十分的纵容。
在薄雾山上的第七年,秦家着人来接他回去,不久后我也回了凤阳。开始跟着义父打理凤阳城的事务,时常忙到夜深。以至于很久都没有听到阿盐的消息。
不知道期间究竟发生过什么,等他再来凤阳,我去秦府看到他面色苍白,形容憔悴的模样时心下大骇。
他看到我惊诧的模样,安慰道:“师兄不必担心,不过日前生了一场大病,病去抽丝,过些时日师兄再来看我,必定活奔乱跳的,况且我的医术师兄还信不过吗?”
依旧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既是生病,怎么还如此奔波,朔阳那么远!”
“这不是想师父和师兄想得紧!”
“有什么能比身体更重要的,就不能等身子好点了再来?”
“师兄~”
同旧日里一样的娇憨模样,就知道我们师兄姐弟都吃他这一套,屡试不爽。
怕他受凉,催他赶快进屋,路过看到院子里养了一大缸睡莲。
他说:“这睡莲好看吧!是我七八岁的时候来凤阳途中,看到有人在院子里养了许多,时节正好,片片朵朵的盛开,正是日照影莲,凭栏倾城啊!后来便央求父亲也在院子里养些。可惜没有池塘,就养在这里,也算是凑了个雅趣。”
说着又顿步,伸出手拨弄上面的叶子,逗得下面的锦鲤四处乱窜。
我每日抽空过来,看他脸色渐渐好转,便也放下心来,想着等他身体再好些,一同去山上看望师父。
不想五日后,秦盐裹着斗篷出现在城主府门口,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他说:“师兄,我想去薄雾山上住一段时间,你有空吗?要是得空,咱们一起去吧。”
我略微思索了一下,便决定同他一起去薄雾山,确实也有些日子没有去看师父了。
出门前,本想着人告诉义父一声,后来想想,便决定带着秦盐一起去见见义父。
义父见到秦盐的时候十分高兴,出门的时候还亲自送我们,不断得嘱咐让我好好照顾秦盐,在山上多养养身子再回来。
等上了马车后,秦盐笑着对我说:“师兄不必如此,我能护得住自己。”
“无妨,看在义父的面子上,在凤阳城中多少能让你行事方便些。”
他不说,并不代表我不知道他的处境。秦家乃世家之首,族人众多,只是他们嫡支人口单薄,自秦盐祖父辈起每代都是只得一子,如今他父亲年纪见长,身子也大不如前,族中事务大都交由他打理。
江南多望族,世家大都有数百年的底蕴,实力不容小觑,而朔阳秦氏为其中翘楚,秦盐身为秦氏宗子,硕大的家族,本就劳心,而如今局势有变,想来更加艰难。
前朝末年,因帝暴虐无道,秦盐曾祖隐居山林,因此在乱世中保全了家族。后有萧氏领兵而起,秦家顺势而出,有开国之功。此后,秦家出入朝堂,愈发繁盛,纵有其他氏族崛起,但也不能动摇其地位。只因不论是文化传承还是治世之学,都无人能出秦家之右。最盛之时,朝堂中将近一半官员出自秦氏门下。秦盐祖父更为先帝师,一时声名极盛,煊赫至极。到了秦盐父亲这一辈,族中之人依旧有不少人在朝为官,但是他父亲作为族长却并未出仕,对外声称要潜心立书作传,成不朽之作,传世后人。
北衡立国已历三朝,当今圣上尚在壮年,励精图治,任贤革新,又承先帝遗志,若是各世家安分守己,尚有转圜,奈何他们看不清形势,总认为北衡应仿照前朝,当与世家平分天下,所以心思早已不在治学,反倒是不断与帝王争夺军权,暗里垄断盐铁。长此以往,祸不可免。
02
薄雾山就在凤阳城外,义父和师父又是至交好友,我年少时便拜入门下,到如今至少有一半的时间是在薄雾山上度过。师父一生只收了五个弟子,我位其三,秦盐最小,大师兄和二师姐一年前下山,开了一家书院,立志传业解惑,泽被万民。四师弟则留在山上照顾师父。
此次回山,师父看到秦盐一副病弱的模样,十分心疼,亲自为他调理身体。
我们在山上住了半月有余,好似又回到了几年前,万事无忧,只跟着师父练武习艺。
下山前,师父单独叫我说话,他说:“青雉,而今朝廷与世家之间的关系愈发的严峻,阿盐是秦氏宗子,各大氏族的势力盘根错节,纵使他有心避退,其他世家哪里会轻易放过他。你义父与圣上有少年之谊,又是其肱骨大臣,其中转圜,尽可能护住他。他有治世之才,可是同他父亲一样,被家族拖累至此。”
因而,在年少时,他父亲将他送到薄雾山,说是学艺,更多是为避祸。
可惜终究躲不过。
回到凤阳后,我邀阿盐在城主府住几日,被他谢绝。不久后他便启程回江南了。
我去送他,将圣上赏给义父的丹药给了他,他想要拒绝,我盯着他说:“阿盐,你回去后,若是有事,我鞭长莫及。收着它,以防万一。”
一语成谶,后来他果真出事了。
阿盐走后不就,江南的事也逐渐传出风声。我终于知道为何他刚来凤阳的时候,是那般模样。
半年前,圣上派人去江南督查盐务,此之前江南盐务大都把控在各大世家之手,导致江南私盐泛滥,屡禁不止。这次朝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收回盐务的把控权,整顿了江南盐务,因此各大世家都受损不少。而这其中关键在于朝廷改革了制盐之法,由之前的煎盐之法改为晒盐法。相较之前的煎盐,晒盐法不仅可以省去柴草和锅灶的使用,而且可以大大提高盐的产量和质量。成为这次博弈的制胜点。
偏偏这晒盐之法是由秦盐所献。起初各大世家不知内情,便也罢了,后来有朝中为官的世家子弟,探得些许消息,他们将此事的矛头直接对准了秦盐。原本他作为秦氏宗子,也能全身而退,不曾想,秦家旁支中有人与外勾结,对他下手。幸好他的医术得师父真传,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果真是利欲熏人心,秦家如今尚能安然,全靠秦盐和他父亲隐其才名,收敛族人,才得了些许喘息机会,不然世家之中最先遭殃的便是秦家了。彼时能否全身而退,尚未可知。
如今此事已成定局,况且朝廷刚刚整顿盐务,想来短期内应当不会再有大动作,他此时回去,应无大碍。
不承想,此次圣上是决心要消融世家手中的权力,在各世家还沉浸在盐务改革的事情中,军中便又传来了消息,这下各大世家开始疯狂反击,奈何圣上布局已久,必定不会半途而废。
当我得到消息后,便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往江南,现下圣上想要通过秦家不费兵卒解决问题,而世家又想逼着秦家与圣上谈判,万一到了鱼死网破的那一步,阿盐的处境将十分危险。
等我到的时候局势已然十分危急,秦家被围得水泄不通,随时都有可能被攻破。等到夜半,我避开人进入秦府。当他看到我的时候,脸上有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
阿盐简短的说了当下的处境,后又拿出一封信,郑重其事的交给我,说道:“师兄,这封信事关重大,如今我身边的人都出不了江南,再找旁人我也信不过,如今只能托你跑一趟。”
“阿盐,我这次来是为了你的安全,现在这样,你让我怎么放心离开?”
“师兄,只要你将这封信送出江南,我自有办法脱身,你不用担心。若是这封信送不出去,只怕这江南要再生战火,覆巢之下无完卵,我又如何能独善其身。”
说完给了我一个安抚的笑容。
终究被他说服,带着信出了江南。一路上追杀不断,心里担心秦盐状况,但又不能折返,不然将会前功尽弃,只能拼尽全力赶往京城。
若是我知道此次将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无论如何我都会带着阿盐一起离开。
等我到京城的时候,阿盐的死讯也已经传来,圣上震怒,但是看过阿盐的那封信后,脸色稍霁。随后召人议事,我便退了出来。望着苍穹明月,心下已如刀绞。
我怎么都不相信,秦盐就这样没了,他明明说过有办法脱身的。
等再回江南的时候,看到的只有阿盐的棺椁,他躺在其中,面容安宁,好似睡着一般。
一身月白色的衣服,就像初初见他的模样。
可惜再没有人能往我手里塞上一把瓜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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