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崖如刀砍一般从我的脚边直直地垂下去,并不高。若是把身后的那幢四层的教学楼和那幢两层的办公室叠起来扔下去,刚刚好能填平它。
从教学楼转角过来的那群人,两个月前还对我笑脸相迎,现在却是满眼的不屑,哦,也许还带了点怜悯。
清明刚过,上午的阳光已经开始有些刺眼,阳台上那株粉色的玫瑰这年的第一波花快要谢了,花瓣的边缘褪去了粉嫩,无力地苍白在枝头。
我闷坐在床边,爸妈并排着站在我面前。
“小霞,你今天怎么了?已经九点半了!”爸爸皱紧了眉头,有些不耐烦。
“我不想去。”我真的不想去啊,一只猫爪在我心里使劲地挠,不行,我不要去。
“你今天怎么了?还有半个月竞赛了,你还不抓紧时间去学校找秦老师辅导?”爸爸的声音大起来。
淡淡的血腥味从唇边溢满整个口腔,我下了决心,“秦老师他亲我,我不要去学校了。”那两片没有唇纹的厚厚的嘴唇又浮现在眼前,真恶心!
“你说什么?”爸爸不可置信地问,“他亲你?亲你哪里?”
手指被床沿辗得生痛,“脸,还有嘴巴。”“他……还要我陪他睡觉,我不想……”
“我等你,等你心甘情愿地陪我……”那声音又响起了,右耳廓有硬硬的毛发扫过,像有只老鼠趴在肩头上。
“有,有别的人知道吗?”是妈妈带点颤栗的声音。我微微抬头,瞥见她垂在身侧紧紧地攥成拳的两只手,她一定很难受吧。这也是我一直不想告诉他们的一个原因。
“隔壁的范老师可能……有一次秦老师用胡子扎我,我大声喊。他叫我小声点,说隔壁的范老师有次问他,怎么我总在他宿舍里……尖叫。”
“畜生!”爸爸牙缝间挤出两个字,快快地切断了自己的声音,缓一缓,温和地对我说,“那我们今天就不去了,就在家里。”说完停了一停,快步走出了房间。
爸爸出去后,妈妈慢慢走到我身边坐下,搂住我的肩膀轻声问,“他,有没有脱你的衣服。”
“没有,”我摇头,“他要,我没同意。”“妈,我能不去学校吗?他要我陪他……我,很不舒服。”
“那就不去,我们就在家。”妈妈抚一下我的头,低声说,“就在家。”
“想先吃饭,还是要再休息一下。”妈妈问。
“我想一个人呆一会。”我说。
妈妈替我掩上了房门。
数学竞赛还得去呀,整个学校就这一个名额,机会很难得。
这学期刚开学,市里的比赛通知就下来了,班长和学习委员都跃跃欲试。但我知道,我去的可能性更大。一方面我的数学成绩一直很好,不论大小测试都是班级前三;另一方面,秦老师一直很喜欢我,只要我愿意,他肯定会选我的,我有信心。
每次学校开大会,秦老师都让我坐在他的大腿上,把我抱在他怀里,待我像女儿一样。班上可没有哪个同学能得秦老师这么喜欢呢。我曾偷偷骄傲地斜睨着班上其他女生,觉得是她们不够聪敏,不够可爱,所以才不招秦老师喜欢。
现在回想起来,原来我才是个笑话,才是真正傻的人。
自从竞赛的时间定下来,又确定我去参加比赛后,秦老师就以竞赛需要突击为由,让我停了所有的副课,到他的宿舍去,由他辅导练习数学。
副课老师们没有反对,学校没有反对,爸妈也没有反对。我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秦老师的宿舍不大,靠里的墙边摆着一张简单的木床,在床的旁边立着一个很小的木柜子,柜门半掩着,里面黑黑的,仿佛随时会有一只青面的怪物飞出来。进门的右手边有一张书桌、一张木椅,左手的墙边,随意地摆着两方木凳。
我不明白,为什么秦老师每次上完课一回到宿舍,就要我坐在他腿上,要抱着我,从我的肩膀探出头来,贴着我的脸看我做练习题。书桌虽然只有一张,但凳子有好几个啊。
又说时间太紧了,课间也不让我去操场找同学们玩,连午饭也不让我离开,都是他下课带回寝室或者午饭时间由他去食堂买回来。
慢慢的,秦老师把我搂得更紧了。最开始的时候,在我某道题解得特别快时,他会亲一下我的脸,说是奖励。
后来又说足够的睡眠很重要,要我在他的床上午休。他把我从办公桌前抱到床上,极尽温柔地替我盖上薄被,亲一下我的嘴,说快点睡,好好休息。
“下次陪我一起睡好不好?”他微笑着问。我摇头。“没关系,我等你。”他自信的微笑着,替我掖一掖被角,又轻轻拍拍我的脸颊,“快睡吧。”
我觉得有些不对,可又说不清哪里不对。我爸爸从来不会亲我,更别说和我一起睡了。但别人的爸爸会亲自己的女儿吗?我不知道。但我实在不喜欢他这样,他让我很难受。
“你别抱我这么紧,我都不能做题了!”我挣扎着喊。
他的手松了一松,“我喜欢你!”说着腾出一只手来,用手背缓缓蹭过我的脸,又咬着我的耳朵说,“像苹果一样,真好看!”
我心里发毛。要不要和爸爸妈妈说呢?爸爸妈妈知道了会怎么样?回家来告诉他们我被选去参加市里的这次竞赛时,爸妈都高兴得不得了,妈妈还高声跟邻居和同事炫耀过。如果说了,竞赛还能去吗?学校会知道吗?同学会知道吗?会引起什么样的风波呢?
我害怕,梦里,我总被关进这间小屋,拼了命也拉不开那扇有些破旧的木门。爸爸妈妈一定能帮我拉开这门的,一定能把我从这黑屋子里救出去。
隔壁房间里,有爸爸妈妈的说话声,声音很小,听不真切。他们应该是在商量怎么应对这事吧。爸爸会去找秦老师吗?会去学校说这件事吗?爸爸会不会去打秦老师?爸爸那么瘦,性格又那么内向,怎么打得过秦老师?
我坐在床沿,想象着秦老师在暴怒的爸爸面前低眉顺眼的样子,想象着爸爸在校长办公室冲校长拍桌子的样子……想象着,同学们三五成群,在我身边三米开外,对着我指指点点、窃窃嗦嗦的样子……窗外忽地响起叽叽喳喳纷乱的鸟叫声,吵得我无法呼吸。
大门响了,是爸爸出门了吧。
秦老师年年都被评为学校的优秀教师呢,学生们都喜欢他。学校会处理秦老师吗?他还会给学生们上课吗?我呢?还要回学校去面对这一切吗?
爸爸回来了,抱回一沓练习题。说竞赛前这段时间就在家里学习,不去学校了。竞赛时学校就不派老师了,妈妈会陪我一起去市里。
“其它什么都不要想,好好准备竞赛。”末了,爸爸说。
之后的半个月,我除了吃饭和睡觉,每天都坐在书桌边,练习做了一本又一本,试卷扫完一张一张……可我的脑子里,全是一堆又一堆的泡沫,习题写在泡沫上,“啪,啪,啪”泡沫爆了,做过的习题也随之消散了。
阳台上那盆粉玫瑰,花朵儿已经完全焉掉,我把残花都剪了,想让第二波花开得好一些。
竞赛前一天,妈妈陪着我出发了。进考场,对我来说,就是走一个过场。我完成得很快,不到一个小时就交卷了。妈妈问我考得怎么样,“挺简单的。”我嘴上说,心里却知道,实在是糟透了,一切都糟透了!
在考场附近吃完午饭,妈妈说来都来了,去趟医院吧,去检查一下。
我心里有点冷,我知道爸妈担心什么。我并没有撒谎,但既然爸妈不放心,就去吧。
“上体育课,练一字马,也不知道拉伤了没,麻烦医生帮忙检查一下。”妈妈对坐在对面的女医生说。
“一字马?”女医生用审视、怀疑又带点嫌恶的眼神看向坐在旁边的我。
“嗯。”我有些狼狈地点点头,快速地躲开了医生的眼睛,我不心虚,可我受不了那医生的眼神。心脏闷跳起来,着急得让我喘不过气。
竞赛结束了,我没有理由再呆在家里。爸妈没提转学的事,我也没提,因为不现实。整个茼佷乡就这么一所小学,离家最近的另一所小学在三十公里以外。
况且,还有不到半学期就毕业了,我也该升初中了,着实的,没有必要。
“能捱过去的。”我对自己说。
半个月没到学校,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蓝天、白云,阳光直直地射在教学楼前那一小片半泥的空地上。学校有些空,有时又到处都是人。
秦老师照常在上课,以前要好的同学仍远远地对我点头,算是打招呼。班里、学校里,都平静得……似乎从未泛起过一丝涟漪。
可又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我变成了住在泡泡里的维特,无形的泡泡屋把我和外界隔离开来。同学们有意无意的和我保持着一段距离;不论什么课,再没有老师叫我起立回答过问题;秦老师?一遇到我,尤其是周围有同学在的时候,他便长出一双小奶狗一样的眼睛,仿若正受着天大的委屈,侧着头不正眼看我……
原来,汹涌的波,都躲在平静的湖底。
“没关系,”我对自己说,“只有不到两个月了。”
我尝试避开所有人。课间,我第一个离开教室,从学校锅炉房和教学楼的夹缝穿出去,钻进那个安静的小山坡。上课铃响后,我才慢慢从原路返回,从后门进入教室。
可我躲得似乎不太彻底,总感觉有一双眼睛盯在后背上,幽幽的,带着一股子凉气。
果然,同班的一个女同学在后山坡上拦住了我,“严霞,你这么做怎么对得起师母?秦老师还有个不到四岁的孩子呢?你怎么能破坏他们的感情?你就是个小三,小三!你是小三!”
她的声音老大,震得我的耳朵“嗡嗡”乱响。
又有人在厕所门口堵住了我,“严霞,你身在福中不知福!秦老师对我们多好,不过是想你陪他睡觉而已,有什么不可以?你还到学校去告发他!现在他被学校处罚了,不再是优秀教师了,你满意了!都是你,你这个自私鬼,你太自私了,一点也不为同学们考虑。”
我脑子有些乱,没能理清楚她话里的逻辑。吃惊于她的坦诚,又惊诧于她的成熟。都是十二三岁的女孩,怎么在她们面前,我幼稚得像个三岁的孩子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们的问题,心里只反复着一个念头:她们怎么什么都知道?可她们其实什么也不知道啊!真的是我错了吗?我到底错在哪里了?为什么秦老师什么事都没有,我却要像做贼一样躲着每一个人?
“你没有资格让秦老师喜欢!你没看到他抱着我痛哭的样子!你伤害了秦老师。你这个自私鬼,我们都讨厌你!”她说着使劲把我推倒在地上,“你滚,你滚远些,我们都不想看到你,你最好去死,死得远远的。”
我不想再进教室去,不想看见任何一个人,可我也不能回家去。爸妈以为一切都处理好了,以为和学校达成了一致,以为一切都能藏在这约定之下,以为纸能包得住火,以为我能像两个月前一样每天开心快乐地呆在学校里。我知道他们是为我好,觉得我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就这样悄悄地,大家都能继续过日子。
上课铃响了,我穿过墙间的夹缝,顺着操场的外沿来到这段小崖。崖不高,下面是一弯小小的山谷。谷里,长满了各种各样的野草和树木。绿茵茵的,很美。
周围很安静,我在崖边坐下,远远地欣赏谷底那一片葱郁。
有纷乱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转过身,原来是班上的部分同学,他们簇拥着我们唯一的女老师往小崖这边来了。
“小霞,你怎么不上课?”老师叫停身边的学生,边喊着,边一个人快步向我走来。
“怎么了?”我站起身来,“不过逃一节课而已,值得搞得这么隆重?”“是出什么事了吗?”真让人疑惑,“哦~”我回头看看崖下,这才明白,“他们以为我要跳崖?他们为什么会以为我要跳崖?我真的该死吗?”
“如果跳下去呢?”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我跳下去,这场风波就该平息了吧。”
看那山谷里,多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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