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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有一天,你举起酒杯,想敬的人已经不在?
是不是有一天,酒还没开始喝,故事已经讲完?
是不是有一天,你想哭出来,却早已经忘记该怎样哭泣?
车一路飞驰,前方却没有尽头。车里放着循环了无数次的歌,每唱一句,秦怀芷就哭一声。
秦怀芷有自己的处世名言:山是山水是水,哥哥眼里没泪水。哭归哭笑归笑,哭哭闹闹真搞笑。但这会即使他拼命地忍,却依旧是哭出声来。歌声很大,哭声也很大。
很久之后,迎面才有一辆皮卡车“轰”的一声呼啸而去,带起一阵尘土,弥漫了眼前的路。秦怀芷的哭声更加响亮了。可是歌声和哭声还是盖不住记忆里小七妹的声音,“秦怀芷,你倒是喝啊!”
两年前,秦怀芷陪着朋友回家过年,第一次来到了慢雾村,然后就遇见了小七妹。小七妹虽然只有二十二,但是豪爽。豪爽的男人秦怀芷见得多,但是豪爽的姑娘秦怀芷还没见过。
好奇的不止有刚出生的小鸡,还有刚到慢雾村的秦怀芷。好奇的秦怀芷遇见了豪爽的小七妹,麻烦事儿就来了。
那是快年关的一个晚上,慢雾村的许多年轻人都聚集在一起喝酒。起初一切正常,秦怀芷远来为客,村里好客,自然都让着他几分。但没过多久,秦怀芷借着别人都让着他的劲儿,以为老子天下第一,开始膨胀起来。
慢雾村的年轻人喝酒的时候自然是谁都看不惯谁,何况还有人嘚瑟。但很多人看不惯却也还是忍着,用他们的话说,看不惯并不代表素质差,气到上头还能忍住才是有素质。可是,哥可忍妹却不可忍。
“你很能喝啊?”
小七妹红着脸。小七妹喝酒就脸红,但脸红并不代表酒量差。
“呃呃,还行还行……”
秦怀芷扶了扶眼镜,想看清楚声音的来源。
“这呢这呢!”
秦怀芷吓了一跳。他很厚的眼镜片后面,是一个扎着马尾的姑娘,一只脚踩在凳子上,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撩起袖子指着她自己的鼻子。
“啊,看见了看见了。”秦怀芷酒劲上涌。
“我们两个玩一下?”小七妹红扑扑的脸上挂着红扑扑的笑。
听到这个“玩”字,秦怀芷不禁心猿意马。别看他戴着眼镜,一副斯文模样,内心深处就是一匹野马。
“玩一下就玩一下呗,不过妹妹可别说哥哥欺负你哦。”
秦怀芷的意马从嘴里跑了出来,和太君有些像。小七妹很气,围在旁边的年轻人更气,但没有人阻止。外人不知道,但村里人都知道小七妹的酒量。
“两个人一杯酒,妹妹喝一口哥哥喝三口。”
“风里来雨里去,再喝一杯不生气。”
“天之涯海之角,喝酒就是喝感觉。”
……
名不见经传的战争,从一开始就是单方面的碾压,秦怀芷叫苦不迭 。但好在秦怀芷的酒品还不错,用他的话说,“好男儿不回头,喝完酒后不上头”。但事实可不是如此。没过几个回合,就听得“砰”的一声,秦怀芷后仰着倒了下去。倒下去前他还盯着小七妹,又扶了扶眼镜。
“都不用可怜他,自找的。”这是秦怀芷倒下去后的大众心声。
“搞死了怎么搞?”这是小七妹的心声。“在外面少喝点酒,搞出事了怎么办?”小七妹脑袋里始终盘旋着父母的话。“把别人喝死了我们赔不起。”这是父母说的后半句话。
“行吧行吧,把他抬到干燥处吧,免得冷死了。”
于是小七妹发话,酒桌上的三五个人把秦怀芷拎起来丢到了楼板上。
“这有点像抬猪啊。”
不知道谁说了一句,众人哄堂大笑。秦怀芷也很配合,适时地睁开眼睛嘟囔了一句,“谁家要杀猪吃了吗?”人群里又是一阵大笑。
秦怀芷被抬走以后,战争又持续了很久。等小七妹回家的时候,满天星辰挂在慢雾村的上空,有风吹在她红扑扑的脸上。
“外面的星星也是一样的吗?”
小七妹抬起头,喃喃自语。她的醉话没有人听得到,除了风和天上的星星。
虽然慢雾村的许多年轻人都说,秦怀芷就是自找的,但回家前,小七妹还是忍不住给秦怀芷盖上了一条被子。好歹是一条命,她心想。
这只是一次短暂的旅行,我只是一个过客。秦怀芷对自己说。
每到夜晚,村里总是会按时组酒局,不知为什么,秦怀芷明知自己必输,自那晚后,他对这些酒局却总有些迫不及待。
慢雾村在边境上,喝酒的地方是一个比较空旷的高楼。楼的中间挂了一盏灯,每天天还没黑,灯就会在暮色中亮起。当夜幕完全降临之后,站在楼上仍旧可以看到山那边的村庄。那里已经是国外,但是黑夜里的村庄看起来和慢雾村一模一样,没什么不同。有时风会从那边吹过来,有时风会从慢雾村里吹向那边。
秦怀芷虽然在酒量上败下阵来,但他骨子里还有一种读书人的浪漫。起初他还没有太计较,但后来实在是觉得慢雾村喝酒时行的酒令太难听了,于是不加思索就开始展露他的才华。
“隔着山看着海,喝酒还是小妹来。”
“天上星星掉下来,你喝完了他再来。”
……
这一套新酒令下来,秦怀芷虽然酒量差,却在慢雾村的年轻人中赢得了个好口碑,许多人对他刮目相看,有些甚至都有了与他相见恨晚的感觉。
这就很糟糕,起码对小七妹而言很糟糕,本来小七妹的威望在村里是独一无二的。她有些气不忿,怎么短短几天,这小子就有了超过自己的架势。
于是,小七妹就不断找秦怀芷喝酒,而秦怀芷死要面子活受罪,总以为靠着自己编的乱七八糟的酒令就能占到便宜,但酒量差就是酒量差,再如何取巧也总是毫无悬念地败下阵来。
最后就是,每天夜里,秦怀芷都被抬着丢上床。不同的是,刚开始他还醉得死去活来,现如今嘴里却能嚷嚷着自己编的酒令了。
相遇的时候,没有谁会想过有一天会离别,但那一年还是在鞭炮的噼噼啪啪声里很快就落下了帷幕。
秦怀芷每天在醉生梦死中睡去,在迷迷糊糊中醒来。
小七妹每天在满天星斗下回家,从满腹心事中醒来。
慢雾村一年四季都能见到夕阳。夕阳照在村里,也照在村对面的山上。
秦怀芷看着夕阳发呆。他从没有在冬天见过那么温暖的夕阳。
有鸟儿从远处飞来,落到他前面的树上,梳理着羽毛。有猫蜷缩在他前方的柴堆下,慵懒着眯着眼睛。
“我以后还会来的。”秦怀芷喃喃自语。
“小伙子,别来啰,这里已经留不住人了。”
秦怀芷吓了一跳。回头看才发现,他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
“这么好的地方,怎么会留不住人呢?”秦怀芷推了推眼镜。
“因为这里太穷了。”老奶奶很自然地回答着。
老人的话似乎戛然而止,秦怀芷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往下接。
“小七妹会留下的。”停顿了一会,秦怀芷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接着说道。
“那个傻孩子。”老奶奶没有回答秦怀芷,只是轻声地嘀咕了这么一句。
慢雾村里有一种叫红枫叶的树,每到冬天快结束,春天快开始的时候,原本绿色的叶子就会变成鲜红色。夕阳从远处照来的时候,会照到红枫叶的叶子上,风会吹动叶子,那种鲜红色会穿透夕阳,在云与山之间浓烈地飘荡着。
“她可聪明呢。”笼罩在血色夕阳里的秦怀芷反驳道。他不同意老人的话。他从心底佩服小七妹。有时他搜肠刮肚,心里或者是眼里也找不出第二个如小七妹一样的人。
“你这小子居心不良吧。”哪知老人听完秦怀芷的话,却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没有,没有……”秦怀芷再次推了推眼镜,不敢抬头看老人。
“你小子可真逗,呵呵呵,回家喂鸡去了。”好在老人没有继续逗秦怀芷,要不然估计他的脸红得能把整个慢雾村燃烧在那个冬天里。
又一晚,秦怀芷再次来到了慢雾村的酒楼上。村里的许多年轻人都已经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村子,只有最后留下的几个人在空空荡荡的楼里喝酒。
秦怀芷想着自己很快也要离开了,得留一些好印象,所以起初他拘谨得很,特别是看到桌上还有小七妹,他更是前所未有地斯文了起来。
是谁说的,水越喝越冷,酒越喝越暖。又是谁说的,酒喝着喝着就会忘记自己想隐藏的许多情绪。
开始的时候一切正常,小七妹喊着自己编的行酒令,秦怀芷小心应对着。再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哇”的一声,小七妹就哭了出来。
秦怀芷不算高大,但小七妹坐在他对面,凳子又矮,他视野里的小七妹似乎突然变得娇小玲珑了起来。秦怀芷打了一个寒颤,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情愫从心底生了出来。
那是村里的年轻人第一次见小七妹喝醉。她还是会撩起袖子,还是会一只脚踩到凳子上,还是会一只手叉着腰……
“哥哥向前走,千万别回头。”
“山是山,水是水,哪个喝醉没泪水。”
……
有时你想,在爱人那里肆无忌惮地哭一场,把心里的委屈或者压抑全部发泄出去。但等你真的见到了你爱的人,你却是哭不出来的。不但哭不出来,你还得尽量笑出来。你没办法让自己把不好的情绪留给她。
秦怀芷最后还是离开了慢雾村。他只是一个过客。
他回到了北方,但回去之后,他脑海里始终忘不掉慢雾村。有时他也奇怪,他到底忘不掉的是什么呢?
是红枫叶,还是慢雾村的夕阳?又或者是小七妹,还是那些在慢雾村喝过的酒?
开始秦怀芷还比较淡定。总会过去的,他安慰自己。
后来每次喝酒的时候,他总是会约着朋友猜拳,每次猜拳的时候,他总是用着在慢雾村学来的酒令。每次喝酒他都会喝多,喝多了他就会哭。
“哭归哭,闹归闹,心里已被上了套。”
……
两年后的一晚,秦怀芷又一次喝醉了。
“我明天要回慢雾村。”他语无伦次地说道,但身边的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
“你回去搞什么?”朋友问他。
“回去猜拳回去喝酒……”秦怀芷摇头晃脑。
“还有呢还有呢?”有好事者不嫌事大。
“回去看夕阳回去对着山唱歌……”秦怀芷红着脸。
“还有呢还有呢?还有一个忘不了的姑娘?”朋友继续引导他。
“对,还有一个忘不了的姑娘。”秦怀芷像是一下子醒悟过来,但接着又“砰”的一声,倒了下去。
他倒下去了,人群却热闹了起来。
“这小子总算开窍了。”
“也不知道那姑娘怎么样哈。”
“吹牛的家伙,说醉话……”
大家纷纷打趣着,秦怀芷的话,却没有一个人相信。但很多事,人醉心不醉,只有当事人自己才一切明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秦怀芷就上路了,驾着他那辆破旧的皮卡。一脚油门下去,破皮卡从北方一个小院落里出发,车灯打在他前方的路上,秦怀芷热血沸腾。
“好姑娘等着哥哥……”秦怀芷似乎还醉着三分酒,那些从来不敢开口的话,在发动机的咆哮声中即将脱口而出,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对,赶紧改口道,“天边的云彩我来了……”
一个人开车有许多好处,其中之一是可以让心事漫无边际地飞扬。秦怀芷此时的心就在漫无边际地飞扬。他又想起小七妹撩起袖子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向上翘了起来。
秦怀芷把正前方镜子放了下来,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小七妹啊小七妹,哥已经帅起来了。”
但嘚瑟了两句,他又忍不住羞红了脸,赶紧把车载音乐打开,开始飞驰起来。
“我得去慢雾村干一点大事……”秦怀芷越想越兴奋。
天快亮之前都有一段比较漆黑的时间,有人说那叫天未白,夜未央。但秦怀芷总觉得不对。他觉得那段时间是给心里血未凉,青春还没结束的人留的一点空白。那是一段老天留给我们的还可以挥霍还可以认真地肆无忌惮一下的时间。
破皮卡虽然破,但一点也不拉胯,在天亮之前的黑夜里,车灯把路面照得异常清晰。
秦怀芷是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出发的,等到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黑夜里的慢雾村一如既往,安静中有几分喧闹。安静的是只有星星挂在夜空,喧闹的是那酒楼里还有猜拳的声音。
秦怀芷兴奋异常,因为他听得真切,那些酒令中有许多还是他自己编出来的呢。
他兴冲冲地跑了进去,但看到灯下猜拳的人却一下子怔住了,因为那些人他一个都不认识。不过,倒是有人认出了他。
“这不是小秦么?怎么回来了?”
“来来来,坐下来大家一起玩,我们用的还是你编的酒令呢!”
围成一圈在灯下猜拳的人,年纪已经大得不能再大了。秦怀芷本想拒绝,但是心里挂着事,转念一想就应了下来。
“哥哥别回头,小妹也要走。”
像是被人看出了心事,坐在身边的一个大叔,没等秦怀芷开口,就突然喊出了这么一句。秦怀芷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只好认输喝酒。可能是路上来得匆忙,也可能是心里烦躁,秦怀芷越输越厉害。没多久已经是七八分醉了。
“小秦,你怎么一个人回来啦,小七妹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呢?”就在秦怀芷快要迷糊过去的时候,突然有声音问他。
“什么?”秦怀芷像是突然清醒了过来。
“是小两口吵架了吧。”又有声音说道。
“小七妹结婚了?”秦怀芷压着他那颗快跳出来的心脏小心翼翼地问道。
“怎么,你不知道?小七妹不是去找你去了么?”随着他的发问,有人接着道。
“她没有来找我啊。”秦怀芷冲口而出,想收回已经来不及。
“那就奇怪了,自从你走后,小七妹就跟着走了,都说是找你去了呢。”
人群里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开。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嘈杂,秦怀芷只觉得心越来越沉,他猜拳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没多久就彻底醉了。
他恍惚地看见有几个人把他抬进了车里。他看见他的破皮卡照着前方的墙,墙的上方有些红枫叶子已经开始变绿,在风里摇摆着。然后他感觉自己似乎就哭了出来。
“唉,又是一个痴情种啊。”在他即将失去意识之前,他似乎听到有人这样叹息。
他本来应该是一觉睡到天亮的,但是秦怀芷还是在半夜就醒来了。
醒来后他看着月光从车前方的挡风玻璃照了进来。他从来没有这样看过月光,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让他甚至想到了嫦娥。
“小七妹,你在哪里呢?”
秦怀芷终于在这四下无人的夜里说出了这句话。说完这句话,像是心一下子被掏空,他眼角又有泪水流出来。
“哭归哭,闹归闹,哭哭笑笑真搞笑。”
秦怀芷忍不住又想着小七妹撩起袖子的样子。许多回忆被拉得很长,在眼前循环往复着,秦怀芷靠在车座椅上,在回忆中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他看到有一个老人,在不断地喊着他的名字。
秦怀芷从梦里惊醒。
醒来后他看到窗外站着一个老人,正在敲着车窗不停地喊着,“小伙子,小伙子醒醒,快醒醒,你这样会冷到的。”
秦怀芷记得眼前的老人。两年前的那个傍晚,他和这个老奶奶一起看过夕阳,说过话。
“你怎么哭了呢?”老人凑近了一些。
秦怀芷赶忙去擦脸上的泪水 ,冰冰凉凉的,真像是哭过了一样。
“小伙子,你到屋里去睡吧。”老人再次说道。
秦怀芷的嘴唇蠕动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原以为一切都和从前是一样的。
“你知道小七妹去哪里了嘛,奶奶。”
“小七妹两年前就走了。不止小七妹,村里许多人都走了。”
“许多人都走了?他们都去哪里了?”
“有一些人去很远的地方打工去了,还有一些搬到镇上去了,这里已经不让留人了。”
“这里为什么不让留人了呢?”
“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是因为这里太贫苦了吧。”
天边已经有了曙色。秦怀芷看到老奶奶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有些伤心。他从车里走了下来,这才发现,慢雾村和从前已经大不一样。原本人来人往的村子,现在寂静得只能听见风声。那些堆放在墙角的柴堆,落满了灰尘,像是早已经没有人生活。
秦怀芷突然明白他为什么会睡得那么沉,原来是村里已经听不到鸡鸣狗吠的声音了。他突然感到一种短暂的心慌,像是一直在做着的那个遥远的梦一下子消失了。
有房子的墙从屋檐下开始裂开,一直到了地面,墙角下长满了许多不知名的杂草。秦怀芷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他想在慢雾村住一段时间,虽然他也不知道要住多久。
“奶奶,你家里有房子可以租吗?”
“租什么房子呢,小伙子,这里到处都是空房子,你随便住吧。”
老人看着秦怀芷,眼睛里虽然透着不解,可还是把秦怀芷带到了一幢两层楼的房子前停了下来。
“小伙子,你就住这里吧,这里还算干净点。”
老人伸手推开门,有灰尘从门头上落了下来,掉落在他们的衣服上。秦怀芷下意识地抖了抖衣服,抬头看到那些横梁已经被虫蛀出了许多洞。
“谢谢你啊,奶奶。”
“可怜的孩子,小七妹不会回来啰。”
看着秦怀芷已经开始动手整理,老人转身离开,嘴里轻声嘀咕着。这时,朝阳已经升起,从有些被炊烟染黑了的瓦楞里照进来。秦怀芷转过头去看老人的背影,他突然深切地意识到,眼前的老人真的已经很老了。他的心底又升起一种别样的情愫,到底是什么,他却说不清楚。
岁月碾压了一道口子,在破旧与立新之间。
时光在秦怀芷来来去去的脚印中流逝,不知不觉中,他在慢雾村已经住了一段时间,也基本搞清楚了慢雾村的现状。
如今留在慢雾村的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而且都是老人。除了住他左手边的老奶奶,还有另外几个差不多年纪的人。秦怀芷和他们都聊过,也问过他们不离开的原因,在一个夜晚,还是在那幢小楼里。
如今的小楼早已经空空荡荡,但每到了夜里,还是有不一样的风景。秦怀芷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和一群老人一起猜拳。更让他想不到的是,这些老人猜拳的能力简直是登峰造极。其中最逗的一个是王大爷,总是会让秦怀芷乐不可支。秦怀芷记得最清楚的是他和王大爷的第一战。
“哥哥的床,妹妹的被 ,亲嘴亲到手很累。”
“大爷,亲嘴为什么会是手累呢,不应该是嘴累吗?”
秦怀芷以为他抓住了王大爷话里不对劲的地方。没想到,他话音刚落,就引得几个老人哄堂大笑。
“瞧瞧,瞧瞧这娃儿,估计还能尿得很高。”接着又是莫名其妙的话。
后来夜越来越深,酒越来醉,心事就越来越沉。
“你们为什么不跟着搬走呢?”秦怀芷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我们干嘛要搬走呢。”有人反问道。
“搬到新家里去啊,那里住着舒服。”
“为什么你觉得那里住着就舒服呢?”又有人反问道。
秦怀芷有些无言以对。
暖风从不知道哪个方向吹来,带着山里某种花香的味道。应该是某种夜莺,鸣叫着飞过村子的上空,偶尔还能听到狗吠声,像是从很远处的山脚下传来。
“你看到那棵大树了吗?”有人指了指远处的一团模糊的黑影,“那棵树小的时候,我们也还很小,现在我们老了,那棵树也大了。”
秦怀芷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明白。
“我哪里也去不了,没有姑娘也没有儿子,搬走了吃什么呢?”
这句话秦怀芷倒是听得懂。他还没完全醉,就算是完全醉了,这句话背后的意义他也知道。有些话在酒醉后,反而能让我们懂得更多些。
“那座山,你看看,那里埋着我许多亲人。”
“从我们小时候开始,父母每年清明都带着我们祭拜埋葬在山里的那些人。”
故事进入了该让人沉默的部分。秦怀芷认真地听着,似乎还听到了杯子相碰的声音,似乎有烟斗在黑夜里亮了起来。秦怀芷听到“叭”的一声,那是抽烟斗的声音,他知道。
楼的四周空空如也,远处的山上是漫天繁星,仿佛就挂在树梢上。楼里是燃烧着的烟斗,一闪一闪的,形成红色的光点,有烟斗里飘出来的烟,环绕着他们飘进了黑夜里。
第二天,秦怀芷是在楼里醒来的。他醒来的时候,昨晚一起喝酒的几个老人早已经离开。“人老了根本睡不着。”秦怀芷想起昨晚他们说过的话。
有隐约的喂鸡声从不远处传来 ,有炊烟从声音传来的方向飘起。秦怀芷向着那个方向走去。是那个老奶奶的家,她正在院子里喂鸡。
“奶奶 ,早啊。”秦怀芷很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已经不早了。”老奶奶有些不客气地回道。
秦怀芷有些尴尬,转身想走。
“小伙子,你进来,我有话对你说。”哪知老人却叫住了他。
秦怀芷只好走了进去。老人端着簸箕,簸箕里有碾细了的玉米。一群小鸡围在老人周围,正在啄老人洒在地里的玉米。
“小伙子,你还要在这里住多久啊?”
“我还不知道呢。”
秦怀芷确实不知道自己还会在这里住多久,可能是一天,一个月或者是一年。他肯定是等不到小七妹了,这一点他自己心里也清楚。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留下来?可能只是为了之前的一些感觉,一些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情怀。等这些感觉过去,他自然也就会离开了。他想。
老人听着秦怀芷的话,似乎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
“怎么啦,奶奶?”秦怀芷以为老人有什么困难,主动问道。
“如果有一天,你路过我家门口的时候,没看到炊烟升起,麻烦你进来看看,我可能不在了。”
秦怀芷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他没有想到老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秦怀芷再次认真地看了看老人,满头白发,布满老茧的手上是暗褐色皱巴巴的皮肤。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老人的话。
“不会的,奶奶。”秦怀芷想了半晌,最后才干巴巴地挤出这几个字。
“傻孩子,怎么不会呢,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我已经老了。”
秦怀芷又想问,为什么不搬走或者是别的什么话,但他还是忍住了。他总感觉这些问题只会让自己看起来很傻。
那棵红枫叶的叶子已经完全变成了绿色,朝阳打在叶子上,偶尔也会有鸟儿落在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飞走。
“如果我还在这里,看到没有炊烟了一定会进来看看的。”
秦怀芷想不出别的话说,只好答应了下来。他重复着这句话的时候,脑海里一片空白,似乎完完全全地只剩下这句话。
“小七妹是一个好孩子啊。”看着秦怀芷有些情绪低沉,老人又接着说道。
“小七妹确实是一个好姑娘。”秦怀芷也接着说道。
来回拉扯的时光里,草长莺飞。被岁月淹没的昨天,悄无声息。
秦怀芷继续着他无所事事的生活。白天会开着破皮卡出去走走,买些需要的东西,晚上就会回村里,约着那几个留下来的老人,继续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
他知道他不应该这样。但是他又知道,似乎有一些时光,就是用来这样无所事事的。
其实我们很难确切地知道,到底什么才是这一生应该去做的事。负起该负的责,追那个很早以前就种在心底,且一直念念不忘的梦。但很大情况下,可能跟着心走多半不会让自己后悔,尽管可能会让自己受伤。
又一个晚上,秦怀芷拉着买回来的东西,晃荡着回到慢雾村。他在这里已经成了熟客,就连仅剩的那条狗都已经会对着他摇尾巴。
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出去买生活用品了。他计划着喝完这次买来的酒,就离开这个地方。但不知道为什么,刚进村口他就感觉心跳得厉害,再然后他就注意到老奶奶的房子上没飘着炊烟。
他开着破皮卡,脑海里回响着老奶奶对他说过的话,“如果有一天,你路过我家门口的时候,没看到炊烟升起,麻烦你进来看看,我可能不在了。”
秦怀芷有点心慌,但还是很快把车开进了村子,直接到了老奶奶家门前。
院子里还是有小鸡的叫声传来。听到小鸡的声音,秦怀芷悬着的心总算安静下来了点。
他开始敲门,接着大声喊,可是院子里没有回声。
秦怀芷只好推开院门,然后他就看到老奶奶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像是在闭目养神。他走过去,轻轻地碰了碰像是睡着了的老人,但当他的手指伸出去的时候,他才发现老人真的已经走了。
秦怀芷呆立了许久,最后才像是突然醒悟了似的冲出去找来了村里的另外几个人。
再后来的许多事,秦怀似乎就记不清楚了。他只记得后来村里断断续续地来了许多人。先是老人的孩子,接着是一些陌生的谁也不认识的人。
“让她去跟我们一起住,偏不听。”秦怀芷隐隐约约听到人群中有这样的声音。
他坐到那棵红枫叶树下,忍不住低头啜泣,他也说不上是为什么。红枫叶树的叶子还没有变红,绿油油地在树上,在夕阳里若无其事地摇摆着。
没过多久,慢雾村又热闹了起来,从四面八方赶来许多吊丧的人,接着就有炊烟再次升起,很浓烈,飘在慢雾村上,妖娆地向着天空散去。
有人来和秦怀芷道谢。有人对他的嚎啕大哭莫名其妙。秦怀芷再也呆不下去了,当晚他就收拾好东西,驾着破皮卡离开了慢雾村。
在村口,秦怀芷又见到了王大爷。
“小伙子,我给你问着了,小七妹还没嫁人呢。”
王大爷说罢还给了他一个地址。可是秦怀芷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心里想的是王大爷说过的另一句话,“你看后面那座山,我许多亲人都埋那里了,我能到哪里去。”
破皮卡一路飞驰一路嗷嗷叫着,载着秦怀芷离慢雾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那飘起来的炊烟。
秦怀芷知道,等那刚刚飘起来的炊烟熄灭了,这遥远的慢雾村可能就再无炊烟了。
他再次嚎啕大哭。
炊烟已逝,而爱人也已远走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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