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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在黑色柏油乡道上飞驰而去的汽车,只一会儿工夫就消失在行道树与田畴交织的无边绿色里。田满堂收回追随汽车的目光,抬起右臂擦了擦脸上的汗,左手又掂了下手里的信封,那里面是王老板给他的瓜款。
女儿早几年就为他准备了一个压过膜的收款二维码,但这样高金额的款项,他还是喜欢现金,这些现金的触感,让他感到既快乐又充实。
满堂的瓜基本上是由王老板包销。他的瓜不打农药,施的全是有机土杂肥。他提供高品质的瓜,王老板有可以高价售出的渠道。他们的合作一直很愉快。
满堂不是种瓜大户,却是种瓜高手,但依他自己的话说,无非就是心细和舍得下笨功夫。
看了看太阳,知道已临近中午了。妻子秀莲在和他一起用电动三轮把这些西瓜全部转运到乡道边上以后就先行骑车回家了。地里刚出了瓜,何况还有大黄守在窝棚里,一时半会儿的没有人没什么关系。老田骑上三轮车,他要把钱送回家。车斗里放了二十几个细心挑选的西瓜,这是要送给几个邻里的。
02
三轮车渐近村口,满堂远远地望见村前老井旁的大树下闲坐着几个人,便直接把三轮车开了过去。村里即便像满堂这般五十多岁的男子,也大多仍在外打工,故而日常能见到的男性,以年长者居多。
“二大爷、三叔、麻叔,您三位还在这儿乘凉呢,刚下的瓜您几位尝尝。”“ 唉呀,是满堂呀,快来坐坐。”满堂麻利地切开一个西瓜。“呵,这瓜一看就好吃,黑籽红瓤还起沙,满堂种庄稼是把好把式,种瓜也是个好手哩。”麻叔接过满堂递过来的瓜,端详着对另两位老者说。“看您老说的,啥把式不把式的,我也就是能下这笨功夫。现在讲究科学种田了,粮食种子品种好,从播到收都机械化了,没看这么多人家只靠妇女也把地种得好好的嘛”。“嗯,种庄稼是容易了,可半荒着的地也有不少呢,听说二根一家也要进城了,这农民都不种粮食了可也不成不是。嘿,这瓜还真是好吃。”留着白胡子的二大爷说。“您老就放心吧,地不会没人种的。好吃啊,好吃回头我让秀莲一家给送两个。″满堂,你等等,我听说种西瓜,同一块地不能连(年)着种对吧?”听麻叔这样问,满堂知道这是老人家在关心自己。麻叔是村里的五保户,满堂两口子一向没少照顾他,故而老爷子对满堂的事也格外上心,但毕竟年纪大了,这个问题他都问过好几回了。“是的呢,麻叔,不过办法多的是,我计划好了轮作的,您老就放心吧。”满堂耐心地说。
几个人正说着话,满堂的西邻殿明骑着他的大摩托从井边路过,“殿明啊,这是打哪儿来呀?刚下的瓜,快过来尝尝。″满堂热情地招呼着,可没曾想,殿明只稍稍减了减速,硬梆梆地扔下一句″不吃!″就一加油门扬场而去了,满堂感觉有些茫然,这一向关系挺好的,这是怎么了……
03
殿明刚把摩托车推进院子,妻子娟红就拿着条半湿的毛巾迎了出来,“回来了,他爹,快擦把脸。”“看把他能的,穷显摆什么呀!”殿明没接妻子的话,带着满脸愠色径直往屋里走。“哎呀,这是怎么了,这是谁惹着你了?”“不就种个破西瓜嘛,显摆得就跟村里搁不下他一样,你说还能有谁?”
听丈夫这么说,娟红知道丈夫说的是满堂,她轻叹了口气说:“干嘛生那么大气呀,你俩可是打小一块长大的,原本关系不错,人家对咱也挺好,那年发大水,咱家老大掉河里,不还是人家满堂跳下去给救上来的,你好歹是做过几年村干部的,气性这么大让别人笑话呢,快擦把脸、洗洗手吃饭吧。哎,老二没留你在他家吃饭呀?”“留了,我懒得看他媳妇那张脸。”
昨天晚上老二打电话说他店里房顶漏水,让殿明去看看,当时娟红就知道一准儿是二媳妇出的主意。“嗨,这老二媳妇只兴进不兴出的,连家里人都算计,当初我就不同意他俩,你非说什么找个镇上媳妇有面子,对下一代也好,还扬眉吐气地逢人就觍着个脸白话,我看老二怕是也要让她带坏了……”“行了行了,老娘们家啰嗦个啥,没个让我省心的,去,给我把酒拿过来。”
04
满堂匆匆吃完午饭,连歇也没歇就返回瓜地了,也没和媳妇说殿明不搭理他的事。
他的西瓜采用了同期错时种植,晚种的跟早种的要相差几天,这样虽然麻烦,但这样一来有利于他在这些瓜的管理上下功夫,二来更长更稳定的供瓜期也有利于王老板的销售——毕竟,好东西太多了,也卖不出价来。
满堂在地里一直忙到秀莲来送饭,进入西瓜成熟期,晚上他就睡在搭在地头上的棚子里。
俩口子在地头吃饭的时候,满堂忍不住对秀莲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听了他的话,秀莲笑了笑说 :“亏你们还是发小,还邻舍着住着,他啥人你还不知道?人家心情不好,知道不?”“心情不好?为啥呢?他家老大干工程是出了点事,没以前风光了,不还是比一般人挣的多吗?老二本来开得好好的农资店,听媳妇的改了超市,就算生意不大好,不也比风里来雨里去的到处飘着打工的人好?殿明也不是那很贪心的人呀!凭啥心情不好呢?”“你呀,真是块木头,他是不贪心,但这人爱面子、心眼窄,他没以前风光了,咱的日子却越来越好,你能干又肯吃苦,咱俩闺女的日子也越过越好,他能不看着眼气吗?”“不会吧?我觉得殿明不是这样人。”“你就犟吧,早晚吃亏在这个犟上!”……
05
转眼到了秋天。殿明家的庄稼全收完了。娟红说回娘家看看,殿明不愿一块去,娟红说那我就自己回,你中午凑合吃点,我晚上回来。说完就骑上电动车走了。殿明一个人在家待着,有点儿心烦,几天前儿子栋彬家的小超市着了一把火,虽然不大,也没伤着人,可想起来就闹心。
殿明决定去集上转转。
殿明转了半天,也没买什么东西,就在他准备往回走的时候,他发现在集市的尽头围了一圈人,出于好奇,他也凑了过去。
挤进人群一看,原来众人围着的是个算命的瞎子。这瞎子殿明也没见过,正在猜这人是哪儿来的,但见坐在那瞎子对面让瞎子给算命的人,很激动地连说太准了!
连看瞎子算了几个,算的人都说准,殿明也动了心思,瞅了个空档,径直走过去,请先生也给自己算了一卦。
06
几杯酒下肚,殿明越发觉得那先生算得极准。先生先是算出他有两个儿子,又算出儿子原本命里缺木,但起名时请教了高人,予以了修正,故而运势良好,只可惜最近这几年,邻近东方有火,非但破坏了他家运势,而且助长了那人之运势,正所谓此消彼长。他请先生说个破解之策,可那先生说此卦破解之策只能由他自悟,这让殿明很有些郁闷。
又一杯酒下肚,殿明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原来是这个狗东西,怪道他家这几年日子越来越红火,真是可恼可恨。他放下酒杯,气哼哼地去柴房找了把斧头,顺手舀了一碗水,蹲在磨刀石旁磨起斧子来。
″你磨它干嘛?”从娘家提前回来的娟红问丈夫。
殿明就说了算命先生的话,以及自己的想法,娟红撇撇嘴说:“听他瞎说,人活着哪有不碰着点儿磕磕绊绊的,咱栋松、栋彬不都挺好么。栋是家谱中他们这辈男丁定的字,松和彬也是希望他们能成材的意思,碍人家满堂那几棵火柿子树什么事?你别发魔怔了。”“嘁,你老娘们家懂什么?他那几棵火柿子树就挨他家西墙种着,可咱家就在他西邻,火到木东,那还能有什么好事!”“嘁,人家的火柿子你也没少吃,行了,快去睡会觉吧。”“哼,你老娘们家头发长见识短,你没见那老绝户家日子越来越红火么,咱却走下坡路,不是他妨得还有谁?”娟红见丈夫动了怒,知道他又犯犟劲了。就换了口气说:“就算是人家的树碍着咱了,也不能这么硬去砍呀,同村住着,邻居还是发小,从哪儿也都说不过去呀!要砍,也应该跟人家商量,或者找个人说和才好。再说了,你别说话那么难听行不,啥绝户不绝户的,在咱乡下这么叫,是犯大忌,你忘了那年,三舅跟二姨夫两家差点为这闹出人命来么?”
殿明虽然嘴上不服气,但也觉得娟红的话有道理,嘟囔了几句,就扔下斧子回屋睡觉去了。
07,
大后天是妻子秀莲生日,借就着双休日,外孙们不上学,女儿女婿带着孩子回来提前给秀莲过生日。
原本他们家是不过啥生日的,可孩子们说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俩口子也就随了孩子们。
满堂坐在自家堂下,看着两个外孙指着柿树上已变红的柿子又蹦又叫,心下暗自嘀咕,女儿女婿们孝顺,日子越来越好,唉,要是这俩孩子也随自己姓田该有多好啊!
他正在出神,村主任从院外走了进来,俩人客气了几句,主任说不明天才给婶子过生日嘛,叔啊,今儿我那来了几个客人,我去跟婶给您请个假,到我那儿帮侄子陪陪客去哈……
从村主任那儿回到家里,带着一身酒味的满堂和家里人说了殿明想砍树的事儿,女儿女婿们以及秀莲都不同意。吵吵了半天,满堂一拍大腿说别吵吵了,都邻舍家住着,几辈子的交情了,他家俩小子这几年也确实不大顺,不论他有理没理的,不就几棵火柿子树嘛,砍就砍了吧,省得他心里老是疑忌,为这闹得别别扭扭也不值。
满堂亲自动手砍掉了栽在自家西院墙处,刚长起来没几年的火柿子树。
08
一冬无雪,转眼就又到了小麦要拔节的时候。村前的大河己露出了河床,老天仍然没有要下一滴雨的样子。
满堂去地里转了几圈,麦苗儿又黄又瘦,西瓜也已种下了,不管是麦子还是西瓜,都到了必需要浇水的时候。
满堂所种的二十多亩地,分布在三个地方,最大的一块离村子较远,有十来亩,种的全是麦子。
从地里回到家里已是傍晚,吃饭的时候满堂跟秀莲说想在最大的那块地那儿打口机井,秀莲说我听人家说,今年太旱,地下水位低得很,打口井要一万多块呢!满堂说嗯,是要一万多呢,不过要是两家出,一家不就五千多点就够了嘛。“”两家出?”秀莲有些疑惑。“咱家的地,现在不是紧挨着殿明家的地,咱两家合伙打这口井,都方便都省钱,待会儿我就上他家商量商量去。”“我看,不一定行。你别忘了,咱是包了二根家的四亩地,咱两家的地才挨在一块儿的,殿明不也想包那块地来着吗?现在你找他合伙打井,他能愿意?”“他是想包,可二根非不愿包给他,又不是咱抢过来的。那片儿他家十六亩多,咱家才十二亩,打井的费用咱跟他均摊,就这条件,他一准儿能答应!”“那你就去试试,”秀莲觉得丈夫说得也有道理。
满堂吃过晚饭,就去了殿明家,却没想到直接碰了一鼻子灰。满堂满腔郁闷,真搞不明白,殿明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09
井,打好了。
满堂看着清澈的地下水流进麦田,心里想,这一万多块也是值了。
连轴着浇完地,满堂这才觉出累来,回到家里倒头就睡。
满堂正睡着,本家一个还在上学的侄女过来告诉秀莲,殿明正在用满堂新打的机井水浇他家的麦田,秀莲就叫醒了满堂。
满堂一听也不愿意了,叫你合伙打井你不打,还说风凉话,现在却又连个招呼也不打,就来用这新机井,这也太欺负人了。
满堂什么也没说,到院子里骑上自己的电动三轮直奔麦田而去。
到了麦田,已是黄昏时分。殿明和他叫来的一个帮忙的后生在田里忙得正欢,满堂上去直接停掉了用来带动水泵的柴油发电机。
争执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争吵中,殿明气急败坏地说:“挺大个老爷们,乡里乡亲地住着,你这井,不用也是闲着,干嘛这么抠门这么小气呀,也怪不得老天让你做绝户。”“你说谁绝户?”满堂气得红了眼。“说你怎么了,你就是绝户,绝户就是你。”殿明得见满堂怒发冲冠的样子,不但没示弱,反而加重了挑衅的口气。“好,你有种,我倒要让你看看谁是绝户!”
说着满堂返身从三轮车座位下的储物箱里飞快地取出那把切西瓜用的长刀,直奔殿明而去。
“他叔啊,你可不能这样,是殿明错了,我让他给你认错。”在这危急关头,匆忙赶来的娟红从后面抱住了满堂。殿明看见满堂怒不可遏地挥着闪亮的西瓜刀,也有些慌了神,见妻子从后面抱住了满堂,竟然失智般地扑上前来抢夺满堂手中的刀。他的这一行为,更加激怒了满堂,他发了疯般一顿乱砍乱剁,一片血光中,殿明两口子相继倒在新机井旁,挣扎了几下,就没有了声息,鲜血染红了井边的土地……
10
满堂手里握着刀,呆呆地站在原地,新机井的井口,像一个深不可测的可以吞噬一切的阴森森的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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