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几年后再次回到我的故乡,故乡已换了副面孔,那条两代人用肩磨出来的水泥路,居然又扩宽了一米多。
据说,有几个开发商来村里投资,再加上政府的扶持,将村里的山水打造成了闻名的旅游景点。游客们开车从村口的五里亭出出进进,沉睡了的小山村仿佛苏醒了一般,顿时热闹起来。
乡亲们再也不用去两里路远的地方挑水,不用去钻老林子捡柴火,他们住进了统一建造的新房里,宽敞明亮的新房通了自来水、天然气,比起以前方便多了。
然而我一踏进村子就发现村里少了什么,即便是坐在舒适的沙发上,我心里还是有一丝的不安。我在村里转了一圈,我发现我再也找不到一座红砖房了!
爷爷说:“红砖房都拆了,因为是盖瓦的,不安全。”
我问爷爷:“那红砖厂还在吗?”
“红砖厂拆了好些年了,那个老肖在的时候,他还护着。老肖死的第二年就拆了。村里人都是愿意的,只有老肖不愿意,他是厂的负责人,所以耽搁好些年。老肖这个人哪都好,就是脾气倔了些。人嘛,总是要朝前看的嘛!说起来,要是尚春还在的话,说不定这红砖厂还拆不了 ,他主意多,兴许还能保下来。”
我知道尚春爷爷去世的消息,却不知他是怎么走的。
我问:“尚春爷爷是怎么走的?”
爷爷叹了口气说:“老死的吧!”
听说他是寿终正寝,我心里还好受些。
我继续问:“那红砖厂拆了后,现在那里用来作什么?”
爷爷答道:“村里开会决定种李子树,可哪里知道烧了几十年砖的地,结出来的李子又酸又涩,根本吃不得,那买树苗的钱算是打水漂了。如今,老杨带着人正在那砍呢?”
老杨是我们村的老支书,他跟尚春爷爷是最亲近的,当年建红砖厂也有他的功劳。
(二)
我从屋后的小道上山,路过被铲平了的老学校,顺着老青石路一直走,在“三口井”的地方逗留了一会儿,看那颗被雪压断了的桂花树还在,它曾经可被我们称为“圣树”,如今,也是一副苟延残喘的模样。
我到了后山,果然看见有十几个人在挥舞着柴刀,一棵棵碗口粗细的李子树在锋利的柴刀下不堪一击。倒在地上的李子树还被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五马分尸地劈成一根一根,整整齐齐地捆成了一堆一堆。
这个老头就是老杨,他的动作娴熟,不慌不忙,有条不絮。
我笑着过去客气地打招呼。
“杨大爷,您老这大年纪了还来山上干活,身体可真硬朗。”
老杨没有理我,继续背着我干手里的活。正当我疑惑的时候,旁边有个大叔告诉我:“你是胜叔的孙子吧?长老古后生了,老杨他耳朵不灵了,你要大声些。”
我听了点了点头,大声地再次跟老杨打招呼。
老杨转过身来看了我半天才认出来。
他笑着说:“是你这娃子啊!你都多少年没回来了,我一下没认出来。”
“十多,十多年。”,我边比划边说。
“这时间过得可真快,当年我送你去读书的时候,你才锄头把这么高,一眨眼的功夫就长这么大了!”
我和他又闲聊了几句家常。他问:“你不在家好好陪陪你爷爷,跑山上来做什么?”
“我是来看红砖厂的。”
老杨叹了叹气说:“红砖厂,哪还有红砖厂!没有的李子树倒是一片。‘’
我故意扯开话题问老杨:“杨大爷,我听说您可是红砖厂的功臣,您给我说说红砖厂的故事呗!”
“这说来可话长。我常跟村里年轻人说起,他们不爱听,说我总搬出老黄历来说事。现在年轻人比不上那时候的我们。那时我们活得多有朝气,多有干劲,只要自己认定的事,就撸起袖子加油干,从来不怕事!”
老杨绷着的脸一下全松开了。
“杨大爷,你继续说。”
老杨看了我一眼,从兜里掏出个铁盒子来,打开,里面一半放着一堆烟丝,另一半放着一叠白纸。他拿起一张白纸卷了一些烟丝,又从另一个兜里找了一盒火柴,捏了一根划燃。他一边吸着烟一边点着。烟着了后,他猛吸了一口,马上咳嗽了起来。
“红砖厂的事,我到死都记得住啊!”
(三)
1997年,老杨当选村支书。当时,村里的年轻人开始南下打工,致使许多田地荒废,老人带人来劝阻他们,根本拦不住。
老杨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留他们,而且村里大部分人是支持他们走出去的,老杨的话没人听,他这个村支书也就成了个空架子。
这个时候,村里来了一个陌生人,他穿着套崭新的西装,打着鲜红的领带,手里提着个帆布包,操着一口南方口音来村里找人。他一进村,孩子们纷纷跟在他的后面。村里人都诧异地看着这个打扮时髦的陌生人。
他问住在村口的乾大爷:“老乡,村支部怎么走啊?”
乾大爷自然听不懂,问:“什么织布?我们村早就没人织布了。”
他也听不懂乾大爷的话,又去问其他人,别人都告诉他这年头了,谁还织布。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想了一会儿,说:“我找杨民安,杨民安。”他一边念着老杨的名字,一边在空中比划。
村民似乎听清了,互相笑着说:“找老杨的,找老杨的。”
乾大爷敲了敲烟锅,笑着说:“老杨怎么成了织布的娘们了?”
大伙儿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
村里的会计杨民生听说来了个外乡人,赶紧过来瞧,听了乾大爷的话,说:“乾大爷,他说的是村支部,你尽开玩笑。”
乾大爷板着脸说:“你问问他是不是找织布的。”
那人点点头说:“是啊!是啊!”
大伙儿也问:“那你是不是找杨民安?”
那人点点头说:“是啊!是啊!”
大家又一阵哄堂大笑。
杨民生不理会他们,带着外乡人去了村支部。
(四)
老杨不在村支部,他在挖家门口那块地。杨民生两人扑了个空又去老杨家里找。
外乡人见了老杨,激动地握着他的手,老杨傻楞了半天,问杨民生:“他是哪个?”
杨民生也不知道,摇了摇头。
“我叫李尚春,我祖先是这儿的人啊!我回来呢,一是要认祖归宗,二呢要回来投资。”
老扬又是一楞,老半天才问杨民生:“他说些啥玩意?”
杨民生还是笑着摇了摇头。
李尚春着急地说:“认祖啊,听得懂吗?认祖。”说完,他双手合十,做出一作揖的模样。
老杨对杨民生说:“我知道了,他是来找庙的。”
杨民生问:“你怎么知道?”
“你看他这不拜佛的样子吗?我听说城里有钱人都吃斋拜佛的。”
老杨又对李尚春说:“我们这没有佛了,庙在四旧时全拆了,你还是去别的地方吧!”
“投资,我来投资。”
杨民生笑着说:“哥,这句我听懂了,他是来斗鸡耍把戏的。”
老杨拍了杨民生的后脑勺说:“斗什么鸡,你看他这穿着像耍把戏的吗?榆木脑袋。”
李尚春咿咿呀呀又说了一大堆,老杨和杨民生听得一头雾水。
过后,杨民生灵机一动拿了笔和纸让他写。于是,李尚春把投资和名字写在了纸上。
老杨一看高兴坏了,激动地说:“这真是观音菩萨派来的救兵。”
(五)
老杨猛嘬了一口烟说:“我是高兴了几个晚上没睡着觉。”
旁边几个年轻人看着老扬裂着嘴都笑了。
老杨说:“要不是尚春来我们这儿投资,我们村哪能像今天这样兴旺,早成了荒村了!”
一个喊二旺的人说:“我听我老子说,以前为开红砖厂的事还开过大会,很多人都不同意,后来怎么又都同意了?”
二旺,我还记得,他是我初中同学,他老子之前就在红砖厂做事,后来患病去世,二旺因此初中没上完就辍学了。
老杨沉思了会儿,继续拾起旧时的记忆,讲着红砖的故事。
(六)
开大会那天,村里的晒坪上满坑满谷来了一坪子的人。老杨告诉大家要在后山开红砖厂,又介绍了李尚春给他们认识。
大家心里都犯嘀咕。
乾大爷说:“这个叫李尚春的人靠得住吗?他的来龙去脉你们哪个讲得清楚?跟着他,我看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有这功夫还不如南下打工。”
大家想想有道理,纷纷跟着起哄。
李尚春似乎听出大家的意见来,对着喇叭说了一大堆。
大家听不懂,早散了一半,都说这事干不成。
第二日,老杨又组织大家开了一次会。
会上,李尚春从包里拿出了好几万,全堆在桌上。
大家看傻了。
老杨说:“昨天晚上,尚春和我商议了,只要你们年轻人愿意跟着干,一年下来不比南下挣得少,还可以照顾家里的庄稼。他是下定决心要在这儿开厂了的。他还和我说了,你们愿意出去的也行,他在南方有厂,可以介绍你们去。”
大家没有人在站出来说话,乾大爷也闷闷地抽着烟。
1998年的冬天,村里的碎石路从五里亭修到了后山上去,按照计划,又在后山上开出一片地,准备第二年开春建砖窑。
可没想到正当大家儿满怀希望的时候,一场纠纷从天而降。
(七)
牛家庄的村长带着一批年轻人来拦路,他们说:“后山上有我们的地,现在你们招呼不打一声就要在这开厂,太过分了!必须要赔钱。”
李尚春来问老杨,老杨说:“没有的事,后山祖祖辈辈都是我们村的,他们就是见不得人好,故意来找茬的,王八羔子的,想来插一脚,门都没有。”
老杨带了一伙人,拿着竹篙扁担冲上了山。李尚春一直劝老杨不要冲动。老杨说:“尚春,这不关你的事。牛家庄的人也太霸道了些,这些年欺负我们惯了,不是来偷柴火,就是来争茶山。之前,我是怕闹出大事来,劝大家忍忍就算了,今天这事我们不能忍。”
这件打架的事故,我略有耳闻,闹的动静很大。爷爷头上有一块伤疤就是那时留下的。爷爷是去劝架的,被人莫名地打了一闷棍。
后来,两村都有人被关了一个多月。老杨和牛家庄的村长都受到严厉批评教育。再后来,李尚春一个人去了牛家庄找他们商量,事情才了结。有人说是给了他们一大笔钱,有人说是他们建祠堂的砖钱没有收。不管怎么说,反正是我们吃了亏。
在后山建个厂十分困难,李尚春来了村里两年,人瘦了不说,头发也白了不少。这两年李尚春都没有回南方过年,因为一直忙着砖厂的事,他跟妻子还闹了许多矛盾,他却无暇顾及这些矛盾,一心扑在红砖厂上。
(八)
红砖厂建好后,村里的年轻人去烧了几天砖都不想去了,抱怨说里面太热,活太累,人吃不消,是在用命换钱,给再多钱也不去了。
老杨还坚持着,一直鼓励大家。李尚春一有空闲就跟工人一起干活,大家看了,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干。
其实,大家适应后,觉得也没多苦。
但红砖厂的危机是烧出来的砖卖不出去。李尚春为此跑遍了整个县城,结果不尽人意。
没过多久,砖厂停工了!
村里人全来讨薪水,此时,李尚春已经没了钱。除次之外,李尚春还接到了南方工厂出现资金问题的消息。接二连三的变故,让一向坚强的李尚春彻底崩溃,他看着眼前卖不出的红砖痛哭了起来。
老杨远远地看着他,不知怎么办。
晚上,老杨把李尚春请到家里,两人大醉了一夜。第二天,李尚春离开了村子。
村里人得知消息全来找老杨,老杨只好顶着压力保护着李尚春。
夕阳下,老杨那满脸皱纹的脸被照射得红彤彤的,他轻笑着说:“我的名声在那段日子里臭得很。他们见了我都要朝地上吐口水。”
我听了这里,心里一酸,几乎掉下泪来。
老杨慢慢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大声吆喝着说:“乖娃子们,收工啦,收工啦。”
老杨一发话,大家伙高高兴兴地收拾回家。我没有追问下去后面的故事,因为后面的事我大部分都知晓。
(九)
李尚春第二次回村时,可以说十分狼狈。他虽还穿着那套西装,但看起来旧旧的,还开了线,头发乱糟糟的,像个流浪汉。
孩子们见了他不再跟着,有的年纪小还被吓哭了。他用我们的家乡话跟人打招呼也没人理。
第二天,他回村的消息传遍全村,讨债的、看热闹的,认识的,不认识的全挤在了老杨的院子里,恶狠狠地像狼似的盯着他。李尚春紧紧搂着他身边那个小孩。那是他的儿子李鹏飞,年纪跟我差不多大。
有人问他:“李尚春,你欠我们的工钱还给不给?要不是老杨拦着,我们都要去南边找你了。”
又有人说:“你小子还算有点良心,还知道回来,不亏老杨护你一场。”
还有人说:“你说说吧!到底怎么解决?”
老杨愤怒地吼道:“嚷什么,嚷嚷什么,他不是回来了吗,一个个跟饿鬼似的。”
李尚春红着眼说:“老乡们,你们放心,我李尚春决不欠大家一分钱。”说完,他打开手里的包,里面装的都是钱。
“这是我卖厂的钱,等我和老杨算好帐,你们晚上就来领。”
到了晚上,在红砖厂干过一天活的人都领着了钱。
所有人拿到钱后,老杨才知道李尚春离婚的消息,他不知道怎么安慰那个躲在墙角嚎啕大哭的男人。
有一阵子,李尚春过得很颓废,整日里喝酒,在村里闲逛。我那时还看见过他,他见了我,招手让我过去,我吓得一溜烟地跑了。
有一天,他游荡到了后山,看到了他的红砖厂。红砖厂厂房上长满了野草,一片荒凉景色。之前卖不出的红砖被牛家庄的人拿去盖祠堂了。
他盯着砖窑看了许久,终于醒悟过来,决定重新开起这红砖厂。
(十)
李尚春是个做生意的料,审时度势、头脑灵活。他重开砖厂的钱其实就是卖南方工厂的钱。
一开始,老杨带着他去借钱。人好脸色都没有给他,更别谈借钱了。李尚春想了个办法,说是让大家“投钱”,砖厂变成大家的,赚了钱大伙儿年底一起分红利。
老杨几经劝说,村里部分人才肯拿出钱来。其实,我后来听说愿意拿钱的都是同情他遭遇的人,并不指望他能赚钱。可这一次偏偏让他赚了钱,要不说,这人的命远难测啊!
在外打拼的年轻人挣了钱就想在村里盖新房显摆。李尚春抓住这一机遇让红砖厂的生意红火了起来。因为他的砖质量好,价格公道,名声一年就在县里传开了。
几年里,李尚春赚了个盆满钵溢,不仅在村里盖了新房,还在县里买了许多地,干起其他的产业来。
村里人跟着他也分了不少利钱,纷纷盖起新房。新房都是用我们村自己生产的红砖砌的,没有一年,村里的红砖房像花一样,遍地开放。
这用血红色的红砖盖的房,格外的鲜艳好看,像一幅画样,我的童年就是在红砖房里度过的。
后来,我听说李尚春把厂转给了老肖,没要一分钱。
老肖是个可怜的人,在工地上受了伤,腿残了,一家老小全指着他养活,没了收入,一家子等着喝西北风。
老肖找到了李尚春,求他给一份在红砖厂的活。李尚春知道老肖干不了砖厂的活,可看到他一家可怜的样子,心一软,干脆把红砖厂交给了他打理,平日里就是算算帐,与上门的人谈谈价格即可。
老肖听了,差点儿没给李尚春跪下。
(十一)
李尚春走得很安详,安静地躺在藤椅上晒着太阳就走了。
他的葬礼去了很多人。
老肖一家在他灵前哭得稀里哗啦的,大家都被拉进了伤心的氛围里。
老杨没有哭,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有人说要不是尚春让我们投钱开砖厂,我们这辈子也难建那红砖房,到现在还住着那破泥巴房,整日里风吹日晒。
也有人说尚春让我们修水泥路是对的,不然那条黄泥路能把开发商引来吗?
还有人说我们村的水坝不是他喊老杨组织搞的吗。老杨你说是不是?老扬你哑巴了?
这时,一个年轻人站出来说:“听说李叔是外乡人,他怎么帮我们村做这么多好事,连我们这些本村人都不如他呢!”
大家陷入一阵沉默。
老杨说:“谁说他不是我们村的人。头次我和民生见到他时,他说他来认祖,我和民生没有听懂,之后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一晃这么多年,现在才想起来。他姓李,自然是我们村李家那族的人。”
爷爷大吃一惊说:“他从来没有和我提起过,难怪他那时总来给我送钱送米,还说和我们是一家人,我以为是客气话,没想到还真是一家的。唉!说起来,我那孙子要不是他也盘不出来。”
老杨对爷爷说:“老哥哥,我看你们下次修家谱时就把他加上去吧!”
“嗯,一定要加的。”
送行的人有几百个,村里人说多少年了,村里从没有像那天那么热闹过。
而这几百个人却没有我,想起来,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十二)
我们从后山下来,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山林里的有一种不知名的鸟一直叫着,叫声神似“李尚春,李尚春……”。
老杨他们各自回家去了。
我还沉浸在红砖的故事里,村里没了红砖房,而红砖的故事仍会存在于几代人的回忆里。
我记起这次我回故乡是扫墓的。
然而村口有一座墓上早已插满了深红色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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