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月仲夏,暑气熏蒸。繁华的安国城中,街道两旁店肆林立,道路中央车马鳞鳞,人流如织。一张张或刚毅,或俊朗,或美艳,或世故的脸庞从眼前略过,我瞅准一锦衣男子,匆匆忙忙从他身旁走过,不小心撞到那人衣角。
“走开,走开,你这乞丐竟也不长眼。”那人横着一脸肥肉,颐气指使。
我咧咧眉眼,也不争辩,面露悻悻之色,折身离开。
我叫赤芍,自然不是他口中的乞丐,我是从他身上带走荷包的贼,一个只拿官商,不欺百姓的女贼。
走到巷口,我从怀里掏出多出来的墨色荷包,双手掂掂,心里甚是得意洋洋,里面果然有不少银两。我娘亲请医生的钱已是绰绰有余,应还会剩余不少,可以散给邻居瞎眼的张大娘,还有巷口没了爹娘的王娃子。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世间既无公道,那我也只好自己去谋我心里的道义。更何况,富人家的一顿寻常酒饭,抵我们穷人家一个月的口粮也是够了,本就是从我们百姓身上豪取,现在不过散给我们些牛毛,又有何不可?
我将荷包稳稳的再次放进怀里,雀跃转身,抬眼却看到一个墨蓝长袍的公子,称的上风流倜傥,一双桃花眼生出涟涟波光,将我连人带心一齐吞了进去。
“你跟我走吧!”他说出来的话狂傲睥睨,仿佛我天生就应跟了他去。
我自然摇摇头,家里尚有老母幼弟需我照料,心虽所向,但身不由己。
他也不甚强求于我,给了我块通透翠玉,“他日如若需要,随时去白府寻我。”
白府?原是那赫赫有名的白家公子!在这安国城中,苏、白将军可谓是家喻户晓的盖世英雄!
今日,我赤芍果然有幸。
(二)
白烛清冷,夜凉如水,娘亲的病越来越重,一口一口的咳血,弟弟玄儿在一旁哭的痛心,“娘亲,娘亲,你莫要吓玄儿。”
我早已尝透人间辛酸,冰冷的血液里流不出一滴温热的泪来,看着娘亲如此痛苦的纠缠了三年有余,我真的身心俱疲,有时竟想着她能早日去那享福的极乐之地。
凉风灌耳,我如冷水泼面,顿时清醒过来,为着刚刚的混账念头自责不已。“玄儿,在这里等我,我去找大夫。”
说着,我向夜色里跑去,战乱时代,家家逢夜便闭门不出。其实我也根本不知可以去哪里可寻得大夫来治娘亲,只是疯跑在这城里,一家一家的敲门呼救,可是谁又敢深夜应着一个陌生女子的求救。
我在城中跑了许久,颓然折回,还未走到巷口,却见到了熊熊烈火冲天,将墨汁似的黑夜烧成了白昼。
“娘亲!玄儿!”我几度欲冲进大火,却被邻居们抱住,“丫头!你就是此时冲进去,也救不了你娘亲、弟弟!不过枉搭一条性命!”
我哑着嗓子咬着自己的双手,无情之人原是也有血泪,从不掉泪的我,此刻眼泪如倾盆大雨覆下,却无能为力于眼前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
原本就是家徒四壁,即使这大火凶猛,前后也不过半个时辰不到,半时辰不到,却永是阴阳之隔。我走在废墟之中,脚下斑驳的焦木吱吱作响,看到床上的那具烧焦的白骨,我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姐姐。”很是轻微的一声,似是玄儿,我痴笑自己生了幻觉,玄儿年幼,怎能在这场火中生还?
“姐姐……”这一声听的真切,绝对是玄儿无疑,我顺着声音,在半缸的水中寻到湿漉漉的玄儿,一脸惊恐的望着我。
我冲上去,抱住玄儿,两人皆是禁不住发抖,“姐姐,我好怕!”
“别怕,别怕,有姐姐在。”我摸着手中的碧玉,心里坚定起来,这战乱时代,如若没有倚仗,这人命便如蝼蚁般轻贱,我赤芍一定要护得玄儿后世无忧。
(三)
我拉着玄儿的手走到他面前时,他正倚树喝着忘忧酒,见了我们突然来访,也无半分惊讶,仿若一切如意料之中,他冲着我似笑非笑,“我早知你一定会来。”
他叫白宣,安国白副将府上长子,未来白府的主人。玄儿被他留在了白府当事,而我,却被他牵着手到了另外的一所宅院,院中也只有几个贴心的丫头服侍。
我活到今日这样大,第一次脱下这身洗的灰白的旧袍子,换上了那崭新的绯色石榴裙,从内到外皆是布料考究,款式时兴,身后的万千烦恼丝也用素雅的银簪攒了起来。画眉描唇,合妆拍粉,当我亭亭玉立站在他面前,他有些深陷,应着身后满树石榴花正开的繁密,一朵接一朵地紧挨在一起,像是那晚的烈火灼的人心滚烫。白宣单手揽我入怀,在我耳边呢喃细语,“赤芍!以后你便陪着我罢。”
一语情话说的缠绵,每日他果真会来我这别苑中,时常教我些飞檐走壁的功夫,我心里生着情意,学着自然是快。一年复一年的石榴花开,便如同我的心事,热烈的绽放在他的眼下,我忘记前尘,也不思过往,我只想和他厮守一生。
但白宣是怀着野心之人,他看不惯这混乱世道,一心推翻来取而代之。可他并非皇族血脉,也并非宗亲王室,要取得天下,便是株连九族的谋逆之罪。
可我赤芍既是爱了,那就是灼热浓烈,谋逆也好,黄泉末路也罢,他想要这天下,我便助他一臂之力。
我这一身妙手空空的功夫也终于派了用场,待夜深人静之时,我便偷潜到那些官僚之家,为白宣搜集着各个官商的把柄,或收为己用,或排除异己。
苏家在安国枝繁叶茂,是白宣最为根深蒂固的障碍,望着他一筹莫展,我自告奋勇入苏府为婢,知己知彼,愿有来日可将苏家拔地而起。
苏倾在苏家千宠万爱,到哪里都是横冲直撞,我因着是她的贴身丫鬟,跟在她的身后去苏府哪里也是自由之极,搜集一些东西来也甚是方便。但苏倾私下待我极好,姐姐长,姐姐短的唤着,让我时常心存内疚。在苏家过惯了寻常日子,突然贪恋,就想着若能一世如此安稳,也是很好。
每每与白宣说起此事,他都会紧紧抱我,“赤芍!再等上一等,等我君临天下,我要与你一起创个清明盛世。”
我敛眉不语,抬头望着白宣,他已不再是初见的风流公子,现在他掌管白家,荣升国舅,明里握着兵马,暗里朝堂也有党羽。
这就是白宣,狂傲睥睨,心狠手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可是,纵是他被万世唾弃,也是我爱的白宣,初次相见便已沉沦的白宣。
(四)
在苏家呆的久了,我也日渐大意。那日苏倾苏城同时受伤,整个将军府乱作一团。我见苏将军从书房匆匆出去,便趁机潜进,试图找些有用的书信。可是,我并未曾料到苏将军会突然折回,当我慌乱迎上苏将军的冰冷目光时,我知道,我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可是,苏将军并未轻易杀我,杀一个人太容易,在这世上不易的是活着。苏将军将我关一所密室中,双手双脚被锁链栓住,这密室漆黑一片,无声无光,无水无人,更是没有食物,这是一场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折磨。我知道苏将军在等我,等我说出白宣的名字。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之久,我自觉精神已经崩溃,可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丝光亮,白宣踩着银光向我走来,我抬着极其疲惫的眉眼看他。他眼里空洞冷漠,像是不认识我一般,一脸狂傲轻蔑的冲身后的苏将军说道:“侄儿怎么会认得这样的女子。”
苏将军盯着白宣的眼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样的破绽,良久,他浅浅一笑,问我:“你可是觉得值得?”
我已经奄奄一息,抵着最后一丝力气,“值得。”说完,头耷拉下来,半是昏沉半是清明。
“宣儿,她既是奸细,自然是留不得,你替我解决了吧!”说完,苏将军拂袖而去。
这密室铁门闷闷合上,只留了一盏摇曳的宫灯。白宣紧忙上前,一刀砍断锁链,我像个破败的木偶瘫软在地,他上前揽我入怀,双手青筋尽暴,仿佛要把我欠入他的身体。
“赤芍,我来带你回家了。”白宣喃喃自语,像是说于我听,也在说于自己听。
回家?我还能回家吗?今天,我若不死,白宣怕是也出不了这苏府的大门了。
“我早已没有家了,从你放的那把火开始,我哪还有家……”我的声音虽小,但还是让他的身体僵了起来。“你可曾真心爱过我?”我痴痴抬手,拂住他那双桃花眼。
我不需他的回答,也不想听他的回答,拼着力气将刚刚从他身上偷来的短剑深深插入心口,瞬间鲜血便如溪水般潺潺而下。双眼越来越沉,已是看不见眼前的光景,还有心里的人。
他抱着我,不停唤着我的名字,似是有泪无声流在我的脸上,只是不知这会不会是我错觉一场。
白宣,你我之间,爱也好,恨也罢,良人也好,棋子也罢,现在通通无关紧要。寸剑封心,还你初见一眼万年,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桩事情,望你日后珍重。
只愿来生,茫茫人海中,白宣,你切莫再多瞧我一眼。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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