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工老高

“装修房子啊，绝对的体力活，不是出钱就能做好那么简单。都说买房难，装修房子更难。爹，你看，这都是网上的人说的。”小高在旁边捧着手机，老高不说话，闷头继续手上的活，只是在心里想：装修有什么难的，就像盖房子，一步一步来不就行了？这小子穿的裤子那样细紧，要他弯下腰递块瓷砖怕是不方便吧。

“做预算，出设计，买材料，费多少口舌，死多少脑细胞，谁装修谁知道。师傅进场，水工、电工、泥工、木工、油漆工，跟这各色人等打交道，跳多少坑，费多少钱，等着吧，不把人磨死，也脱你一层皮。爹，说到你了，你不就是泥工，看样子，业主都怕你们呢。”老高说“他出他的钱，我做我的事，要他怕我干什么，我又不是老虎。”

“网上说”成了小高的口头禅，那网也不知道在哪儿，看不见也摸不着。可是网上说的话像圣旨，比老高两口子软硬兼施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唱的管用，也比学校老师苦口婆心的教导管用。小高的心思全部用在网上，今年没考上大学。

小高的手机有网，老高的手机里头没有，他的手机是个老人机，他说过，能接听电话就行。他一接电话嗓门特别大，小高开始以为是老人机有问题，试了，信号、声音都正常，是习惯。

那网神奇得很。做泥工的师傅都有个搭档，中午搭伙吃饭，老高习惯独自做事，一做一天，慢工出细活。一个人的时候，中餐就是自带的开水加馒头，简单省事儿。

小高说今天中午在网上买饭，问老高想吃啥？网上也跟饭馆里一样能点菜，总听人说网上东西便宜，老高要小高点了一个鱼香肉丝，一个干子回锅肉，两份饭加免费泡菜萝卜，一共四十三块。这是老高多年经验得出的最便宜实惠的两个菜，小高说满四十才不要配送的钱，还是没比那街边小馆子里便宜。

不过有一点比馆子里好，送饭来的人精精神神的，态度也好得很，饭菜递到手上，比预计的时间晚了几分钟，不停的道歉。不像有些饭馆，有时候收了工没有换衣服，走进去，那些服务员吊儿郎当的，放盘子碗重手重脚，免费泡菜也看人下菜碟。老高瞧不上他们做事那态度，从来不生气，安心吃自己的。

吃完饭，老高要抽支烟，顺便歇会儿，小高问：“爹，这家业主咋样？买的砖是大品牌不？”“管他咋样，我做我的事儿。”“他们要是对你客客气气的，你就好好给他做；要是高高在上，觉得自己了不起，你就随便糊弄糊弄，砖质量不好，你也糊弄着贴贴算了。”

“糊弄糊弄？你说得轻巧，说出去都是我老高做的活，看到不像样儿，丢我的人！”

进场那天，装修公司给业主介绍“老高是我们这儿方圆几十里数一数二的泥工，十几岁就开始干这行，他的手艺你放心。”

不管进哪家，公司都这样介绍，老高觉得挺自豪的。他不知道的是，公司所有的泥工进场，都是这样介绍给业主的。

但公司里泥工都知道，老高做活确实最漂亮。比如一般人家厨房橱柜后面那些看不见的地方，都是拿残砖随便贴贴，老高不。他橱柜后面那些地方也贴得接缝平直，宽窄均匀，填嵌密实。公司别的泥工说“费些工，又看不见。”老高脖子一扭：“哪个说看不见？业主打开橱柜门，不就看见了？这顺手的事，看着舒服，以后人家做清洁也容易些。”

经常有业主夸老高瓷砖贴得漂亮，还拍照发到朋友圈，有的业主会告诉老高，有人给他点赞了。老高问点赞是啥意思，人告诉他，点赞啊，就是对你伸大拇指，说明你砖贴的好。

老高问小高：“朋友圈是啥？”“就是网上一个交朋友的，”小高不知道怎么跟老高解释清楚，想了半天放弃“社交软件”这个词汇。“就是网上一个交朋友的东西，可以在上面发文字发照片，别人看到了可以评论。”“发的照片谁都能看见？”“发的人朋友都能看见。”

“还能点赞？”“对，能点赞。”

有一次，一个业主拍了老高贴的橱柜后面，发到朋友圈，第二天业主告诉老高，有三十几个人点赞，还有好几个说老高有工匠精神。那个业主是某个国企的中层，姓李，装修公司介绍的时候喊他李主任。老高觉得李主任说话恩威并重，很有水平。

李主任还跟老高解释了什么叫工匠精神，说现在人做事心浮，只想赚快钱，就是缺乏工匠精神。这点，老高深有体会，现在人贴墙砖都加胶水粘，那叫啥手艺？不就是怕麻烦，偷工减料。传统工艺应该是用凿子先把墙面凿毛糙，再把水泥沙按比例调好，均匀抹在砖的后面往墙上贴。平平整整，多少年也不会脱落。

老高觉得“工匠精神”这词听起来就高级，有工匠精神的自己也变得高级了，还有点神圣。老高就跟小高讲工匠精神，希望小高考虑一下接他的班，也做一个有工匠精神的泥工，就像李主任说的“好的手艺要有传承”。

小高跟老高体验完一天，晚上回家，老高媳妇问咋样，老高支起耳朵，期待着，小高闷声答：“我不想搬砖，我想学电脑，以后是人工智能时代，什么事情都有机器人做。”

吃完晚饭，老高唉声叹气的，媳妇知道他又腰疼，给他揉。老高说：“泥工确实是装修工种里面最苦最累的工种，一天干下来，腰都要断了，十个泥工九个都有职业病，椎间盘突出。公司最年轻的泥工也四十岁了，因为年轻人都不愿意学这个工种。他不想干也正常。”

只是老高心里有些失落。而且，他特别想问那位李主任一个问题，电话打通了，老高问：“李主任，你说，以后会不会有机器人能贴瓷砖？”李主任被这没头没脑的话问得一愣，随口答到“那有可能，科技这么发达，机器人会做的越来越多，现在下围棋都没人能打败机器人了。”

“那，机器人有没有工匠精神？”这可把李主任问住了，他没回答上来。挂了电话，他自言自语：“老高这个人，有点儿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