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点二十八分

作者: 随风似水 | 来源:发表于2024-07-14 19:42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小空间】与【不一样】之赢

    南凌县人民医院宿舍

    五一刚过,天气骤然变得闷热,吴蕊心走在回医院宿舍的路上只觉双腿绵软,太阳不大,却烤得人直想瞌睡。蕊心庆幸今天是夜班,在别人上班的时间可以回去睡一觉,更庆幸早上跟陶侃打赌,陶侃赢了,意味着年底可分到南凌县人民医院的两居室新房。

    推开15平方米的医院宿舍门,40寸的结婚照不想看都无法,1米8的大床几乎填满整个房间。蕊心想着早上告诉陶侃今天上午单位公示今年分房名单,她说凭自己的工龄肯定分不到新房,最多是腾空房,陶侃说肯定能分到新房,两人便打赌。倘若蕊心赢了,这周末便去她母亲家;陶侃若赢了,就去陶侃父母家。

    尽管蕊心不愿去陶侃父母家,当看到公示新房名单上有她名字时,旋即觉得陶侃父母家虽在农村,却也蛮不错。她倒在软软的大床上,望着墙上两人在摄影师指挥下做出的新婚笑容,想着两居室新房,不由笑了。蕊心刚闭上眼睛,朦胧中,听见钥匙转动房门的声音,正诧异着,陶侃的嘴已压在她的唇上。

    “你怎么也回来了,下午没课呀!”

    “想你了呗,反正下午不是第一节课。”

    “我夜班,一晚上都别想睡好觉,你还回来捣乱。”

    “回来庆祝一下分到新房了。你们那个医院也真是,婚假也不让多休几天,等我学校放暑假了,去补我们的新婚旅行,到时无论如何你也要把假请出来哦。”

    “快两点了,让我睡会,你也歇会。”

    “不,偏不让你睡,要不,我回来干嘛!”陶侃边说边褪去蕊心的衣裳,两人一阵缠绵后,蕊心打着呵欠说:“你下午给学生上课不怕犯困呀?”

    “哈哈,谁让你今晚是夜班呢!一刻不见如隔三秋。”陶侃说着嘴又贴到蕊心脸上。

    “走开,走开,现在这么舍不得,将来我老了,丑了,你还会这样吗?”

    “将来只会更爱你备受摧残的容颜。”

    “油嘴……”蕊心正试图推开陶侃,猛然感到房间剧烈震动,屋里所有的东西皆在晃动,她赶紧钻进陶侃怀里,却听陶侃一声“不好。”似乎被他推了一把,待她反应过来,陶侃已冲出了门外。她也想跑出去,却见自己没穿外衣,惊慌失措寻找外衣时,又是阵阵轰隆隆巨响,吊灯落了下来,家具倒了下来,全部砸在床上。蕊心抱紧双臂,脸色煞白躲在床脚,连连喊“陶侃,陶侃……”

    “哐当”,又一声巨响,床也垮了,四周烟雾弥漫,蕊心好不容易摸到枕头护住头,根本不知道门在哪里,连自己被挤在哪儿也不清楚,除了像雷声似的轰鸣,就是自己狂乱的心跳。起初,还有些许微光,待房间不摇晃了,蕊心便陷入深深的黑暗之中,方才感觉小腿剧烈疼痛,不知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她只得用一只手小心翼翼将重物一点点挪开,另一只手护住头,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重物挪开,已是大汗淋漓,一摸腿,黏黏的,知道是血,又摸了半晌,摸到床单,狠命用牙咬了一个口子,遂将床单撕成条,将受伤的腿包扎起来。边包扎边想着从前一直都是给别人包扎,没想到现在给自己包扎,今晚的夜班肯定是上不了了。做完这一切,蕊心方发现身体一直颤抖,极度的恐惧让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难道会埋在这里?我才26岁呀,妈,妈妈,快来救救我呀!”蕊心呼喊着妈妈,房屋坍塌的尘土立即进入蕊心的嘴里。她停止哭泣,才想起妈妈现在应该在银行上班,不知她现在怎么了,她们银行也这样吗?必须给妈妈打个电话,手机,手机呢?她无法站起来,前面、后面,左边、右边、上面全是坍塌物,整个人被禁锢在连屁股也难以挪动的地方,蕊心却仍然不死心要找手机,坚信自己就坐在床边,手机本是放枕边的,一定会找到。黑暗已没有先前那样让她恐怖,只有找到手机,才能找人来救我,她庆幸手机是回家后才充的电。

    蕊心一点一点小心摸索着,慢慢地,抓到了另一只枕头,又摸到一本书,书原是放在床头柜上的。不知过了多久,她全身酸痛起来,更别说受伤的腿,她不让自己停下来,继续试探着手能够得着的地方。突然,她感到有个东西打在后背,像是一本书,幸亏不厚,继而又有一个东西落下来,她忍着痛去摸刚落下来的东西,果真是一本书,书后面那个东西正是手机。蕊心欣喜地拿着手机,手机没有砸坏,屏幕上显示着日期:2008年5月12日,借着手机的光,她看着凌乱的屋子,横七竖八倒下的家具、预制板,还有原本挂在墙上的时钟倒在一块预制板下,已停止了转动,时间凝固在下午2点28分。

    蕊心赶紧拨电话给妈妈,一遍一遍全是盲音,冷汗浸透全身,她不想给陶侃打电话,发誓永远不理这个人,却只纠结了一小会,就拨了过去,依然是盲音,又拨,还是,再拨,还是。她给自己认识的人都拨了过去,全是盲音。这是怎么了!究竟怎么了!她感到自己被世界遗弃了,被抛到了孤岛上。骤然,她冷得全身发抖,不由又喊起了“妈妈。”

    “妈妈,我不该不听你的话,嫁给那个只会耍嘴皮子的人,现在老天惩罚我了,把我扔在这儿了。妈妈,你在哪里呀?不要再摇了呀!你说那年房子摇的时候你还跑到外面去了,现在我动都动不了。妈妈,好冷啊!”蕊心哭喊着,房子又摇了起来,她闭上眼睛,护住头,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

    不知过了多久,一片寂静,蕊心的手机已没电了,她陷入彻底的黑暗。先前的恐惧一点点淡去,渐渐感到又饿又渴,她忆起床头柜的抽屉里还有饼干,一定要找到,一定会找到。她稍微挪动了一下屁股,全身酸痛,腿更是钻心的疼,从小到大,唯有牙疼让她哭过,无论多疼也必须找到东西吃。她小心翼翼顺着周围的坍塌物一一摸去,摸到了床单,只能扯下一部分,还好能裹住一部分身体。休息一会肚子更饿了,蕊心又继续摸索着,一次又一次,毫无收获,眼睛直打架,她的眼皮就要合上了,几年的护士经验告诉她不能闭眼,不能睡,遂又睁开双眼开始摸索,终于摸到已碎成渣的饼干,她流着泪一点一点把混着土的饼干渣送进嘴里,小心咽下。

    蕊心不再感到冷,也不是很饿,就是太困了,真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似乎爬山涉水了许久许久,却不知往哪走,要到哪里去。她不禁想,26年来,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就是工作与结婚,最重大的事就是10年前爸爸的离世。爸爸突然离世,让当时刚上高中的她发誓将来无论如何都要听母亲的话,照顾好妈妈。妈妈让她学医她就学了医,尽管自己并不喜欢护士这个职业,妈妈不同意她的初恋男友,她就狠下心来同他分了手。直到遇到陶侃,妈妈嫌弃他出生农村,年龄大,她嫁过去只有吃苦,她不信,被这个比她大10岁的男人迷住了,她执意要嫁,妈妈只能妥协。她嫁给他还不到半个月呀!妈妈,妈妈,蕊心又喊了起来。

    蕊心眼皮又要合上了,猛然听到外面有敲击声,一丝光亮钻了进来,旋即听到讲话声,她张大嘴,想对外面的人说“我在这里。”却怎么也发不出声。待地震救援人员把蕊心从废墟中抬出来时,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我要离婚”。

    图片来自美术馆
    南凌县退休教师公寓

    “老洪,你说今天下午,蕾蕾会过来吗?”阮阿姨在厨房里一边和面一边对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的老伴洪老师说。

    “你就这么闲不住吗!今天才礼拜一,蕾蕾在上学,她来干嘛。”

    “这个礼拜天她都没来,我琢磨着今天放学后会过来。”

    “老婆子,你就歇会吧!我敢打赌蕾蕾今天不会来。”

    “赌就赌,蕾蕾以前就是礼拜天不来,平时就来,我肯定赢。”

    “好呀,我要赢了,今晚,就带你去电影院看电影;你要赢了,那就还在家陪你看电视。”洪老师打着呵欠说。

    “老头子,别开着电视睡觉。”阮阿姨旋即放下手中的面团,到客厅把电视关了。就在她要返回到厨房继续和面时,一阵剧烈震动把她摔倒在地,回头一看,洪老师也在地上。房间里的灯、家具、电视、餐桌……皆在摇晃,墙上的时钟、画、照片纷纷往下落,她瞄了一眼时钟,2点28分。

    “老洪,快跑!”阮阿姨抓起洪老师的手就要往外跑。

    “老婆子,跑不出去了。”洪老师慌忙把阮阿姨拉到卫生间里,让她护着头,自己也蹲下护着头。

    阮阿姨的手紧紧抓着洪老师,她感到就像多年前坐过山车。洪老师说她肯定不敢去,她就偏要去,车一发动,她就后悔了,只得闭上眼睛,任凭翻江倒海、天旋地转。此刻,她也紧闭双眼,却感到洪老师的手冰凉。想到洪老师血压高、心脏也不好,赶紧睁开眼睛,见洪老师脸色苍白,惊恐地叫了一声“老洪。”

    洪老师示意阮阿姨不要讲话,紧闭嘴巴。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两人似乎晕了过去。许久,阮阿姨睁开眼睛,见他俩被挤在一个角落里,周围的坍塌物形成一个三角形的空间把他们团团围住。周围一片漆黑,他看不到洪老师的脸,两人的手还紧紧相牵,她用另一只手去摸洪老师的脸,感觉到他的呼吸,长叹一口气。

    “活着呢!老婆子,你还好吧?”

    阮阿姨没有讲话,只是更紧地握住洪老师的手。

    “老婆子,今晚看来没法请你看电影了,不过,你也没赢啊!”

    “啥时候了,你还说这话!啊,不知蕾蕾怎么样了,她们学校不会也这样吧。”阮阿姨骤然想到外孙女,她的声音变得急促。

    “淑芬,你没事吧?蕾蕾有老师呢。”

    “老洪,你没事吧?”阮阿姨听洪老师叫她的名字还是半辈子前,这一叫,又惊出一声冷汗。

    “淑芬,早知道应该听你的把金婚照拍了,年轻时你就没穿过婚纱。”

    “老洪,提这事干嘛,咱们出去了再照……”阮阿姨尚未讲完,又一阵噼里啪啦,待她反应过来,只听见洪老师急促的心跳声,她自己的心也快蹦了出来,指甲深深掐入洪老师的手臂。

    “淑芬,我怕是出不去了,你还年轻啊!”洪老师喘着气轻轻道。

    “说这些干嘛,我还要你出去跟我补照金婚照呢。你想溜,不行。”阮阿姨听见自己变了调的声音。

    “淑芬,我都是快80岁的人了,比你早来到这个世上10年,我不亏。”

    “不行,不行,你说的要一起走。”

    “傻老婆,随便说说的话你也信呀!你身体比我好,替我多活几年吧。”

    “不行,要活一起活,要走一起走。”阮阿姨不禁又握紧了洪老师的手,耳朵凑近他的胸膛,唯有均匀的心跳声才能让她的心不再狂跳。

    “淑芬,一起走了,蕾蕾咋办?你不替自己想想,也要替她想想啊!”

    一阵心悸让阮阿姨说不出话来。蕾蕾是她一手带大的,女儿一生下蕾蕾就离了婚,把孩子扔给他们,蕾蕾现在上高中了,住校,一般周末回来,因离他们住的退休教师公寓近,平时偶尔也偷偷溜回来。天呀!如果蕾蕾也像我们一样被压在房子里出不去该怎么办呀!阮阿姨急得哭出声来。

    “哭啥嘛,我还在呢,蕾蕾有老师。我这辈子够了,经历了两场地震,这次可比上次猛多了。1976年那次地震算是躲过了,这一次,哎……”

    “老洪,少讲两句,我们现在不是还好好的嘛!会有人来救我们的。”阮阿姨虽这样讲着,心里却一点也不确定,她的心一直狂跳着,声音也颤抖。

    “淑芬,对不起,没让你过上好日子,跟着我大半辈子都在吃苦,你年轻时穿旗袍很好看呢,真想你穿上旗袍照金婚照,都怪我一拖再拖,连这点要求也没满足你。”洪老师想着半年前,他们就走到了金婚,居委会给他们送了一个匾,蕾蕾说外公、外婆怎么不照金婚照呀!阮阿姨便动了心,一心想去照,洪老师想着啥时候照都可以,总是嘴上说说没有行动。阮阿姨20岁嫁给他,卫校毕业后在乡镇医院当护士,洪老师那会是高中老师,又是班主任,一遇到阮阿姨值夜班,只得在外面随便应付一顿饭,他根本不会做饭,也从未想过学。有了孩子后,也没老人帮忙带,家里乱成一锅粥,他便让阮阿姨辞了职。阮阿姨起初不同意,让洪老师把她调到市人民医院,洪老师说他一个穷教书匠,哪有那本事,阮阿姨只得辞了职,从此成了家庭妇女。好不容易带大一双儿女,两人都大学毕业,工作也不错。儿子毕业后去了外地,年近四十岁还是单身;女儿倒是在身边,却是刚生了孩子发现丈夫有外遇,立即就要离婚。阮阿姨让女儿看在蕾蕾的份上忍忍,洪老师却说这样的女婿还留着干啥,坚决支持女儿离婚。

    “这些年来,淑芬为照顾蕾蕾和我,没出过远门,没穿过好衣裳,那么喜欢拍照的人却没拍过几次照片。淑芬早就提出要到外地旅行,自己总说等下次吧!现在还有下次吗?淑芬说想上老年大学学插花,我却只想到她要真去了,就没那么时间管我和蕾蕾了,坚决反对,还笑话她学插花有啥用。”想到这,洪老师又握紧了阮阿姨的手,那手是那么粗糙,他的泪滴在了上面。不一会,他又感到心跳加速,头晕目眩,想看看阮阿姨的脸,四周一片漆黑,他的心陷入更深的黑暗。

    “老洪,你听,外面有声音,我们有救了。”两人皆听到外面有锤子敲击地面的声音,一丝亮光挤了进来,刚巧印在摔碎的时钟上,洪老师见上面的指针停留在2点28分。须臾,又听见有声音说:“只能救一个人,救哪一个?”

    “不,两个人都要救,外公外婆都要救!”一个女孩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阮阿姨感觉洪老师一直握着她的手松开了,她又赶紧握住,却被洪老师用力一推,推向越来越亮的光明处。

    图片来自美术馆
    南凌县人民医院

    一辆辆公交车从方萌眼前晃过,都不是她想乘的28路。不知是着急还是天气太热,衣服被汗水浸透,脸上也不停淌着汗。“可恶的28路,要等你不来,不等你偏来。”方萌忍不住顾自抱怨道。她好不容易请了半天假,准备下午带女儿彤彤去县人民医院。

    28路总算来了,中午车上人少,方萌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车窗玻璃映出那张憔悴的脸,勉强对自己挤了个笑容。想到早上彤彤还在咳嗽,打算下午无论如何要请假带女儿看医生。丈夫胡光说:“小孩子不用养得那么娇气,你刚去那个公司,又是礼拜一,不好请假。我敢打赌,彤彤没事。”

    “这事你也敢赌,没事能咳一晚上?你要输了,彤彤跟我姓方。”

    “我要赢了呢?”

    “我倒巴不得你赢,这一周每天晚上都由我来带彤彤睡觉。”方萌还没说完就听见彤彤的咳嗽声,看着八个月大的女儿咳得小脸通红,心疼得恨不能自己替她生病。上午上班时,一直心不在焉,尽管这个工作是她好不容易找到的,此时却后悔不该孩子这么小出来工作。也是争一口气,堵住婆婆的嘴。

    方萌坐在公交车上,依然觉得闷热,才刚过五月,不应该呀!她把车窗开大了一些,看见街边琳琅满目的商店方意识到已许久未逛街了,没给自己买新衣服,从怀孕起,就只看儿童用品,想着如果下午给彤彤看完病后没啥事,就去逛逛街,也给自己买两件衣裳。这样想来,心中不再那么烦闷,却奇怪天气这么闷热,得买夏天的衣服了。

    回家后,从婆婆手中接过彤彤就往县人民医院赶。

    周一,公交车上的人不多,医院的人却非常多,尤其是儿科。挂号后,方萌便抱着彤彤在医院大厅等候叫号。也怪,彤彤一到医院就不怎么咳嗽了,乌黑的大眼睛四处张望。“孩子多大了,长得真漂亮。”旁边也是等待看病的阿姨摸摸彤彤的小脸说。

    方萌一听别人夸奖彤彤,旋即跟邻座的阿姨攀谈起来,便不觉时间过得慢了。起初,她一会看看医院大厅的时钟,一会走到医生门口,唯恐错过叫号。尽管与邻座阿姨讲话,方萌还是不停看时钟,就在她看了一眼时钟指向2点28分时,医院大厅猛烈晃动起来,她抱紧孩子就要往门外跑,却见医院的桌子倒了,椅子倒了,报架倒了,头上不断有东西往下落。惊慌失措的人群横冲直撞,有人倒在地上爬不起来,鲜血一片片淌开。有人将倒下的人抬起来跑,没跑几步又跌了下去。方萌知道跑不出去了,连门在哪里都望不见,仿佛被困在荒岛上的一群人,后面有恶狼追赶。

    方萌只得蹲下,用手臂将孩子围住,孩子竟然没有哭闹。方萌不知道什么时候医院大楼不再晃荡,拥挤嘈杂的人群也不见了,她像被扔在一个旮旯里,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与彤彤的呼吸,这才发现自己双膝跪在地上,双手扶地支撑着身体,用匍匐着的整个上身给女儿撑起一个小小的空间。彤彤在她怀里,清清楚楚叫了一声“妈妈”。

    彤彤是先学会叫“爸爸”的,“妈妈”一直说得不清楚,这让婆婆很不高兴,说是应该先叫“妈妈”才对。方萌知道婆婆的意思,不就是民间传说孩子先叫谁谁辛苦嘛,她就偏不教彤彤叫妈妈,知道彤彤对着她叫“爸爸”,其实是在叫她。此刻,彤彤居然如此清晰叫出了妈妈。方萌的泪水滚了下来,彤彤才8个月呀,早知道今天就不该请假带彤彤到医院,彤彤待在家里恐怕就不会这样,但如果家里也这样呢!她不敢想下去,包还背在背上,手机还在包里,还好包没有被挤掉。方萌一手紧紧抱着彤彤,另一只手好不容易从包里摸出手机,刚好出门时充满了电。她赶紧去拨胡光的电话,一阵一阵盲音让她心慌,再去拨婆婆的电话,依然是盲音。她疯狂地一次次拨去,只有一片片盲音,孩子叫妈妈的声音终于让她冷静下来。

    周围漆黑一片,方萌用手机的电筒照了一下,不禁“啊……”的一声,哪里是什么医院,一片废墟,横七竖八的坍塌物,看不见人,却闻到了血腥味,她慌忙关掉手机电筒。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不谙世事的女儿还在叫着妈妈,一切就像在噩梦中,有一只巨大的手把她们母女俩扔到这个坟场。早知道,自己就不该任性把孩子带到这个世上。胡光不想要孩子,说他们还年轻,晚几年再生,她不同意,既然怀上了就要生,她相信自己能带好孩子,能陪着她长大。然而现在彤彤能不能长大都不知道。

    方萌的手酸了,腿麻了,她好想就这样躺下去,什么也不管了,由天吧!恍恍惚惚中,方萌觉得自己变成了小女孩,那时她不知道爸爸妈妈为什么离婚,妈妈独自带着她。妈妈上夜班时,她只能一个人在家,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所有的门都锁上。她在恐怖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那样的夜晚。她不敢告诉妈妈,怕妈妈也像爸爸那样嫌弃她是个女孩不要她。长大后,她在心里暗暗发誓,绝不像妈妈那样对待自己的孩子。大学毕业不久就结了婚,又很快有了孩子。她在自己的小家忙碌着,很少回老家看望妈妈,直到有一天得到妈妈意外去世的消息。方萌18岁时就感到自己老了。26年的生命,不断在逝去,现在就连怀里的孩子也要抓不住了。

    “妈妈,妈妈……”女儿的哭声让方萌回过神来。彤彤肯定饿了,方萌用一只手去解自己衣服的扣子想给彤彤喂奶,方想起为了上班,已给彤彤断奶两个月了,但她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依然艰难地一点一点解开衣服纽扣,把乳头塞进彤彤的嘴里。孩子不哭了,一阵钻心的疼痛几乎令她晕厥,彤彤没吸到奶水,用刚长出的两颗小门牙使劲咬了她一口,她忍不住“哎呀”了一声,女儿还在用力吮吸,一滴一滴,那不是奶水,是血,彤彤肯定饿慌了。方萌感到自己就要撑不住了,不能就这样倒下,不能!彤彤还在叫着“妈妈,妈妈……” 她用最后那丝残存的气力摸到了手机,耗尽全力敲打出几个字。

    死一般的黑暗、沉寂,方萌感到身体已不是自己的,迷迷蒙蒙中,看见妈妈正微笑着向她走来,依然是年轻的模样,她还是小姑娘。突然,妈妈转身就要离去,她急忙追赶,哭喊着“妈妈,妈妈……”

    南凌县人民医院是此次地震县里伤亡最惨重的地方,地震救援人员从县医院抢救出来还活着的人寥寥无几,令他们最为震惊的是看见一个年轻女人上半身匍匐着,双手扶地支撑着身体,已无生命体征,却听见有孩子的哭声,原来竟是她用自己的身体、用这种姿势为孩子撑起了一方天空,孩子毫发未伤。他们从她的包里翻到了手机,显现出一条未发出的信息:“宝贝,如果你活着,记住妈妈永远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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