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他睡眠质量不佳。一旦入睡,那一个梦便循环往复,周而复始。他的身躯飘在深夜的一座海港的上空,看着广寥平稳的海面随着风涤荡流动,月光被洗出了绵密的亮纹。远处便是海港的彼岸,他只能看见一片繁亮密集的灯光矗立在那儿,并不知晓那儿发生了什么。这一片海上的船总是悠悠地航行着,点着小小的灯火在连绵的银辉下摇曳,从不彼此相靠或停留,仿佛各自循着固定的航道并向前移动。他梦里的目光不断追寻着船只,看着它们逐渐融入彼岸的光亮中。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在这片海域里他总该也有一艘船,只是他总是找不到它。平静下暗暗涌动的浪潮一遍一遍、送走了很多船,却又一直吞没他的灵魂,他的心。他的眼睛被填满了温怒的水,于是他便惊醒,发觉自己满身的汗。
下雨了,雨水像是野蜂群般急促密集地在空中坠下、追击着他的衣服边沿和和裤腿。他单手撑着伞、艰难维持着它不被风吹跑,另一只手打开了出租车的后门,接着便合上伞,狼狈地坐了进去。关上车门后,他嗅到了空气清新剂里的香精、雨水的湿润以及前排司机在自我排放的热气下烘出的男性体味——当然,这一过程是他想象出来的。座垫有些冰凉,于他而言十分敏感,他稍稍挪动下身,企图寻找到一块温和的平面。司机用着过分热情的语气冲他说着:“小伙子做什么的?”他将声音揉扁、抽去情感的水分,使其干硬生冷后才回答道:“没什么。”
到了目的地,蜂群散去、雨已经停了。他下了车,她果然已经在医院门口等着。她迎面走来,嘴里喊着“僵尸脸前辈请多指教”后便一把挽住了他的手臂,作势要抱上来。他甩开了她的手臂,阻止她进一步夸张的举动。她有些无奈地嘟囔着:“死人见多了,活人也不让抱一抱吗?”
二人走进医院,乘电梯下了负一层,换装、消毒、戴上口罩与手套。德仁联络的那副尸体也已经送到了,现在轮到他们负责。她检查着这位死者的面容,开始说起下周约会的事情。她有位中学就认识的朋友,最近刚从纽约飞回来,下周邀请她去吃顿饭。他整理着工具刷、皮肤色卡和各类化妆品,忍受着她不间断的絮絮叨叨。比起闻到停尸间的腐臭味——尽管早已习惯——他更情愿能让她安静半小时。她低下头,仔细打量着死者胸口的缝痕与刀痕,一边颇为高兴地问:“怎么没有看见臭虫和烂肉啊?”
“不管如何,做好自己的工作。”
“总归是值得庆祝的嘛。生理上我还是会恶心一下。”
“他们已经做完了司法解剖和清洁才会送过来,这里一般来说见不到。”
“啊,怪不得。”她用手触碰了下死者毫无血色的脸,似乎在感受着弹性。
“不要乱碰。准备开始了。”
玛多娜是新来的同事。他发觉这位女性对于身边的一切都缺乏鲜少的边界感,在与人谈话时,她总是毫不避讳地贴近他人,哪怕这人素未谋面。谈话时她的兴致总是很高,如同刚喝醉一般大嚷大叫,与她共餐时,他常苦恼于会因此出糗。不论如何,她的形象似乎难以和遗体整容师联系到一块。但是她也进修过殡仪专业,正常招入工作岗位,对于尸体似乎也没有抵触的心理,化妆与修补技能也得心应手,是一位再合格不过的遗体整容师。他也便容忍了她有时突然迸发的无理取闹,只要她不在工作上添麻烦,便无所谓。
“这家烤肉不错吧!这可是姐推荐的店。”她得意地宣称,手里还提着啤酒罐上沿。
“是啊,确实入味鲜嫩,店家的服务态度也很不错。”德仁笑着接上了她的话。这是这个“工作小组”的第三位成员,负责的是医院和死者家属的对接与联系,偶尔也会担任葬礼的主持。
“比尸体那儿要精神上不少。那儿可真是死气沉沉的,旁边还要站着一位僵尸,真教人害怕。”
“喂,别再乱说。”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他已经了解到她被回应后就会得意起劲的性格,及时制止了她进一步的发言。
“知道知道。”她显然没有被打击的意思,继续和德仁畅快地聊了起来,喝起了啤酒。喝到尽兴时,又靠到德仁肩上去了,德仁也只能无奈地迁就着她。
“喂,干吃干喝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我们彼此分享下小秘密。就是促进下感情嘛。”玛多娜顶着潮红的脸大声说着,丝毫不在意其他人看过来的视线。
“啊,那要说什么呢?”德仁配合地回应。显然他也很有兴趣。
“我先来!”不等其他二人怎么说,她自顾自地站了起来,当着店里所有人的面大声宣布:“姐可是替死人工作的!”
“这不算秘密。”他在德仁惊慌的制止前先开了口。
“怎么不算!”她大声说着,身体歪歪扭扭地又要向他身上倒去,他一把推开了她。“我们都知道,这不算什么秘密。”
“行吧行吧。”玛多娜坐了下来,德仁则惊讶于他竟依靠这样压制住了她。“那我说个真的秘密!就是......我交过七个男朋友!其中有四个都搞外遇去了,但我不在乎!”她突然笑了起来,又给自己开了瓶啤酒。
他看着她,觉得这是她随口说出来的。但德仁为了让她稍稍安静些,立马抢着说:“那到我了。我的秘密是,我到现在还喜欢着我小学的初恋。”
“哇!”玛多娜惊呼着,“你还挺可爱的。”说完就冲上去,给了德仁一个拥抱,德仁只能无奈地接受了。
“到你了,”德仁笑着看向他,“不想说也没事。”
“那怎么行?必须得说。”玛多娜扯着奇怪的嗓音喊道。他觉得她已经快醉倒了。不知为何,原本的小秘密突然变成了情感分享。
“僵尸脸应该连女孩子的手也没碰过吧。”她窃笑着看向他。
“我没有谈过恋爱。”他平静地说着。
“看吧,我就说了。这可不算什么秘密,大家都知道了。”她显然要报复刚才的拆台,得意地说着。
“行了,别为难他了。”德仁笑着打圆场。他只是默默吃着肉,不时就着一杯啤酒。玛多娜很快便醉倒了,竟就这样毫无防备地睡在桌上。他没有理会,显然默认德仁会处理好一切。而德仁也确实做到了,他向服务员要了杯热茶,询问着她是否还清醒。
“这个人,是真的一点分寸也没有啊。”即使是德仁,也忍不住给了她这样的评价。她已经醉倒在了桌上呼呼大睡,全然没有防范心理。
“她投的简历上应该有她的住址,你开车送她回去。”
“你好一个人回去是吧?”德仁叹了口气。“我和你认识也有几年了,这才第几次吃饭?不论她行为咋样,至少她比你死气沉沉来得好。不过至少做这一行,没什么需要社交的地方,倒也挺适合你的。”
“看什么?我偶尔也是会赌气一下,不说场面话的。”德仁愤愤地看着他,“你这样的人真的有朋友吗?”
他没有回答德仁的问题,只是说了句:“烟太呛人了。还有胡椒粉和炭灰。”
“尸臭和化学药剂闻多了后,我可是嗅觉都迟钝了。”德仁晃了晃已经睡倒在桌上的玛多娜,又继续说道:“算了算了,反正烂摊子都是我在收拾。”
他拿起外套径直走向大门。途中他想了想,突然回头对德仁说了句:“谢谢。”
德仁一愣,随即露出了一抹笑容。“没事。你先回去吧。”
不论是活人还是死人,他都刻意保持着距离。他在与人接触时,心里总是在丈量彼此间的距离,一旦对方欲要跨越超越,他便会立刻退步。他厌恶人群中的擦肩而过,于他而言那是一种莫名的僭越与侮辱,他情愿花更多的钱与时间去避开人群。工作上,他戴上手套,仔细匹配死者的肤色类型,完成面部清洁,适时涂上肤蜡、定妆粉和润肤膏。有时为了还原死者生前面貌和满足家属需求,他也需要为死者整容整形,甚至为年轻的女性死者涂上指甲油,戴上美瞳。最后他会在死者脸上注入或涂抹适当的防腐和消毒药剂,并且在取得死者家属同意下让其过目。完成工作前后他都会洗一次澡,但不是嫌恶尸体,而是必要的清洁过程。在为遗体整容的过程中,他会用到工具刷与手套,但从不会刻意触碰患者。这与他从事的工作无关,与尊重死者无关,他生来即是如此。德仁也曾评价过他:“他也许是最适合这份工作的人。”
他回了家,脑中稍稍总结了今日的经历:小组里来了位新同事,意味着他的工作流程或许会更加顺利,然而玛多娜的性格却令人捉摸不透。她那让人疑惑的边界感与肆意的行为或许会令事情更加麻烦。德仁依旧是“温和稳定”——他习惯这么去形容他——也许他可以稍稍牵制这位奇怪的女人。不过于他而言,这应当是没有区别,他只会做好自己份内的事,除此以外他不再多管。
今天破例和同事聚餐,兴许以后便不用了。他带着满脑子的想法上床睡觉。那个梦又如约袭来。
他依旧飘在海港上空,看着夜晚航驶往来的船只。只是这次,厚重的海水下似乎蕴含着暴戾、恐惧与绝望。他突然直直坠入海中,不断沉入昏暗无际的海里。就像是憋气许久的人即将冒出海面时,却被人生生按回水里。他惊恐地张嘴呼救,却被生腥的海水灌满。他的身体徒劳地扭动着,发不出一丝声音,眼前只是一片无意义的灰暗。就在这时,海面上忽然闪过一阵奇异的金光,短暂地照亮了海底。他在弥留之际看见了船只下方的轮廓,和一道指引他向上的光轨。他意图大吼宣泄,却在现实中震颤着醒来。他又一次被汗水浸透全身,不断地喘气。
“嘿僵尸脸!怎么今天脸更死气沉沉了?”玛多娜没轻没重地凑到他面前高声喊着。
“我没睡好。”他将视线与女性死者的鼻梁平行,比对着她生前该有的肤色色号。
“我没睡好。”她学着他毫无生气的语调重复了一遍。“不过你再怎么模仿,也是没有Ms.Dead Body要更‘死’一点的。”她接过他递上来选好的色号,便拿起毛刷,轻轻粉饰这位死者女士的侧脸。
“别闹了。”他拿起粉扑,等她忙完这一遍后开始装饰腮红——这是死者家属的意愿。
“你就不能说出一句超过十个字的话嘛?”她用粉底液涂抹起了死者女士泛着青白的手臂。
“能。”他拿起死者家属提供的照片,比对着眼前的人与照片上的区别。她翻了个白眼,终于安静了下来。空荡的停尸间只有两活一死人,和两位活人偶然调试妆品时发出的声音。
“你不是要去约会吗?”他突然问道。
“那个男人啊。不去了。”她摆出无聊的姿势说着,“最近我俩在手机上常常聊天,他脑子里在想什么我可是一清二楚。当男人开始渴求什么的时候,语言就开始扭曲、向我索取和占有了。比起那个,那我还是面对死人和半死人好点。”她撇了眼他,嘴角露出一道窃笑的弧度。她又看向静静躺在床上的尸体女士。
“你们不是很好的朋友吗?”
“是啊,其实就是我不想去而已。刚才那些是我胡说的。”
他抬起头看向她,她则摆出一副冷淡的模样。“他太热情了,总是要和我提起以前的事。但我不喜欢以前的事,也不喜欢太热情的人。”
不喜欢太热情的人?他起初有些不明白,待到他明白一切的时候,便没有选择继续说下去。
“不得不说,他们愿意对着死去的女儿提出化妆的请求,也有很大的勇气。”她流畅地转换了话题。“换做是我死了,应该就直接拉到火葬场烧成灰,为大自然做贡献去了。”她用线笔细细勾勒着死者女士的眉间和闭合的眼睑,轻柔得像是在描绘羽毛的形状。
他本想说“父母总会考虑的吧”,但想到刚才她突如其来的生疏与冷漠,便没有说话。
“不会的。”他为死者女士拍上了点保湿粉。
“僵尸脸啊,真是完全不会安慰人。”她迅速藏起了那一抹悲怆,重新变得快乐起来。“他们还有什么要求?姐帮他们全部拿下。”
“尽量自然得体一点。”他发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干涩。
“切,就像是那些男性对女性的化妆要求一样。”接着她发表了一番抱怨的话语,他默默地听着。死者女士安静地睡着,仿佛不想影响二人之间的对话。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像《长日将尽》里的史蒂文斯?”她似乎并不打算放过他,打量着手里的化妆瓶,又对他继续说道:“那是一部挺有意思的小说。”
他回想着刚才的她展露出的片刻悲伤,加上修饰工作已经接近尾声,还是任由她开启了新的话题,“没看过。他是什么样的?”
“就是和你一样,自己以为能把事情都想清楚,固执地坚持一套原则,怎样也不会想着变通。估计也长着一张僵尸脸吧。”她笑着说。他没有回应,心想刚才的自己真是愚蠢。
“话说,德仁怎么不在呢?”
“他今天要和我们的客户家属对接悼念。一般最后的葬礼他也会客串主持。”
“客户!”她惊叫起来,把他也吓了一跳,过分安静的停尸间回荡着她的声响。她又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几乎不可遏制,大概也只有礼貌的尸体女士才可以原谅她的无礼。“没想到啊,僵尸脸也能说出点有意思的玩笑话。”
“不如说是你的看法错了。”他突然蹦出这句话,她也有些意外他会在奇怪的地方较真了起来。
“我就说了吧,”她又得意地笑起来,“你确实很像史蒂文斯。”
化好妆的死者女士被赶过来交接的工作人员小心地放进了棺材,用着载货车拉走了。他和玛多娜加了定妆与保湿的程序,明天揭棺时应当也是光鲜亮丽的模样。遗体整容师在完成自己的工作后,通常便不会再与死者与家属有更多接触了——就像是亲手送走了一个人一样。德仁在接到他的通知、让工作人员送走尸体后本是要回去准备明日葬礼的诸多事宜的,但是却特意来和他们寒暄了一会。“不如去喝一杯咖啡吧。”德仁如此提议,同时看向了他,玛多娜也抱着希冀的目光注视着他。他陷入一时的矛盾与纠结里,最终在二人的目光下屈服了。
“这工作做了几次,可真是和死人没什么区别了。”她不满地抱怨。“也难怪僵尸脸变成又臭又硬的石头,估计我迟早也步入后尘。”
他闻着咖啡的香气,逐渐对她的讽刺习以为常。德仁则憨笑着为他开脱:“他只是不擅长表达而已,加上对待工作认真严谨,可能对人也难免如此吧。”
“行啊,都挺严谨的。就我喜欢闹事,我不识抬举了。”
“也不是这么说......”
“德仁,别理她。”显然他清楚,这个女人只是喜欢挑起所有人的情绪,用滑稽张扬的形象来包裹自己。
“只是,那位女士就这么死了啊。”玛多娜突然喃喃自语了起来,“待她死后,身边的一切关系都会断绝,不用再烦心如何维系一段感情了。反而是家人会因此痛苦纠结,如果他们没有为此落泪,没有第一时间去悼念与悲伤,还会被质疑成没有感情。”
德仁沉思片刻,说道:“我们的工作除了整容整形,也是为了死者家属、甚至是死者本人生前的意愿服务的。也许死者的人际关系尽数断绝,但于亲属而言,她仍是一段关系里某种重要的角色。哪怕死后没有灵魂、死者不在乎我们的举动,我们依旧希望能为她、或死者家属做些什么。为了这两点,我们也应当尽职尽责。至于有没有感情,别人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如何呈现,都与我们没有什么关系。”
她沉默了一会,同意了德仁的说法。“你能说着这样的人话,我也是挺意外的。”她喃喃自语着,又像是刻意说给他听一样。德仁则一笑置之。
“话又说回来,人际关系总是那么难以处理啊。即使是为了工作,每日都要和尸体与尸体的亲属打交道,甚至还要我这局外人主持他人的葬礼,真是奇怪的体验。”
“确实挺别扭的。”她回应德仁,同时端起咖啡一饮而尽。“不过总不能让他们亲自去做吧。”
“是的。死者家属的情绪也总是百般多样。有的对我们怀揣感激,即使在葬礼结束后也会特地找我,替死者及自己表达心绪;也有的亲属根本不在乎那人的死活,只是例行公事、完成某个人给予的指令罢了——他们甚至在葬礼上也不关心死者的模样。”
“真恶心,”她直抒胸襟般说着,“我们要为了这种人这么努力吗?”
“工作是工作,死者家属如何跟我们没有关系。”他终于开口。
“当然有关系。如果死者家属自己也不在乎死者,我会觉得我们的工作没有任何意义。”她突然收起了笑容。
“工作是工作,要什么意义?”
“不。难道我们不是为了死者和死者家人共同的期盼而努力吗?”
“我们只是遗体整容师,死者的其他事情与我们没有关系。”
“所以什么事都和你没有关系吗?你生到这个世界上,只是为了漠不关心所有人、推开所有试图关心你的人吗?”她突然严厉地质问他,似乎连她自己也十分意外。
“别这么说!”德仁试图制止她。他看着她的眼睛,没有回话。
“如果死者家属都不关心死者是死是活,她的葬礼如何、在她死后敷衍对待,草草下葬,那我们那么费尽心力去化好一份妆容又有什么用?难道我们就要让死者被这样对待吗?”
他看着她,回答道:“那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是的,和我没什么关系。是啊,和我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关系!那你就祈祷着自己死后别被抛尸在荒郊野外、落得苍蝇与蛆虫陪伴吧!”
“够了!”德仁厉声让二人停下。咖啡厅里的其他顾客与服务员都看向他们。“每个人都又有自己的情绪,但是不意味着愤怒的时候要去摧毁一段关系。你们都在说着自己根本不想说的话,所以请你们停下。”
三人间陷入漫长的、尴尬的沉默,空气如升起的高墙般亘在三人之间,没有人多说一个字。她愤然起身,走出了咖啡厅。德仁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追了上去。他坐在椅上,喝着咖啡,发觉不知何时、咖啡已经有些凉意。
玛多娜自那天后并没有再来停尸间。近来又是雨天,云雾像是清理完厨余后倒掉的污水般浑浊地卷在空中。不过他总是待在封闭的地下室为一具具尸体整形整容,时常不知门外的世界究竟正经历着什么。寂静——像是远离人间的一片土地——总是伴随着他,除了玛多娜在的时候,他几乎不发出一点声音,只能偶然听见自己平缓的呼吸声、整理工具的叮铃碰撞声和通风管偶然漏出的风声。平日他已经习惯了玛多娜在他耳边不断地絮絮叨叨——他偶尔会稍稍回应——现在却忽然意识到这样的寂静是那样的突兀。
今天送来的尸体已经残缺不堪。虽然医院已经处理了裸露在外的血肉和明显伤口,但左边的脸肉几乎被磨烂,下颚与颧骨都依稀可见;手臂的皮全部裂开、露出了死灰色的血肉。据报告提供的信息,这是一位遭遇轿车碾压的死者。即使是做了几年遗体整容师的他,这也是颇为棘手的一项修复工作。他将与皮肤仿真性高的硅胶填补进死者面部缺损的地方,再如外科手术医生般将伤口修补、缝合,这一过程中必须要确保能还原死者的面部。光是填充与缝补便已经需要四小时的工作量。他必须全身贯注、精力高度集中,更因如此满身大汗,被迫停下调整很多次。最终待到他缝合修补完毕,仍需要涂上妆粉、掩盖脸与手臂的缝合线。可是在他做着这项困难繁琐的工作时,脑中却不断回想着那天咖啡厅、玛多娜对他吼出的话,以及那个循环往复的梦。他身上的汗就如梦里的浪潮般将他全然包覆,逼压得他近乎无法喘气。他原先将梦里的船只视作一种征兆:每个人终究孤独地航行并死去。但如今他却连船也上不去了,反而被埋在了海中等待最为恐惧的死亡。他错了吗?
工作终于完成。在停尸间里,时间没有概念。他艰难地脱下被汗浸湿黏住皮肤上的衣服,环顾四周,周遭就只有他一个活人。也许到死后,也是这幅场景。他看着被他精心修容的死者,拨通了德仁的电话。
“辛苦了。”德仁关心起他的情况。“你脸色很苍白。一个人工作量太大吗?”
“嗯。”他几乎说不出更多的话,像是被愚蠢的小孩玩弄后紧缩在破碎壳里的蜗牛。
“玛多娜这几天也联系不上,手机也是关机状态。”德仁深深长叹口气,看着外面磅礴倾斜的大雨。二人站在医院檐下,没有选择立刻上车。“她曾经偶然和我说起,她父母很早便去世了。”
他看着德仁,说:“你这么说,是想让我道歉吗?”
“说实话,我不知道。”猛烈的雨水砸在地上,迸溅起小小的水渍。“我认为你的看法在某程度上没有什么错。只是如若她要感性一些,我认为并不应该责怪。”
“可笑的中间派。”他突然笑了。
“是啊,我也知道。”德仁也笑了。“所以我也挺适合这份工作。”他自嘲般说道。
“她孤身一人,选择了这份如此冷门的工作,性质还是为了死者服务。我总觉得此间有什么联系。”德仁又是一声长叹。
他默默地点头,看着眼前似乎永不停歇的雨势。
“我啊,觉得中间派没什么不好的。”德仁突然这般说着,“只要有人需要我,我便愿意去帮忙,若是要我走开,我也不觉得受到了冒犯。我觉得一段关系里,总要容忍与包容。也许你选择的是避开它们,玛多娜则是表面迎合着它们,这两样我觉得都没有对错之分。说起来,现在的人挺难拥有一份非常亲密、无话不谈、开放自由的关系了。大家对其他人的态度都或多或少有些许区别,但无论是冷漠还是热切,心里也知道其实如小岛般矗立着,不让他人靠岸。”
他只是听着,突然感觉到冷。
“啊,顺便说下,这是我最近梦到的片段——一座小岛。”德仁笑着解释。“一个很老套的象征。不过我确实没有什么出彩的想象力。”他又继续说道:“不过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觉得,我、你、玛多娜三个人,其实关系挺不错的。”
他有些愣神地看着德仁。“为什么?”
“不知道。”德仁突然撑开了伞,走下车前。“走吧,带你去喝点东西,暖暖身子。”
他曾见过德仁主持过一次葬礼——仅此一次。死者的家属们身披丧服,漫不经心、毫不顾忌地相互交谈工作与生活的琐事,为着钱、家里的妻子或丈夫、遇到的人而大吐苦水,德仁则在台上庄重地宣读悼词。他努力修容的那位死者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在听着他们无限的、烦闷嫌恶的声音。他看着德仁主持一切:感激各位亲属抽空前来葬礼、揭棺、宣读悼词、亲属送花与上前悼念、盖棺。但是人们并没有理会德仁准备了什么,有些人在葬礼开始不久便已离场,有些人揭棺时小声讥嘲着那人生前的恶事,有些人则送完花后便直接离场。当然,也有人在一切结束后找到德仁,低声感谢他为死者做的一切。他深知德仁的工作比他要艰难百倍不止,但却控制不住地厌恶那些人们。他情愿自己死于突如其来的意外、没有任何人为此惋惜,这样他也不用区分人的善与恶。自那以后他便不再参加葬礼,只是做完自己的工作。
他想到了玛多娜。虽然她性格浮夸随意,但却只是另一种掩饰罢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他走到雨里,上了德仁的车。
等到他回家,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时,收到了德仁发来的短信。上面写着玛多娜已经回复了他,明天就能回来工作。他看完后没有答复,而是阖上眼,沉沉睡了过去。
梦境如期而至。他又一次飘在半空,看着渺小摇曳的船只在海中前行。恍惚间,他看见了玛多娜与德仁都在一艘船上,二人说笑着,似乎在寻找他的踪迹。就在这时天色突变。残暴的雷雨肆虐在空中,扭曲的雷光直劈入海面,狂风像是要将整片海都掀翻一样,海浪卷涌翻滚,顷刻间吞没了玛多娜与德仁的船只。他不知为何,竟惊恐地大吼出声,妄图阻止一切。然而此时的他才恍然察觉,自己就混在那团雷雨中,看着下方的船只被雷雨大浪彻底摧毁。他猛地惊醒,身体却酸痛得令他无法起身。他痛苦地呻吟起来,像是丛林里受伤的野兽。
玛多娜回来了。她依旧早早到了医院门口,看着他下车走来。“又没睡好啊僵尸脸?”她依旧是之前那幅嬉笑肆意的样子,看不出任何变化。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久到连玛多娜也不自在起来,忍不住出声骂道:“你这是什么眼神?怎么像见了死人一样?还是说你要姐道歉啊?行啊,姐道歉还不行吗?姐那天是说得言重了!”她十分不情愿地道了歉,他则还是看着她。
“你到底是咋了?”玛多娜也不再嬉闹耍泼,反而变得有些害怕。“真的生气啦?”
他看着玛多娜,想到了昨晚的梦魇。“没事,走吧。别让尸体久等了。”
她一愣,突然又大笑了起来,好像把所有负担卸下了一样。
他开始准备需要用到的器具,而玛多娜却看着报告发起呆来。
“怎么了?”他发觉自己的声音不知为何、似乎柔软了许多。
玛多娜还是盯着报告看,没有答话。他走上前,跟着看了起来。这是位遭遇酒驾卡车碾压而当场死亡的死者,男性,脸部面目全非,手与脚的大部分骨骼已经碎裂,肝脏、肾脏等器官也已经彻底损坏。医院在接到死者家属的修容要求后,提前掏空了他的身体,为他的四肢换上假肢,但是其余的工作只能交由他们负责了。他看着玛多娜,想到了早上德仁在送来尸体时嘱咐他“多注意玛多娜”时,没来由地明白了最坏的可能。
“都过去了。”他开口说道。
“我一直在想,我的父母在当时,究竟是什么感觉。”玛多娜缓缓说着。“然而我却不敢想。光是让那个画面在我脑中出现,我便会惊吓得无法入眠。”
他看着她,屏住呼吸,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语。
“事发第一时间,我甚至不敢去医院。我害怕见到他们容貌彻底被破坏的样子。那一次我哭了好久,却也陷入了一段很长的自责与负罪中。我竟是那样弱小与胆怯。然而很快有遗容整形师联系上了我,并表达了‘希望能为我做些什么’的心愿。我最终答应了他们。”
“然后呢?”
“然后,我出席了我父母的葬礼。他们竟和事发前时的样子别无差异。他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就像是睡了一次漫长舒适的午觉,我都不忍心去叫醒他们。我这才发觉竟有这么一些人,他们对我父母的观察比我自己要更加细致入微。而他们这般努力去做这些,也是为了死者的爱人得到一份慰藉。”
他静静听完一切,说道:“我很抱歉。”
“没事,咱俩扯平了。”玛多娜努力撑起微笑,眼泪却突然从脸颊滑落。
“你能抱一下我吗?”
那一瞬间,他心里的所有一切都砰然碎裂。他走上前,轻轻搂住了她的肩。
玛多娜轻轻地回抱住他,他感受到了她身体传来的温度,于他而言,那是从未有过的新的感受。他突然觉察到内心前所未有的平和、安定,他仿佛又回到了那片海水之中,只是这一次海浪温蔼沉静,他得以四肢敞开般浮在海上。二人拥抱了如同一个世纪之久。他感觉到玛多娜的身体起初仍在颤动,但慢慢地、暖意升腾,她逐渐恢复平静,闭着眼睛,如同一座温热的雕塑。他这时候彻底发觉:以往的那些执拗的坚持与疏远竟全部不值一提。
玛多娜率先挣脱怀抱,擦干了脸上的泪痕,嬉笑着说:“僵尸脸该不是看上我了吧,抱我这么久。”
他回答道:“现在好多了吧?”
她突然惊讶地看向他,“你是在笑吗?我没看错吧,僵尸脸,你居然会笑啊?”
“快去工作。”他有些慌乱地回复。
“收到!以后要和笑脸僵尸一起工作咯!”她振臂高呼着,本该一直沉静的停尸间回荡着她放肆的笑声。
“今天我可忙活了好久!我可要大吃一顿来犒劳自己。”玛多娜那例常的欢脱又一次出现,这次依旧是他、玛多娜和德仁三人的聚餐,地点是一家美式餐厅。
“辛苦啦二位。实在是工作量太大,我也只能把这具最难办的尸体安排给你们了。”德仁衷心地致歉,同时悄悄看向他,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没事没事,姐和笑脸僵尸全部搞定!”她得意地说着,切开了块牛肉便胡乱塞进嘴里、吞了下去。“不过没想到啊,鼻子被压成那样,咱们竟然也可以让它恢复如初。”她由衷地感到惊奇。“真是神奇的工作呢。”
“没什么,做好分内的事情就行。”他说完后,玛多娜盯着他看了许久,他这才无奈地继续补充:“但的确,玛多娜今天帮了我很多忙。”
她又一次夸张地笑了起来,餐厅路过的服务员被她吓了一跳。“喂,咱们今天这么开心,当然要再做点事,庆祝一下嘛。”
“什么事呢?”德仁又一次配合地问。
她稍稍思索,便站起来宣布:“大家一起说一句祝福的话吧。必须要有心意,还要真诚,不能搞什么‘恭喜发财’这样的东西哦。”
“这句话坐下来说和站着说没有什么区别的。”他点评到。
“知道啦!”她像个小女孩般有些不好意思地坐下,终于把声音压低了一些。
“那我先来吧。”很快地、她调整好自己,立马又抢着说道:“祝福各位...死后都可以被遗体整容师好好对待!”
换做平时,这应当只是一句玩笑话。但其余二人皆严肃了一些,点了点头,认可了她这句话背后深沉的含义。
“那么,接下来还是我吧。”德仁笑着说,“祝福各位,死前都能稍稍满意一生的经历。”不知为何,祝福的话突然又扯上死了。也许这就是这行业才有的祝福话语吧。
“那么你呢,贾缪?这次你必须得说。”德仁也开起了玩笑。
他看着二人,突然看见了那座海港。摇曳漂泊的小船里,玛多娜和德仁笑着把他拉了上去,三人在那广博辽阔的海上缓缓地向前前进。他感觉到了心脏的搏动——他其实早该察觉——听到了身体的细胞正对他发出欢呼;他像是一块柔软的毛球,却又在不断翻滚弹跳,不曾被人握在手心。他仿佛嗅到了玛多娜与德仁散发出的幸福与坦诚的气味,即使那是他想象出来的。
“那,就祝福各位死前都要有一段良好的关系。”他中肯地说道。
二人先是一愣,随即都大笑了起来。德仁也第一次笑得如此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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