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九城抡着手里的木棒狠狠给了地上那个哀嚎呻吟的灰扑扑身影一招暴风打击,木棒是来时在路边顺手捡来的,还沾着一块爬满了密密麻麻蚂蚁的口香糖。九城曾吹着口哨得意地对我炫耀那招是他的独门秘笈,尽管在肩胛骨下手不重却能让人疼得龇牙咧嘴,半扇肩膀又疼又麻抖得厉害。
他蓄着当时最流行的披肩散发,颇有几分古惑仔陈浩南的味道,事实上他的长相潇洒帅气,正是深受女孩子喜欢的那种类型。
在那个人人迷恋邓丽君和四天王的年代,他偏爱beyond乐队,时不时嚎两嗓子:“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荡爱自由。”嚎完了就把手里的酒瓶子一摔,潇洒地甩着头发扬长而去,谁也说不准他究竟是醉了还是没醉。
我从书包中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燃递给他。随后九城伸手接过我沉重的大书包,他掂了两下忍不住皱起了眉。身后是那群和他一起揍人的小弟故作滑稽地行礼:“大哥再见!”
万宝路那是老爸托人从香港专门买回来撑场子,他记性差,被我偷走了一包也不清楚。我身体状况一直不好,总是在不知道什么情况下就糊了了满脸满脸的鼻血,闻到烟味时也总是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一通。我原本想把这包烟一次性全部送给九城,可是他摇摇头,吐出一口烟,眉眼含笑对我说:“那样就见不到你啦!”
我承认,那时我望着他的眼睛的确有几分慌忙失措。
他沉默与笑时,眼里都带着落寞与忧郁,总是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疼起来。我知道这与他的原生家庭关系重大,九城的父亲在一次醉酒失手杀了妻子之后悔愧自尽,奶奶在暮年饱尝痛失独子儿媳的苦辛的同时又挑起了抚养幼孙的重担。
这些都是在我被九城痛扁一顿之后才知道的。和所有的社会青年一样,九城抽烟喝酒打架,唯一不同的是,他永远是打架最凶猛的那一个。围猎时的豹子一般不管别人的命,也不理会自己的命。
02
剧情永远往奇葩的方面发展,我正纳闷我这个根正苗红的爱国青年怎么惹了这么一个不学无术的混混时,骑在我身上猛兽一般的九城挠了挠头,停下了即将挥向我的拳头,“你不是那个李王八?”
什么李王八,我捂着一刻不停往外冒血的鼻孔,又委屈又害怕地扯开嗓子哭了起来,声音也破了调:“我叫三里!”
我的鼻孔里潦草地插着两颗卫生球,垂头丧气地走在路边走一下没一下地踢着一个空易拉罐,铁皮在脚边咣当咣当作响,落日余晖盛大而又绚烂将我们的身影拖扯得很长很长,我这才偷空借着眼角的余光打量起这个不良少年。
他提着我的背包毫不费力,望着巷口的大黄狗吹了一声嘹亮的哨音。这是最近风靡一时的小把戏,想要在女孩面前崭露头角的男生无一不勤学苦练,哪个女孩得到了这种待遇准会羞红了脸。九城的两条胳膊晒成健康的小麦色,白色旧得发黄汗衫上还浸透了几处血渍,一看就是刚才的他对我单方面行凶的产物。
九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他是一个心思缜密的男孩,记性却配不上拥有这么好敏锐触感,要不然他也不会认错了目标,误将我当成雇主的死对头按在地上痛扁。
他笑了笑,小鹿般的眼睛清明澄澈,问道:“衬衫的价格是多少?最贵的那种?”
03
根据九城的原话,不良少年们是有一定的收入来源的,所谓的惹事生非打架斗殴也不是无缘无故就出手打人。各所学校里学生多,是非也就多,总有一些有钱没地使的阔少爷看个把人不顺眼,十分乐意出钱找人揍一顿眼中钉泄愤出气。而九城就经常接这种学生的活,不过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见习纹身师。
但他不是一个手艺很好的纹身师傅,我曾亲眼见他把一条龙纹成了长着扭曲犄角的蚯蚓,差点没和客人打起来。我笑得捂着肚子眼角沁出了泪花,九城这辈子估计也当不成纹身师傅了,虽然他也不喜欢这个职业,他只是简单地想混口饭吃,我挖苦他道:“还没你写字好看呢!”
九城本来是随着我一起笑的,他外表看起来没心没肺实则内心深处最敏感柔软,听到这句话他显然怔忡了许久,沉默地擦洗柜台打扫纹身小店,良久才低哑着声音对我说道:“三里,你一定要好好上学,考上清华北大。我听说这个学校是最顶尖的大学了。你和我不一样。”
我就 “嗯啊” “嗯啊” 地点点头,我没勇气也不忍心告诉他清华北大其实是两所学校,我同样也没告诉他我其实一点也不想进入这两个其中任何一个学校,我也没告诉他我最敬佩最羡慕的人就是他。
临近高考的一次模拟题作文中我写了我最敬佩的人,我把九城完完整整写进了作文中,他是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是最无赖最有骨气的小流氓。我在末尾处同样写着:“我想成为九城那样的人,甚至,我想成为九城。”
最后这成为了一篇引来满堂哄笑的零分作文,我年级第一的位置也被一直虎视眈眈的万年老二抢了去。老师扶了扶眼镜一本正经地宣告,她将不会告诉父母我的叛逆劣迹,青春期的逆反心理很正常,她希望我能够改正,重新写一篇作文以示悔过。
重新的作文我一个字也没改动,反而将字体写得更工整了些,代价是被素来铁面的灭绝师太咆哮数落了大半节课,又罚站了整整一天。
04
放假时期的校门人流如注,我在忙忙碌碌的人群中见到了九城的身影。他沉着脸,接过我的书包说道:“跟我走。”
他带我来到了他的家,破旧低矮的四间平房堆满了杂物,一见就知道主人疏于打理,院落的蔬菜园里长满了杂草,墙角爬满了青苔。他拉着我的手进了唯一一间向阳的屋子,床上的老人病态深重,有一声没一声地喘着粗气。
我不知所措,那个曾经笑眯眯一脸慈祥,一见我就招手给我摘西红柿和黄瓜的老人瘦弱成了一张空荡荡白纸,皮囊里的生气早就泄露得差不多了,最终面临的结局也昭然若揭。
九城反而冷静无比,放缓了语气附在老人耳畔,说道:“三里就要考试了,他那么厉害一定能考上清华北大。”
离开时,九城抽着烟拥抱了我一下算是送别,这段日子他总是烟不离手,借着烟灌入肺的舒爽缓解压抑的心理氛围。
九城一直想买一件衬衫,配上西服皮鞋打上领带,这才够“酷”。九城对我激昂澎湃地提到这里时,总是控制不住眼角的眉飞色舞和即将呼之欲出的梦想与向往。他煞有介事地分析得头头是道:“带着大金链子拿着大砍刀一口一个‘你妈的’‘他妈的’是小混混,黑社会总是穿着黑西装带着墨镜,从背后掏枪杀你全家之前还跟你彬彬有礼地握手问候。”
我思忖了片刻,拽着九城的胳膊用此生最认真的神情语态说道:“我们读书吧。”他不该这样,他是崇尚自由的飞鸟,不该被困在囚笼中磨钝了双翅。但我也知道这句话实践起来简直是天方夜谭,他辍学多年,学过的知识总不至于让他是个文盲。他有一个病危的奶奶需要照顾,他还要养活自己。他还要一个人孤单单地面对生活的困窘艰辛。
我虽然一直陪伴着他,但是却帮不上什么实际的忙。
九城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尽量用一种毫不在意的口吻打趣取笑:“我没钱啊,你供我?”
我认真地点点头,拉开书包从里面掏出一沓厚厚的红色人民币,一股脑地全丢进他怀里。九城呆滞了许久,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哆嗦着问我钱的来处。
我低着头一言不发,他得不到回应最终狠狠甩了我一巴掌,两道温热的液体顺着上唇滑落,我随手一抹只看到一片殷红的血迹。这次我没有哭,九城也没有着急忙慌地来哄我为我擦干净脸上的血,他只是冷冷地看着我,失望至极:“是偷的对吧。三里,你和我不一样,你不能学我。”
最后那笔钱被我偷偷藏回了父母的床头柜里,九城与我冷战了两个星期。在寄宿学校中念书,我一个星期回一次家,就一星期给九城送一根万宝路,所以与九城总是聚少离多。经历这次事件之后,九城明显与我疏远了许多。
05
1994年的夏天,距离高考还有一个月。九城处理完奶奶的丧事,专程来到学校里与我告别,他搂着身旁穿着肚脐装画着大烟熏的新女友,兴高采烈地对我说他要去香港。
“你去那里干嘛?”我话虽然是这样问着,眼睛却一刻不停地盯着他们紧握交扣的十指。最后九城回答了什么,我也没记住,只是神不守舍的回答“好啊”“好啊”。
后来听说他与女友分手了,那个总是画着浓妆的女孩子总让人不知道她的实际长相,后来听说他又寻了新欢,后来听说九城也没当上纹身师,照旧在香港打打杀杀帮人收些保护费度日。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其实他曾经拥有一个触手可得的机会,只是他不愿意选择。那笔钱最终被父亲塞到我手里,他拎着行李箱疑惑不已:“不是让你等高考之后去做手术吗,我得出差几个月,没时间陪你一起去了。”
我想我会永远记得那个笑起来清秀干净的男孩,我有一句只能埋藏在心里的话永远也不会告知任何人,它会在我心底发霉生菌,或许在一个艳阳天我会把它拿出来洗干晒净,再完好无损地把它藏进心底的隐秘角落。
1994年6月。
英语听力试音时,我想我知道了那个久违的问题的答案。
我会告诉他:“衬衫的价格是九磅十五便士。”
1994年5月。
九城在一次斗殴时失手打死了人,再次见到他的名字时是在新闻日报上。黑色字体占着角落一方小小的板块,标题写着:古惑仔过失杀人,同样伤重不治身亡。
1994年9月。
我在为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涯做准备期间收到一封来信。发件人是那个浓妆艳抹的女孩,我实在想不通有什么理由会敦促她给我写信。
直到我展开信。信很短,只有一行字,但我读懂它却耗费了漫长余生,熬干了毕生气力。
“他说去香港挣很多很多钱,为你买一件最贵的衬衫当作升学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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