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作者: 阳春白鹅 | 来源:发表于2024-01-13 10:25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她的爹娘本来是河南人,在那个特殊时期逃难到山西,在北庄落户。

    1947年她出生前,家里已经有了三个女子。她的大姐起名金花,二姐银花,如果老三是个男孩的话,很可能就叫铜蛋,可偏偏还是个女孩,她的爹想了想说:“叫招娣吧,兴许能招来个弟弟呢!”

    她出生时,爹在屋外一会儿背着手踱来踱去,一会儿坐下来,拿出旱烟锅,捏一撮烟叶摁烟锅里,点着后狠狠地抽一口,又缓缓地先从鼻子,再由嘴巴里吐出,那吐出的烟圈弯弯绕绕,曲折升腾,像许许多多急需解答的问号。

    接生婆忙忙碌碌,一会儿热水,一会儿毛巾。她的娘在屋里长一声短一声,从中午一直折腾到快天黑。最后,她终于“哇”地一声,来到了这个世界。屋外的爹听到那响亮的哭声,喜得停下了踱步,忘记了抽烟,以为肯定是个男孩。

    接生婆叫她爹进屋,告诉他“是个千金”时,她爹长长叹了口气,返回屋外又闷头抽烟,抽了好大一会儿,仿佛要把这一辈子的烟都抽完。最后他把烟锅用劲儿在各墩儿腿儿上磕了两下,把里面的烟灰儿磕干净,又使劲儿吹了吹烟锅底,好像要吹掉所有的不如愿,然后悠悠地说:“叫她改弟吧!”

    改弟就这样有了名字。可能因为名字叫对了,三年后,改弟的娘生了弟弟金贵。

    改弟十岁时,大姐金花刚刚十九岁,高高的个子,随爹,白白的皮肤,随娘,在村里姑娘群里一站,一下子就像一池苇花里冒出来一朵芙蓉,特别扎眼。

    村子里的小伙儿就都悄悄喜欢上了金花,其中就有大队支书的儿子,他当过兵,父亲是大队干部,成分又是贫农,根正苗红,以为娶金花应该不费吹灰之力。哪知花偏偏没看上这个退伍军人,要死要活嫁了南郜一个一米八的帅小伙儿,他们是大姐在南郜读高小时认识的。

    二姐长得不比大姐差,但却性格木讷,不喜读书。支书的儿子看老大没有追到手,就又在老二身上打主意。结果同样碰了钉子,银花被爹嫁给了村里的有着三兄弟的一家。

    这样大队支书不开心了,一纸状书告到公社,说改弟的爹看不起贫下中农,破坏军婚,卖女挣钱养家。那是个特殊的年代,改弟一家又是外地落户过来的,没有势力。改弟的爹就这样坐了大牢,连气带饿,在牢里得了重病。他们把他送回来时已气息奄奄,不久就撒手人寰。

    改弟就这样失去了爹。

    改弟的三姐招娣比大姐二姐低了半头,但是却更聪明,不但在村里读完小学,在南郜读完高小,而且考上了镇上的初中。改弟的娘看老三出息,就省吃俭用供她读书。谁知招娣鬼迷心窍,在读书时迷上了一个英俊高大的工人,足足比她大十三岁。娘知道时,招娣已经退学在家,非他不嫁。娘哭红了眼也没能让招娣改变主意,最后娘狠了心,任由招娣跟了走,没媒人没敲锣没打鼓嫁去了二十里外的南社。

    前三个女儿用自己的亲身经历给娘上了生动的一课,娘就此拿了主意,虽然改弟较姐姐们更水灵更聪明更懂事,但也只让她读了小学三年级,早早回家做饭,照顾弟弟,空了学习织布做衣服,上生产队挣工分。

    张婶子来家的时候,改弟正在下厨地做饭。张婶子把头朝狭小的厨房探了一下,笑着说了句,改弟做饭呀?改弟扭头嗯了一声。张婶子把改弟认真地从头看到脚,说这闺女长得真俊,还能干,看以后给谁享福去!说完便哈哈哈笑着进屋找改弟的娘去了。改弟只觉得脸火烧火燎的,饭也做不下去了,悄悄地隔了窗户听着。

    “改弟也十八了吧?该嫁出去了!”张婶子说。

    “是,女大不中留。”娘说。

    “东子娘让我来跟你说,让改弟跟了东子吧!”

    “行倒是行,只是俺就这一个小闺女了,她弟金贵还没瞅着媳妇,东子不是有个荣子妹——”

    “你的意思是——让荣子嫁给金贵,换亲?”

    听到这儿,改弟的心咚咚咚地,仿佛要跳出胸腔来。她又惊喜又担忧,喜的是她和东子早就情投意合,虽然没互相挑明,但眼底眉梢那意思明摆着,现在终得所愿来提亲了;担忧的是娘提出换亲也不知道行不行得通。

    没听到娘的声音,停了一会儿,张婶子说:“我到那边问问,我想肯定行,这一举两得,亲上加亲,多好的事情!”

    …………

    几天后,张婶子又来,合了四个人的生辰八字,都是好婚姻,换亲就这么口头上定下来了。

    这可把改弟高兴坏了,晚上躺下,眼前老是浮现出东子。那不高不矮的身材,浓眉大眼,宽宽的肩膀,走路习惯性地左肩略比右肩低,在改弟眼里看起来更是独一无二的英俊帅气。更重要的是东子大胆有魄力,虽年纪轻轻,但是能干肯吃苦,在村生产队里威望很高,嫁了他肯定前途光明。改弟这样想着想着就幸福地睡着了,睡着了梦里都会笑出声来,白天见了东子就更多了一些掩饰不住的羞怯和喜悦。东子也比以前更大胆一些,在村子里看见改弟就火辣辣地瞅。改弟小小的个子,白白净净,乌黑的头发在额头留了齐眉的刘海,剩下的从头顶到脑后直直的一道线中分开,在耳后梳成两个粗黑粗黑的大辫子,走起路来鞭梢一甩一甩的,东子的心就随了那辫子一上一下……

    但是他们虽然心有灵犀,互相爱慕,却不敢在村人面前随便说话。东子就悄悄找了改弟,约她去改弟三姐那儿赶会。三姐嫁给了二十里外的南社,每年四月二十八是老会,附近村庄的人都要去会上,走走亲戚,买买东西,看杂耍故事。走那么远,不会遇见熟人,在路上也可以单独相处。

    他们的村子很小,但地里位置优越,不仅紧邻207国道,而且是一个铁路小站。东子和改弟去南舍就是沿着铁路边走。四月天的阳光柔和地洒落在铁道边的小土路上,为新生的绿色世界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晖。万物在春天的呼唤下焕发出勃勃生机,花儿草儿窸窸窣窣,窃窃私语;小路上的蒲公英探头探脑,偷偷看着这一对俊男靓女;蝶恋花,风扶柳,所有的一切都充满了甜情蜜意。东子和改弟慢慢地走着,手都没敢拉一下,心却跳得欢快。绿皮火车轰隆隆在身边开过,车里的乘客伸出胳膊探出头,有人朝他俩吹口哨,改弟红着脸低了头。东子却歪了头看着改弟笑,有点坏,有点害羞,但更多的是暖暖的温柔。

    东子娘怕夜长梦多,就想着快点把东子结婚的事办了,荣和金贵因为还小,可以再放放。改弟娘是个大脾气,直肠子,脑子里没有太多的花花点子,也就同意了。于是,一年后,改弟就嫁了过去,因为是换亲,双方的彩礼陪嫁就都没准备。

    东子家在村东头,四间东屋,是斗地主分财产的时候大队硬分下来的,当时贫下中农都还不敢要,怕住了好房子成分不好,但是上边下了命令,不要也不行,这才住进来。

    改弟家在村西头,一个长长的院子,一排三间南屋分成两个,里面一间改弟和娘住,外面两间准备给金贵娶媳妇用。

    结婚那天,改弟在里面屋,村里的好姐妹围着她,帮她穿好她早已悄悄做好的大红袄子,红锻裤子,蹬上黑锻面红绣花的尖头布鞋。东子穿着蓝色中山装,胸前十字披红,骑着枣红色大马,旁边还跟了一头同样颜色、个子稍小点的马,在好伙伴们的陪同下下,伴着热热闹闹喜庆的锣鼓声,来到改弟家。东子下马后向小屋直闯,改弟的姐妹们拦住了他,一阵嘻嘻哈哈,东子开开心心把装有十块钱的红布包经一个小姐妹的手传给了改弟。改弟哪还顾得看多少,心里早急痒痒地要跟了东子走。东子背了改弟,改弟羞羞答答伏在东子背上。小伙子大姑娘们欢呼着,簇拥着他俩穿过长院,跨过高高的院门槛。两匹枣红马通人性地跪倒在地,两个新人上马,胸前的大红花和他们幸福的红脸庞交相辉映。马儿颠颠地从西头悠悠地走到东头,喧天的锣鼓咚咚地响彻十里八村,改弟觉得那是她人生最幸福的时刻。

    …………

    东子家的房子也是从中间隔开,分成里外各两间。东子和改弟住里间,东子爹娘和荣住外间。房子后面是村大队的戏台,晚上唱大戏的时候在家里就能听见咚咚的锣鼓声。有一天,东子娘催促改弟去看戏,家里的事情不用担心。改弟做饭刷碗洗衣服习惯了,一下子让她什么也不做,有点不知所措,不知该不该就走。东子娘却一再催促,说你天天忙里忙外,也该歇歇了,你去放心看吧,让东子陪我说会儿话。

    于是改弟就高高兴兴去看戏,看完戏回家肚子有点饿,但晚上是吃过饭的,也不好意思再加什么,那个年月,谁家都不够吃。

    没想到东子却拉了她的手,神秘地笑着,说有好东西吃。说着便掀开盖着的锅,里面扣着一只小碗,翻起小碗,两小块还闪着光的油汪汪的煎饼静静地藏在锅底。改弟问哪儿来的,东子不会撒谎,说我娘把你哄走,偷偷给我做的,我不舍得,给你留了!改弟听了把头埋在东子的怀里,心里酸酸甜甜的,除了幸福还是幸福。

    做了新媳妇,改弟依然跟在娘家一样,早起晚睡,去生产队挣工分,还要管家里一日三餐,洗洗涮涮。生活虽然清苦,但东子对她很好,处处护着她,小两口恩恩爱爱,小日子倒也过得甜美 。

    两年后,改弟和东子有了第一个孩子,白白胖胖的女娃,生下来时太阳正要从东边探出头来,朝霞满天,东子就叫了“朝霞”,孩子的名字就这样叫开了。

    那时候,家家缺吃少穿,越穷还都越忙。为了照顾孩子方便,家里请了下沟村的小木匠给孩子做一辆木头小坐车。这坐车后面是高高的靠背,前面是平平的台面,里面是一块中间有圆孔的坐板,坐板和台子用窄窄的一小块斜板连接,斜板上也有小孔。孩子坐在里面,胳膊可以伸在台上玩耍,屁股坐在下面随意大小便,拉撒都可以直接落地上,方便好收拾。

    事情就在那时候发生了变化。小木匠干活期间和荣偷偷好上了,荣死活不要家里给定下的换亲。东子娘觉得反正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东子的事情安稳了,所以自然也不想委屈闺女,况且小木匠口齿伶俐,心灵手巧的,东子妈也喜欢,就反悔了之前的口头约定。

    改弟娘不高兴,但女儿已经嫁过去,有了孩子,也无可奈何,认了。两家各自嫁人娶媳妇,日子就这样平平和和安安静静地过下去。

    时间就这样在平静和幸福中又过去了两年,改弟和东子生了第二个孩子,是个男孩,东子说一女一男,我们有福了,就起名福临吧!

    朝霞五岁,福临三岁的时候,荣也结婚三年了,却一直没有孩子,有两次怀上了,但都无缘无故小产了。

    金贵娶了李村一个高高大大,梳着长长辫子,温柔能干的女子。她在福临三岁那年的正月生了一个八斤重的女孩儿,产后生病死了。

    东子忙前忙后,跑里跑外,定制棺材,动土挖坟,装殓出殡。竭尽全力帮助不幸的妻弟料理妻子的后事。

    冬天,村子里干部带领大伙儿挖土方。壮小伙子半大后生,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热热闹闹,红红火火,都扛纤头背锄头去野外干活儿。

    一天上午,工程进行到一处,需要放炸药炸开土石,炸药放好,点着引线,远远等着,好半天不见响声。东子的好朋友,大队村主任宝子走过去查看,快要走进时,却听一声冲天巨响,炸药包引爆了,宝子被热浪推出去十几米远。

    等到人们从震惊中醒过来,惊慌失措地七手八脚把宝子从烟雾中抬出来时,宝子已经气息奄奄,送到镇医院抢救了三天,终是没能挽回性命。

    东子在医院守了三天三夜,眼看着好朋友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剩下的好像只有好好送他上路。东子推开了来给宝子洗身子穿衣的土工,自己认认真真给宝子擦身子,趁身体没有完全冷透,把宝子握紧的拳头一点点抚摸着展开,把弯曲的指头一根根摸索着伸直,衣服一件件一层层穿好压踏实,在棺材底为他铺了崭新的褥子,和土工一起把死去的宝子抬进去,上面盖上厚厚的被子,合了棺盖,在一片“躲钉躲钉”的哀哀哭泣中,和土工一起把棺材钉好。

    出丧那天,东子和小伙子们抬了宝子沉重的棺,伴着宝子母亲、妻子和五岁女儿的号啕大哭,热泪长流,一步一步挨到新修好的坟地,小心翼翼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葬了宝子。

    其实有人劝说过东子,二十几岁,年纪轻轻死去,是大凶,死人会妨靠近他的最亲近的人。东子说,净讲迷信,哪有那说法!

    宝子走了,东子接任村委主任,继续宝子在村委的工作,带领大家夜以继日地奋斗在施工现场。改弟也怀上了第三个孩子。

    转眼间又到了年末,土方工程眼看着接近尾声,孩子也将要出生。

    刚过了元旦,工作了一天的东子回到家里,改弟因为临近产期,没有加入村民们挖土方的工作,但是勤快的她在家也没有闲着。两间小东屋被她打扫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正对门的老方桌红色斑驳,但漆面完整的地方仍明亮如镜。后面长长的高几上摆着各色的瓶罐,当中圆圆的香炉端庄肃穆。几后的白色墙壁上雀斑点点,墙正中挂巨幅人像,那是全中国,不,全世界人民都爱戴的领袖,他亲切地凝望着每一个人,无论你走到哪一个位置看向他,都会发现他也在神奇地朝你微笑。像的左右两边两幅对联,红底黑字遒劲有力:千秋伟业留青史,万里河山展宏图。进门右手边靠墙放着一架崭新的缝纫机,是东子刚刚给心灵手巧的改弟添置的。机针下还压着一块花布,那是改弟为将出世的孩子做的衣服。向左边看,一个宽大的砖炕占了大半个屋子,炕尾陡峭着一堵黑黝黝的横墙,炕边生着温暖的炉火,熊熊的火焰摇曳生姿。炕后是方方的小格子窗户,贴着红纸剪成的各色窗花,有鲤鱼、孔雀,还有大戏里的女子。炕前的地板铺着长方形的石砖,被反复不倦地洒水打扫琢磨成黑亮黑亮。

    一千九百七十五年元月二号的傍晚,还有一个月就满二十五周岁的改弟站在炕边。她小小的身材,挺着大肚子,白皙的脸庞闪着幸福的光芒,笨拙的身体并不妨碍她在火炉边忙忙碌碌。靠横墙坐着英俊的东子,刚满二十六周岁,浓黑的眉毛下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眼神清亮狡黠又甜美,柔丝般的温情如泉水流泻,嘴角噙着羞涩满足的笑。三岁的福临在炕后玩耍。东子伸出大手抱他过来,放在膝头,右边的眉毛向上潇洒调皮地挑起又落下,专注地满心欢喜地看着东子。

    暮色降临,劳动了一天的村民吃过晚饭,又陆陆续续走出家门。外面的工地上,榔头镢头开始叮当,修水渠,挖土方,干得热火朝天。东子是最后一个回家吃饭的。阔口铝锅里熬着热腾腾的玉米各糁,改弟舀了一碗端给东子,东子左手抱了福临,右手接了,边吹边呼噜噜喝了,这就算吃了晚饭。

    是时候该去工地了,东子搁下碗,把孩子放地上,站起身,披着大衣,准备离去。一向懂事,不淘气不缠大人的福临忽然抱住了东子的腿,仰着头要抱抱再抱抱,说什么也不让走。东子被缠得脱不开身,伸手在口袋里摸索半天,找出仅有的一块糖塞到了福临手中,亲了亲他的红扑扑的腮,推开他抬腿跨出了门槛。

    没走几步,东子又折回,掀开门帘,一只脚在外,一只脚跨进来,对改弟喊到:“改弟,我跟你说,孩子马上要生了,我想好了,生个女孩就叫红霞,跟朝霞连住。你记住了,我可走了昂!”改弟答应一声:“知道了,这个还有啥急的!”就继续忙着。福临又跌跌撞撞跑向门口,喊着闹着哭着:“爸爸,不走,我要爸爸……”

    东子英姿飒爽,大踏步在乡间的小路上走着,唱着嘹亮的歌,是《谁不说俺家乡好》“一座座青山紧相连,一朵朵白云绕山间”。间或嘴唇嘟着向前撅起,愉快地吹起清脆的口哨,是那一曲《我们走在大路上》,“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暮色苍茫,西天还有几缕红霞,归巢的鸟儿在枝头树间叽叽喳喳,与他的歌声哨声互相呼应。他心情愉快,因为大队的工程快要完工,家里的第三个孩子将要出生,妻子温柔能干,孩子们漂亮可爱,家庭幸福,事业有成,大好年华,前程似锦!他这样想着,步履轻快,不知不觉就到了工地。看见挥汗如雨的知青农民,大小伙子壮汉子,大姑娘小媳妇,结实健壮的中年妇女,看着快要挖好的土方快要竣工的水渠,心里就像奔腾的潮水,汹涌澎湃。

    东子迅速加入劳动的人群,有力的双臂举起又落下,镢头翻飞,挥汗如雨。过了一会儿,他停下来,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大手一挥,声如洪钟,“大家辛苦了,停一停,咱们开个会!”人们放下锄头,撂下镢头,开始从四面八方聚拢来。东子站在土方下,披着大衣,两手叉腰,宽阔的后背,魁伟的身材,在冬夜的灯光星光下威风凛凛。

    也许是“神仙羡慕好伴侣”,也许是“少年英才遭天妒”,命运之神就在那个时候悄然降临。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哗啦哗啦的土石坍塌声,嗡嗡砰砰声,大块大片的土和石头从天而降,直砸到东子头上……

    出事故了,土方塌了!砸到了不少正在朝这边走来的人,但都是碰了胳膊擦了腿。东子遭到的是致命一击。

    寂静的田野起了骚乱,栖息的鸟儿惊得扑腾腾乱飞,夜的呼吸也变得沉重!

    有人跑去报讯,气喘吁吁,冷汗淋淋,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改弟牵着福临,半天听懂一句,“东子被砸了一下!”她不以为然,轻轻责备:“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砸一下过几天就好了么!”

    小屋里挤满了人,外边东子娘屋子里,六岁的朝霞探头缩脑,不知道为啥家里这么热闹。人越来越多,里屋,外屋,院子里,大门外,人群叽叽喳喳,个个神色慌张。改弟渐渐听明白过来,把福临交给东子娘,拨开人群,抬腿就往工地上跑,笨拙的身子在冷风中摇摇晃晃、瑟瑟发抖……

    慌张的人群中有人明白过来,冲上去拉改弟,改弟用力挣脱想继续往前跑,忽然一阵腹痛,不知是心疼,还是身子疼,肝肠寸断,撕心裂肺,改弟只觉得天旋地转,什么也不知道了……

    工地上,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东子抬起,放在一个平板车上,在农历十一月的寒风中,连推带拉地跑向镇上医院。土路上扬起灰尘,板车上不断地滴下淋漓的血,浸透了大衣跌落在土里,把地上的粉尘凝成红豆般的颗颗粒粒,把空中飘飞的寒溶成胆寒的腥。穿白大褂的乡村医生脸色黯然,摇头叹息;推车的大小伙壮汉子无声地叹气,转过脸去用粗布衣服的袖子抹着眼角。

    裹着小脚的东子娘拄着拐,倚着门框在冷夜中哀哀哭泣;东子爹颤颤巍巍,左手拉着朝霞,右手抱着福临伤心欲绝……

    里屋里,一声婴儿响亮委屈的啼哭穿透阴冷的风,划破天际。

    红霞出生了,有力的小手小脚不停地舞动。有人看见她的一只蹬向空中的脚指头云集,似不止五根。于是抓过来细数,发现确是六根。

    “这孩子命硬,”有人说,“克死了她爸!”

    东子爹六十多岁,白发人送黑发人,生了大气,得了一种吃不下饭的病,那时叫“噎死病”,现在想来应该是食道癌。到最后不但什么也吃不进去,还全身肿得像发了的面包,一按就能流出水来,死后放棺材里,那水就沿着棺材板缝滴滴嗒嗒地流。

    东子爹的灵柩停在里屋改弟住的家,正对门放了一星期,棺材下就着一个瓦瓷缸,血水低满了端到外面倒了再就上。棺材前设一方案,案上一只锅里装着油,点着长明灯,油少了也得加,不能让灯灭了。夜里血水滴滴嗒嗒,又腥又臭,黑黢黢的棺材峭楞楞横在屋中央,朝霞和福临在外屋跟奶奶睡,怀里的红霞还在吃奶。改弟又怕又累,叫婆婆,婆婆说她人老了,又小脚不方便,叫小姑子,婆婆说一个出门闺女,还没生过孩子,你就给她安排个那活儿?改弟就咬紧牙关,不声不响,任劳任怨,自己一个人半夜起来,倒了水,加上长明灯里的油。千难万难作为家里的儿媳,扛起了重担,还算体面地打发了公公。

    改弟的弟弟金贵又娶了媳妇,第一个老婆生的孩子就跟了奶奶过,改弟娘要照顾儿子媳妇,还有这个比红霞大不了几个月的小孙女,自然也顾不上改弟。

    荣因为几次怀孩子都没保住,看红霞长得浓眉大眼,红扑扑的脸蛋水灵灵的,跟年画上的娃娃一样漂亮可爱,就跟嫂子商量,想要了红霞。改弟把红霞抱着,红霞把头埋在妈妈怀里,嘴吧咂吧咂地噙着妈妈的奶头,一只手拽着饱胀的奶子,另一只勾着抬起来的不安分的小脚丫子,大眼睛忽闪忽闪看着妈妈,不时含混不清地满足地嗯嗯呀呀着。改弟心里一软一酸,想着可怜的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爸爸,再给了别人,虽然是亲姑姑,但到底不是妈妈,那就更加可怜了!于是断然拒绝了荣,荣不高兴告诉了娘,荣的娘说:“那孩子不发家,要不是她,说不定你哥还你爹还都走不了呢!不给就让她养着吧!”

    改弟听到这话,就又一阵心酸,想哭,但是一堆孩子嗷嗷待哺,改弟有那么多事要做,她连哭的时间都没有。

    因为是工伤,大队照顾了朝霞和福临两个,每年按成人量补贴粮食,倒也没落下饥荒。但家里没有男人,生活中处处是困难。

    朝霞八岁那年,突发脑门炎,高烧不退,大冬天,寒风呼啸,孩子得送到镇上的医院。改弟一个女人,也不会骑自行车,多亏了弟弟金贵,他骑了车驮着朝霞,改弟在后面跑着,十里地脚不停歇地到了医院,医生说缺药。村里一个东子爹的朋友跑去离村子很远,跟镇上相反的方向的另一个县找了药,孩子的命保住了,但却从此落下了听力不好的后遗症。

    红霞五岁时,咳喘不停,喉咙里清痰浓痰不断,走哪儿吐哪儿。那时候医疗条件不好,去村卫生所,医生说肺炎,给了红沫沫白沫沫的药吃了,也不大见好。改弟一大堆孩子,也不懂也没时间没精力关心,就那么让孩子熬着。一两年里,红霞吃饭吃两三碗,菜饭、米淇、汤面、各糁饭,不吃白菜土豆,只吃酸菜咸菜,却不见长肉,面黄肌瘦,大便的时候拉一大团咕蛹咕蛹的蛔虫。改弟找来蛔虫药让红霞吃了,没想到吃反了,红霞正喝着米汤,忽然啊呀一声,说:“我喉咙里有棍子……”没说完“棍”便扔了碗,大张嘴,一条粗粗长长白胖白胖的蛔虫钻出嗓子眼从嘴里吐了出来,掉在地上还不停扭动。改弟正在做饭,腾不出手,大喊着朝霞,让赶快拿扫把簸箕收拾,朝霞也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拿了笤帚却吓得瑟瑟发抖……

    改弟扔下手里的活,收拾了地上的一片狼藉,抱住红霞默默流泪……

    …………

    改弟心灵手巧,做闺女时在娘家自学,做衣服做鞋子样样精通。白天,改弟忙着做家务,照顾孩子,夜里,等孩子们睡熟,改弟就着昏暗的煤油灯,给孩子们纳鞋底,做衣服,长长半夜睡,五更起。过年的时候,孩子们总能穿上改弟做的一身新衣。

    改弟的三姐离得远,一年见不得一半次面。大姐二姐经常过来找妹妹做衣服,不管什么时候来,改弟都会放下其它活儿,先给她们做。大姐在不远的外村,有时候做完还要吃上顿饭,改弟从来也不烦,总是尽其所能帮助。二姐夫自私精明,有时做了衣服还要回去称布头够不够,改弟知道了,虽然伤心,但心疼老实巴交的二姐,下一次还是不求回报地付出。至于同村里的弟弟,她更是处处照顾。

    东子在世时家里买了一辆自行车,荣说哥哥爸爸都不在了,也没人用得着,嫂子,你就给我吧,等福临大了,我再给他买辆新的。改子想,买不买吧,你想要就拿去吧!我人都没了,也不在乎这些。

    改弟就是这样,自己生活又苦又累,但还能对周围的人宽容以待。

    按理说,好人应该有好报。

    挖土方、吃大锅饭的时代过去了。朝霞十二岁那年,队里下放自留地,各家各户自己种地收粮食。改弟没个男人,自然地里的活儿干不过来,村里有好心的过来帮个忙,有人就说三道四,流言蜚语满天飞。

    后来,有人给改弟介绍了一个外村的男人,和改弟同岁,一米八的个子,样子也实诚,介绍人说家里困难,他是老大,打算跟了别人。改弟就答应了,这个叫虎蛋的男人就来到了改弟家。

    虎蛋一身蛮力,除了下地干活,还在火车站装煤挣钱养家。改弟看在眼里,感激在心里,想就只当为了孩子凑合过吧。可时间长了,却发现虎蛋是个没脑子的人,经不得别人挑拨。

    那时物质生活匮乏,家家缺吃少喝。改弟家也一样,稀饭菜饭属于日常。况且福临是个男孩儿,正值长身体,改弟就在吃上偏一点孩子。邻里就有人跟虎蛋开玩笑说:“你天天出那么大的力,给你吃的甚?我看你吃那饭还照得出月明影儿来!回去给她摔了!”

    虎蛋嘴笨,当时就黑了脸:“那人家就吃的这,有甚办法?”说完起身就走,到了家把碗“咚”地往炉边重重一放,梗了脖子瞪了眼,拿起锅盖子再咣当当一摔:“就吃呢这?”开始改弟还忍忍让让,好言解释,但这样的事情多了,改弟也不相让,小小的个子站得笔直笔直,昂了头把怒目瞪回去,说就吃这,你要怎么样!不行你走吧,我还一个人过。虎蛋听了也不过再狠狠瞅一眼,拿了旱烟锅蹲地上闷头抽烟,自然是不走的。

    如果只是两个大人之间的争吵,本来也没什么。但是孩子们慢慢长大了,见不得继父对母亲大吼大叫,不免要维护母亲。有一次,又因为鸡毛蒜皮的事吵起来,朝霞忍不住插了嘴,虎蛋受不了孩子也冲他吼,举起盛满了米琪饭的碗朝着墙上砸去,碗炸弹一般飞到了中堂上,噼里啪啦碎了一地,短短的黑粗面条、长长的绿细青菜、稀稀拉拉的各糁小米、浓浓的汤水哩哩啦啦挂在强上,和红色的纸、黑色的字混合掺杂,像打翻了的颜料瓶,哗哗哗地各色颜料滴滴嗒嗒……

    改弟看不得孩子们受气,就撵虎胆走,说再苦再累也不能委屈孩子。虎蛋却又闷头吸烟,继续干活,怎么也不走。改弟想想,拉扯这么多孩子,谁来了也一样,也就继续凑合下去。

    为了照顾虎蛋的情绪,只要孩子们放假或星期天在家,改弟就让朝霞和福临跟着虎蛋下地干活。其实孩子们会干什么活,那么小。但可能就是一个安慰,虎蛋拉着平车,孩子们在后面推,其实哪里是推,只不过拽着车跑,有时候还加重了车身。但即便如此,也把虎蛋开心得不得了,回家就乐乐呵呵的。

    后来改弟生了虎蛋的孩子,女儿小霞。虎蛋辛辛苦苦攒够了一千块钱,和朝霞、福临一起拉土基在村南头盖了新房子。新房子上大梁时,虎蛋要上花梁。

    上花梁就是在大梁上写某年某月某日某某某修的房子。留下这个名字自然意味着以后这个房子就属于这个人。

    改弟坚决不同意,因为有福临是男孩,要在家娶妻生子,承继东子家的血脉,不管谁修的房子,以后都要给福临先住。小霞虽以后是给虎胆立门顶户的,也只能等东子住上房子再说。这要是加上花梁,明摆着是虎胆自私,想为自己着想,以后福临可怎么办?

    虎蛋想这是我的功劳,不管以后给谁,当然我也不一定给小霞,给福临就给福临,但是得写上名字,说明是我给他修的。

    争来吵去,已经十三岁的福临站了出来,把妈妈护在身后,雄赳赳朝着狗蛋站成了男子汉的样子。两个男人几欲动手……

    等俩人气都消了转身找改弟的时候,却发现改弟不知去向。朝霞福临红霞找遍村子不见踪影。有人说是不是去野外坟地了?孩子们赶到地里,深秋的风呼呼地刮着,地里高高的玉米杆子东倒西歪,沙沙作响,三个孩子深一脚浅一脚穿过大片的玉米地,划得胳膊脸上青一道红一道,在玉米地后的那座土坟旁,看到了妈妈正坐在地上哀哀哭泣,凌乱的黑发中飞扬起缕缕的白丝……

    孩子们扶妈妈走出玉米地,迎面遇上满脸担心和懊悔的虎胆。花梁自然是没上成,日子又一次回到原点,继续熬下去。

    孩子们中,福临是最受疼爱的,不但改弟和婆婆,就是朝霞和红霞小霞也都让着福临。

    家里的母鸡下了蛋,往往还在热乎着,就被福临从蛋窝里摸出来,就近在墙上磕个口子,仰脖咕咚一声就下肚了。

    横墙上有一个大红箱子,箱子上挂了一把大大的黑锁,箱子里放着红糖白糖等当时看起来很稀罕的东西。福临会找到改弟的钥匙,上横墙上开锁把好吃的都吃了。

    改弟发现福临偷鸡蛋偷红糖,举个笤帚打,福临撒个欢儿就跑了,改弟也就作罢。

    饭里油少,改弟会把勺子里烧红的几滴油轻轻倒在稀饭上,再连汤带油先给福临舀一勺,然后再在大锅里搅和了,剩下的大家吃。

    孩子们的奶奶一个人住,有了干馍,或者各糁米饭吃完剩下锅皮,她会盘着小脚腿坐在炕边,或者拄着拐站在门口,朝着院内院外大声喊:“福—临——,福—临——”福临就会风一般呼哧呼哧跑回来,三下两下吃完,一抹嘴又跑远了。

    就是这样,好吃的先是福临,再是朝霞和红霞和小霞,最后才是虎胆和改弟。孩子们就这样一天天长起来了。

    尤其是福临,不但眉眼清秀,身体壮实,而且小小的就看出来像东子,走哪儿都身后跟着一堆孩子,是村子里的孩子王。

    福临还很讲义气,十岁那年,为一个小伙伴抱不平,和一个大他两岁的人打了一大架,那个男孩仗着自己大福临一头,想欺负福临,没想到小福临咬金牙关,瞪了双眼,一次次被打到,一次次翻身起来,最后只打到那个男孩哭天喊地,倒地求饶。男孩的妈妈后来领着男孩找改弟,改弟说了好多好话,给那个男孩做了鸡蛋不烂汤吃,事情才算罢休。

    鸡蛋不烂汤是把面粉里滴上水,搅和成细小的疙瘩,倒入沸腾的水中,再撒上打碎的鸡蛋,最后淋上喷香的香油。要知道,这个饭是大人孩子生病或者逢年过节才能吃上的,在当时是几乎除了肉之外最美味的饭。

    那时,大人们总是这样吓唬调皮捣蛋的孩子:“你打吧!你打坏了人家躺你家吃鸡蛋不烂汤!”

    虽然赔上了鸡蛋不烂汤,但福临的威信却更加树高了,不但同龄的孩子,就是大出几岁的孩子,也都乖乖地听福临的话,跟在后面保镖似的。

    红霞比福临小三岁,小时候去外村走亲戚,福临总是一路背着妹妹;上小学期间,红霞经常会被哥哥叫到跟前:“霞,有没有人欺负你?要是有,放心跟哥哥说,哥哥帮你打他!”红霞不懂爸爸是啥,但在懵懵懂懂的小心思里,觉得爸爸就是哥哥这样的。

    也许是男孩子淘气不爱学习,也许觉得是家里的情况不允许,福临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说什么也不读书了,要回来挣钱养家。

    改弟苦口婆心劝福临上学,福临就是不听。改弟气得拿了笤帚要打,福临把胳膊轻轻一举,凌空握住改弟的手腕,改弟的胳膊就动弹不得,打也打不下去,抽也抽不回来。

    改弟一下子发现,小男孩长大了!

    就这样,福临小学毕业就回家上地做活儿。春耕秋收打夏,扛麻袋扬场开拖拉机打谷子,福临样样拿得起放得下。

    福临十六岁,在村里的煤矿上装碳挣钱,挣了钱谈了女朋友,后来又包场贩煤炭,慢慢地攒了钱。

    二十岁福临娶了媳妇,还是住虎胆修的这个家。婚后福临买了大车往河南运煤,挣了钱买了房子,搬到了一个更好的新家。把房子彻底留给了改弟、虎胆和最小的妹妹小霞。

    朝霞也嫁到本村,生了一个女儿,一对双胞胎。

    福临生了两个女儿。

    村里选举,福临当了主任,兼任煤矿矿长,带领村里致富奔小康,小小年纪闻名十里八乡。

    改弟忙着照顾孙女外孙外孙女,一刻也不得闲。四十五岁那年,背着小孙女,走着走着扑通跪下起不来。

    福临心急火燎开着自己的桑塔纳拉改弟到大医院,医生拖拖拉拉,没有很快出来,福临一脚踢开门,医生一听是福临,赶快起身先给改弟安排……

    检查是腰椎间盘突出,保守治疗很快恢复。

    福临开车拉着改弟回家,到村口右转的时候,没注意到对面一辆大货车直冲过来,“嘭”的一声……

    改弟醒过来,再也没有了福临……

    …………

    日子还得继续。

    改弟五十五岁,椎间盘突出,医生在改弟腰后取出一大块椎骨,改弟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一动不动。一个月后身体恢复回家照样忙忙碌碌。

    虎胆五十九岁也得了病,三年后撒手西去。

    孩子们在城里买了房,改弟跟着小霞住。

    改弟六十五岁轻微脑梗,吃药保持得很好。三月十八改弟三姐突发心梗去世,改弟伤心大哭,引发脑溢血,送医院抢救过来,恢复得不错。

    改弟七十五岁,一天忽然蹲下起不来,胳膊腿都不能动弹,不会说话。小霞和女婿送改弟去医院诊断,二度脑梗。输液两星期后,模糊能发出声音,能扶着慢慢走路。

    朝霞红霞小霞精心照顾妈妈练习走路,练习说话,现在能慢慢走稳,慢慢说成句子。

    三年过去了,改弟现在七十八,三个女儿轮流陪着老母亲在城里小区散步。一同散布的还有来自不同县区的其他老人,有的老两口一块过;有的一个人自己过;有的雇了保姆照顾,他们见了总是有女儿在身边陪伴的改弟,就说:“孩子们多孝顺,你好福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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