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忽远

作者: 裘罅隙 | 来源:发表于2022-04-06 17:16 被阅读0次

    谁寻琴持萧一曲笑傲众生,

    谁铸剑决绝一场天下无敌。

    杏月之初,北方景色依旧萧条。山壑似画卷笔锋迥劲地顿错,折出跌宕的峰峦。

    向南处是天水县,县南座落着林府,土块堆砌,外围沟壑上安鹿角壁护,显得大气恢宏。

    府上老爷林洵是西夏赫赫有名的将军,他为人仗义疏财,生得一副好心肠。初来此地时,他收留了不少夏国游民,乃至于流离至此的宋国百姓,他毫不吝惜让他们就地安居乐业,过上好日子。

    可事实上,林府内的日子却不那么太平。

    “颐儿!你不去练功,跑这养骆驼牛马的群里做什么?”一声怒吼之下,小院周边的侍卫纷纷自觉地离开,互相小声传着话:“兄弟们都莫往那边去,老爷要责罚公子了。”府内人听罢想象得出主人暴怒的模样,自然躲了八丈开外去,生怕触其霉头。

    却闻院中更大的一声咆哮传来——“颜儿呢?颜儿又去哪里了?”

    林府堡垒外,还住着不少牧民宋人的帐篷或房屋,四周的百姓听说小姐不见了,都自发的帮忙找了起来。

    此时的林颜正欢愉地行走在乡间路上,一袭月白衣裳沾着些枝叶尘埃,却依旧掩不住她大家闺秀的气质。

    突然,身后一阵劲风传来,一人出现在其身后三步外。她察觉身后有人,心道定又是那些劳什子护卫,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正要发作,来人却已伏下身子,低低地说:“小姐,属下需得保证你的安危。”

    那熟悉的声音令得林颜一喜,一双杏核眼内含满了笑意,唤道:“尔玉,是你么?”她回身过去,便看见了一个云眉俊眼、鼻宽唇薄、眉清目秀的少年郎。四肢束腕束腿,一副短打装扮,背负弯弓,腰悬箭壶,直挺挺站在她面前,来人正是尔玉。

    林府侍卫十几人,她独喜欢尔玉。这少年原是宋人,父母早亡,孤身一人流落至此,恰遇见南下狩猎的林洵。林洵看中他年少一身好体质,便带回府中培养,可他并无夏人的天分,既无劲力,又不擅射骑之长,就连最温顺的马也驾驭不好。林洵见他粗通些拳脚,又能吃苦耐劳,便叫他做了林府侍卫。一来二去好几年,随着二人青梅竹马的长大,内心间便互生了模模糊糊的情愫。

    此时,尔玉正偷偷摸摸盯着林颜看,林颜一时被逗笑了,招手叫他走在自己身边。尔玉便跟了上来,问道:“小姐今日想去何地?”

    “一家客栈。”林颜俏丽的脸上扬起一丝笑容,说道,“那客栈老板是个江湖人,极擅音律,会吹笛子吹箫,当真潇洒。”说着她转过头去,对上了尔玉那一双俊秀的眼。那双狭长的眼眸里含着温柔又欢愉的神色。

    “小姐对坊间的了解真是厉害。”尔玉道。林颜听了唇角轻扬,偷偷笑了笑,又斜眼瞧着屋檐上停歇的鸟儿,手指漫不经心地绕起腰上丝带来。

    正当尔玉目不转睛盯着林颜之时,林颜停下了脚步,说:“喏!我们到了。”

    身边是一家不起眼的客栈,那客栈的装潢由内而外都溢出朴素的气息。门上一块匾题着四个大字:“玲珑客栈”。

    二人踏入门内,只见入门正对的抱朴墙面挂着一个行军酒囊,随着墙面延伸到尽头处的架上摆满了酒坛。房间北面,窗边一道弯长的楼梯通向二楼走廊,旁的佩玉凳置于见素方桌旁,还有几张深褐色的长桌放着几碗酥油茶,后墙上挂着一张精致的花色弩,几只不同颜色的笛子。南面浅灰色屏风上绘山水,屏脚置一囊萤灯。东边墙上有几扇鹿角窗。

    二人刚入了店中,屏风后面便转出一个气质清纯的女子来,那女子容颜秀美,体态清秀大方,向着二人微微低头。

    “姐姐!”林颜见了女子便笑着迎过去,向尔玉道,“她是尧绫姐姐,这客栈的账房。”

    正当几人寒暄之时,一个身形高挑的男子自楼梯上走了下来,一身简朴装扮,一看便是这客栈掌柜。那男子脸颊棱角分明,鼻梁瘦高,嘴唇微薄,皮肤在西夏人中偏苍白,似乎有点病态。他虽然看着一副病怏怏的样子,那八面玲珑的一张嘴却闻名遐迩,老客们无不是冲着他这嘴来此花费。

    “晏清,颜妹妹来了。”尧绫笑着道。男子也笑着抢迎了上来,道:“在下有幸得林小姐莅临,敢问小姐此番前来,是想听在下吹箫么?”林颜被戳穿了意图,一抹红晕飞上了圆润的脸颊,随即笑道:“鹿掌柜如此多才多艺,小女十分羡慕。就请您奏一曲听听吧。”

    那被称掌柜的男子便拱手一拜,回道:“承蒙喜爱,在下愿意效劳。这位是——”他的眼光从林颜移到了尔玉身上。

    尔玉微微欠身应答:“在下尔玉,小姐的侍卫。”男子双手抱拳施礼,又以手做请将二人请向店内,一边说:“这厢有礼了,在下是这里的掌柜,鹿姓,字晏清。”

    说话之间,他已转到了屏风后,拿了一只箫来,早有人将二人带往二楼雅间内落座,小二迅速地上了果盘。林颜便拾了一颗葡萄,强行喂给了尔玉。尔玉有些羞涩,却也一时间飘飘然起来。

    鹿掌柜将箫放至唇瓣,轻轻吹奏起来。那箫声似乎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低沉而悠长,带着沧桑的韵味,一时间,将尔玉的思绪带回了那遥远的故土——大宋。

    南朝有余韵悠悠的箫笛,也有铮铮作响的琴,坊市之间也时不时传来乐器的几声交响……他终究是离开了那个伤心之地,但那里,依然是他魂牵梦萦的故乡。

    “尔玉?”林颜轻轻地唤他,“尔玉?”尔玉的神绪瞬间被轻唤声从回忆之中打断。他在林颜跟前总是不自觉地更随意一些,加之这箫声似乎依依离别,竟是让他深深坠入其中。

    “对不起,小姐,属下失神了。”尔玉向他低头致歉,林颜却摇了摇头,紧盯着尔玉双眼,发问道:“你想家了?”

    尔玉额首道:“属下想起了南朝的乐曲。”他拉远了视线,一边从记忆之中搜寻,一边整理思绪说出口来,“南朝的箫就如同鹿掌柜吹的一般悠长连绵,而那边的笛子,就像铃铛一样清脆动听。南朝坊市最流行乐器则是琴瑟,它们的音色带着几分的壮阔……”林颜听得入神,可尔玉的话却被一阵嘈杂喧嚣之声打断。

    从雅间出去,只见楼下一角几个江湖人起了口角,一时争执不下。鹿晏清皱了皱眉,向林颜道:“失陪了,鹿某前去看看。”说着,他便动身下楼去。

    尔玉便也起身来到楼梯口,从那里看着下面的情形。林颜在屋内唤道:“不过是细碎小事罢了,没什么好看的,鹿掌柜定可以化解。快进来跟我讲讲南朝的乐器,可比看热闹有意思。”

    尔玉在外面停留了一会儿,却也不敢怠慢,一会儿功夫便回去了。他心事重重地坐在了案旁,端起茶杯微抿了一口。

    “怎么了?”林颜感到有些奇怪,侧头瞧着尔玉问。尔玉沉吟了一阵,放下茶杯,对上了林颜询问的目光,回答:“这鹿掌柜,不是一般人。”

    话音未落,传来鹿晏清一声断喝:“无关人等,请速离此地,在下待客不周之礼来日定当偿还。”

    林颜与尔玉又走出房间俯视而下,只见那些江湖人竟是在客栈内剑拔弩张。尔玉细细盯着看了一会儿,轻轻说:“这些人是南朝来的,我们快走!”

    话音未落,几个黑衣蒙面之人便从二楼的窗户翻了进来。林颜倒吸一口气,迅速在尔玉的掩护下奔向楼梯之下。尧绫用手飞快地比划了几个手势,十几个店内伙计便围店一周,将那些执短刀的江湖人包围在内。

    事已至此,双方都不再客气。几个江湖人四下冲出,将那短刀向前一送,招式都十分的相似。店内伙计迅速抄起东西格挡,几道光影闪烁,刀刃削在木具之上的“咯滋”声不绝。混战一时间相持不下。

    鹿晏清也在那几个江湖人之中,跟一个白衣男子纠缠不下。他侧了侧身,竟趁着身后一黑衣人与人交战的空档抢下那人短刀,回身向着白衣男子刺去。白衣男子被逼退几步,而鹿晏清已然调转身形,错步向前。只见他倒换着步子身子忽闪,从混战中的人群之中穿梭,不时跟几个突然冒出的人交几下手。方才给林颜尔玉上菜的小二便补了他的位置,向白衣男子逼去。那被抢了短刀的黑衣人瞬间被小二放倒在地,小二手脚麻利地将那人绑了起来。

    所幸此时并非客潮,二楼没有客人,一楼的客人在混乱之中作鸟兽散,大部分也趁着混乱逃出了店门。那几个二楼的蒙面人已下到楼下。追的便是尔玉和林颜,尔玉单手搂住林颜纤细的腰肢,一个飞窜将她带到屏风边缘,示意她不要乱跑,自身后取了弓箭向几个黑衣人奔去。

    他为了将战斗转移至场中,竟是没来得及抽出身后负着的箭。几个蒙面人已然逼面而上。尔玉双手握弯弓,向身前一挡,别住一个人的短刀,又将弯弓一转,那人的手臂便被带动着护在了尔玉胸前,整个人也被牵引而至,做了尔玉的挡盾。

    尔玉自身后抽出一支箭,整条胳膊一甩,竟将箭当了矛使,重重戳向最近一人的腹部,将其戳倒在地,却没防备间被另一个蒙面人刺中左臂。

    另一边,白衣男子已退到了屏风附近,斜眼便瞧见了林颜,以及屏风之后的尧绫,他立刻转身,向着二人发难。

    林颜一时间花容失色,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撞到了屏风之上。不想尧绫早已自腰中取来匕首,向前一冲,一挥手便迎向了那白衣人的刀峰。“铮——”两人刀刃相击,尧绫借力向后退了一步,又立刻滑开,那白衣人扑向她方才所站位置,尧绫却已从侧面袭击而去。白衣人的只得顿住步子,侧身挥刃而砍,可他动作总是比尧绫慢了半拍,手还在半空中便被尧绫用两把匕首交叉架住。

    正当二人僵持不下之时,“咻”的一声轻响,兀的一只箭凌空而来,经由场中射向屏风之处,当当正正刺在白衣人的后心之处。

    尔玉正急着脱身却被死死牵制之时,倏忽瞥见那迥劲的箭矢,抬头便见鹿晏清正站在墙边,握着那花里胡哨的弩。他正微微眯眼看着场中,反手又自墙上拿下几支箭,装在了弩里。

    随手拿下一个装饰品,都能伤人三分,这鹿掌柜到底是何方神圣?不待场中人反应过来,鹿晏清视线在场内转了一周,右臂引弩抬起,向左右一挥,“咻咻咻~”三支箭连发,尔玉面前的一个蒙面人刚转身去看,便被射中了面门,“咚”地一声倒在地上。紧接着又是两人倒地的“扑通”声。

    场中局面瞬间明朗起来,不速之客们一时间落了下风,几个帮工从店内拥出,十分迅速地将没死的都捕了起来。

    “尔玉。”林颜惊魂未定地从尧绫身后探出身子,叫了一句,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尔玉两步来到林颜身边,向着鹿晏清和尧绫深深作揖道:“多谢二位相护,此恩情在下铭记在心。”

    鹿晏清向他拱手回礼,道:“算这几只宋狗倒霉,被我们抓住了。天有不测风云,宋狗最近的小动作不少,您各位要小心了。”说着,他对小二使了个眼色,小二会意,动身离开了客栈。

    “今日店铺遭此不测,当尽快重整旗鼓开张就业,我们不多叨扰了。”尔玉抱拳道,“改日再会。”

    林颜并无意见,便与尔玉一同辞去。二人向南边走回,走出没多久,林颜便问道:“尔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想问的问题太多,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这家客栈应该是大夏国安插的眼线。”尔玉沉声道,“以便可以了解当地情况,顺便监督此地官员。”

    林颜脑中念头纷纷扰扰地卷过,瞬间理清了思路,接道:“当今局势甚乱,做掌柜的若没有两把刷子,这店便是开不成的。至于做眼线,不过是为了权利尔尔。”突然,她停下脚步,睁大眼睛,惊道:“那他和我交好实际上是想顺便监督我爹?”

    “正是。”尔玉点头答。

    林颜一日之间看见这些违背她认知的事情,有些怀疑自己。最打击她的还是鹿晏清,不但藏了一身绝技,还作为夏王的眼线蛰伏在此地。她心中发气,瞪了尔玉一眼,伸手在他腰上一掐,气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还有,我竟不知你武艺如此高。你究竟还瞒了我多少东西,都给我讲!”

    尔玉那一对眸子不再如平日般似水波潋滟,温柔又悲伤地看向林颜的眼眸,似乎一眼便望向了深处。他轻声答道:“小姐忘了,属下是宋人。宋人在夏人眼里自低人一等,又怎敢锋芒毕露,事事出头?”

    藏拙是一门艺术,能不招至羡慕而博取喜爱——虽然这份喜爱含着些许怜爱,但却不失为处世之道。林颜很聪明,这些道理她脑子一转弯也就懂了。“你又何来卓绝的武功?”她没好气地问。

    尔玉挑唇,温柔地笑了一笑,深深躬身,一揖到地,缓缓开口:“属下武功并不高,只不过是像尧小姐一样纠缠一二罢了。在下自小苦练,只愿在危险之时能护您周全。”

    林颜笑着向他走去。尔玉低下头,在她靠近之时一步步向后退去:“老爷吩咐过,不可离小姐太近。小姐——”

    林颜向他身上跳去,尔玉伸手一接,林颜便落在他怀中。她将头埋进了尔玉的胸膛,偷偷地笑了起来。

    尔玉轻嗅着她发丝清香,手掌自她的头发一直滑至背部,心旌摇曳,他低下头,斗胆吻住了林颜。

    黄昏霞光伴着情思旖旎在二人周身飘悬,娱情的甘美于二人耳鬓厮磨,掐起一束情焰。欢愉快活与落日一共炽烈燃烧,灼着二人的唇。

    尔玉背着林颜走了一路,快到地方时,林颜仓皇跳了下来。

    刚进到府内,就见林洵脸色阴沉地看看林颜,又转头向尔玉问道:“她为什么身上有灰尘?”再看尔玉,他身上更是风尘仆仆,林洵的眉头便又锁深几分。

    尔玉在一旁还未来得及请罪,林颜便抢在他前头发了声:“爹,都怪女儿顽皮,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就乱跑出府,路上不慎跌了一跤,才成了这般模样。”

    林洵询问道:“颜儿,今天究竟怎么回事?我不是叮嘱了你,出去一定要带几个护卫么?”

    林颜也知道事情大小,便把一天的经过拈轻避重挑着讲了一番。林洵边听边玩弄着手中的箭矢,目光灼灼盯着尔玉,末了冷笑一声道:“看守小姐的时候竟然叫她跑出去,发现后不将她带回,而跟她瞎跑。尔玉,你胆子可不小啊!”

    尔玉低头跪了下来,沉声道:“属下失职,没有好好看守小姐,还让小姐受了惊,请老爷责罚。”

    林颜急了,扯住林洵的袖子叫道:“尔玉一直护在女儿身前,女儿才得以毫发未损,确实是女儿自己不小心,才磕破了皮。”她身上的几处灰尘,是尔玉背着她的时候沾染上的,林颜只不敢告诉他。

    林洵一甩袖子,从林颜手中摆脱,反手抓起林颜的胳膊,将她的袖子翻上,露出一条玉臂,只见她手掌心处有一处破皮。他心头火起,走到尔玉面前居高临下地怒道:“不论怎样,你都不该让她磕磕绊绊。”

    尔玉垂头不敢应声,林洵翻了翻眼,回头对身后跟来的林颐吩咐道,“颐儿,带你妹妹换洗一下,去厅堂吃饭。”

    “是。”林颐上前牵着林颜胳膊便将她拉向府内,一边不忘在转头之前狠狠剜了尔玉一眼。

    玲珑客栈中,尧绫和几个伙计已然复原了原本的样子,仿佛什么也没发生。鹿晏清从马厩走了进来,尧绫见了便迎上前去,问道:“那几个人质说什么了?”

    “没有什么价值,不过还是得到一些消息。”鹿晏清摇头叹了一口气,上前双手扶住尧绫的肩膀,道:“绫儿,你怎么还在这里张罗,快回去休息。跟他们纠缠不下的时候,你没有受伤吧。”

    尧绫轻轻摊手,转了个圈给他看,笑道:“我没事。比起这个,现在的大夏危如累卵,晏清,你我再无安日了。”

    “自林颜所说,林洵已派了一行人马支援北方与蒙古人的斗争,现留在天水县的军队没有多少了。”鹿晏清心事重重地分析道,“赵扩等的就是这个当口,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尧绫,我存了一笔钱,你拿着它把玲珑客栈移到向北一点的地方吧。”鹿晏清突然说道。

    “怎么,你?”尧绫警觉地抓住鹿晏清的双手,咬住了下唇。鹿晏清眼中的光影暗淡了下去,他说:“大王有令,调我去北面打仗。北面的蒙古骑兵不知比宋人凶残多少……”

    他的话未能说完便被尧绫打断了:“就算在北面开店,也是日日不平,性命不保。不如让绫儿伴你同去,自此戎马江山。”

    二人四目相对,心的旋律在眸中律动起来。

    “尧绫许久未骑过马了,甚是想念。马背上,不是我们二人相识之地么?”尧绫从鹿晏清的腋下穿过双臂将他抱住,轻轻地说,“我们继续过那样的生活,好吗?”

    鹿晏清闭上眼,享受着怀中柔情。他想起那些马背上的日子,大漠孤烟在山壑间绘出壮丽的轮廓。风沙洗过伊人的眼,尧绫那双眼映了满眸星辰,悠悠长吟着曲调。而他,在马背上吹着笛子,笛声穿过泠泠长空,漫溢平野。琴瑟和鸣,此情坦荡。

    不论征战天下的雄心,还是深居客栈寻琴持萧的闲情,都不及她眼眸中流动的光影。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她能伴在身边,出生入死也不再惦念。哪怕马革裹尸,他也能拥她入怀。

    “好。”他说。

    ……

    是夜,林府上下皆已休整,只剩下几波巡夜的侍卫,在府中轮班守着。人静之时,林颜自屋内溜出,而她没走几步就迎面撞上一个人影。

    她轻轻惊呼一声,定睛一看面前这人正是尔玉,松了一口气,道:“尔玉,爹没难为你吧。”尔玉摇了摇头,上前一步,道:“小姐,今晚您不能乱跑。”

    林颜翻了翻眼,带着几分娇嗔道:“谁说我要跑了,只是想看看你怎么样。尔玉,带我上屋顶看看吧。”尔玉不做声,伸手揽住林颜的腰肢,腾起身子几个窜步便轻盈地落在了屋檐之上。

    二人并肩而坐,遥望着一方灰黑的苍穹。一时无话。

    过了一阵,林颜打破了沉默:“尔玉,南朝为什么会趁着北方有难来攻打我夏国南方?他们是怎么确定时机的?难道他们也安插了眼线么?”

    尔玉滞了一滞,不太确定地回应道:“也许吧。”林颜探寻的目光搜刮过他的脸颊,他没有敢侧脸面对那如炬的眼神。

    “你不会也是……”林颜迟疑着,吞吞吐吐出了半句话又赶忙停声。可那半句话,她收不回来了。

    夜色之中,她看不到尔玉的眼色。她紧张地用手指死死扣住房檐,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尔玉,而今日一天尔玉的见识多广使得她旧疑重起。他仅仅十三岁就来到林府,偷着练武尚可解释,可经验阅历又是哪来的呢?

    难道……尔玉也不是一般人?

    尔玉心知林颜已猜了个七八分,当下苦涩地笑了一声,道:“颜,不论我身份是什么,我对你的心都是真的。”

    正当这时,南面的天空之中划起了一道火光。

    “小姐,小姐!”下面的侍卫四次寻着林颜。是宋国的兵马打来了么?林颜一时愣在了那里,她知道他们会来,却没有想到竟来得这么快。

    “小姐,我们下去。”尔玉飞快地说着,林颜还未反应过来,便觉眼前一花,已然被尔玉夹在臂弯,跃至了地面上。

    林府上下的人皆已出动,林洵派了一支队伍出府邸去保护天水县。

    “宋国的火器威力极大,”尔玉说,“那些武器会用火焰的灼烧与热度造成极大破坏。小姐要小心了。”

    这时,林洵已寻了过来。他身着甲胄,甲片哗哗作响,神色是林颜从未见过的肃穆。

    “爹,您还好么?”林颜问道。“我和你哥都好,爹方才调了人马守天水,你哥哥正带着人守卫周边帐篷。林府靠着最南边,大抵是保不住了。”他说,“思来想去,那些侍卫少不了贪生怕死之辈,如今也只有尔玉靠得住。”

    “尔玉,我命你带小姐北逃。我一会儿便去前线作战,你们不用再回来了。”林洵说着,深深叹了一口气,忍不住叮咛道,“尔玉,保护好她。”

    林颜自是知道这些道理,那具有爆炸威力的火器方才在四下炸开,大抵过不了许久,他们就会打进来了。想到这里,林颜呦哭起来。

    “走。”林洵向着尔玉发令。尔玉一言未发,将林颜横抱至怀中,向墙头飞奔而去。

    二人刚下墙头,那木栅墙壁便被一道流矢划过,燃了起来。“爹——”林颜声嘶力竭地喊道。

    尔玉将她揽在怀中,用体温传送着暖意,他轻轻安慰道:“颜,不要哭。”那坚韧而尚含温存的话语沉沉击落,听得出其中分量。那是知时运将至却依旧睥睨天下的傲气。那一刻,铁打的溶浆流入了林颜心扉。

    她从尔玉怀里下来,攀住他的胳膊。尔玉默默从脚边一具宋人尸体上拿来了长刀,挂在腰间。二人到马厩牵了两匹黑马,尔玉扶着林颜上去,与她一起策马狂奔起来。

    不远处又有被从天而降的火炮炸到的侍卫,林颜还能听见他们被火焰撩烧的哀哀嚎叫声。而她身旁人身上似乎散发着坚定而稳重的气场,让她的心莫名安定下来。似乎只要有尔玉在,她就不会害怕。

    “林小姐!林小姐!”前方似乎有几个影子,叫喊着,一个人影挥了挥手。

    “是鹿掌柜!”林颜惊喜地说,立刻迎向那一行人。鹿晏清、尧绫和几个店内伙计骑在马上,看着他们。

    “我们从南边过来,受王的召令去北边打仗,途径此处话别一番。”鹿晏清拱手道,“林小姐可愿与我们同行?”林颜松了一口气,在马腹上踢了一脚,赶上了那一行人的行进速度,尔玉也御马跟了上去。

    “我们可没有邀请你。”鹿晏清脸色瞬间变了,冷冷对着尔玉道。紧接着,他转向林颜,厉声道:“你可知他是谁!”

    林颜垂下头去,做好准备谛听这来自黑暗深处的审判。尧绫在一旁笑了一笑,温婉地转头看向林颜,道:“南朝派来的人里有几个探子,似乎要打听一个人。”说着,她看向尔玉,神色如许,似乎在谈论家长里短的闲话。

    “赵羡玉。”她吐出的这个名字,如惊雷霹雳一般炸响在当场每一个人的耳边。唯独尔玉丝毫没有慌乱,他淡然一笑,微微俯身道:“正是在下。说起来,在九年前将在下的接头人暗中消灭的,大概是鹿掌柜本人吧。”

    鹿晏清被他这玩世不恭的态度整得愣了一愣,旋即原模原样地还了回去:“您猜的不错,肃清此地所有奸细的,正是在下。”林颜在一旁听着几人斗智斗勇,心中的一些东西轰然崩塌。赵羡玉……宋朝的皇帝就姓赵啊。

    尧绫不轻不重地补道:“说起来,我们见了您该行大礼呢。”尔玉知他们意在讽刺,没有作声。而林颜心中此时已是五味杂陈。

    鹿晏清微微回头瞥他一眼,似乎不屑正面他,发话道:“既然如此,您还是高抬贵手,放过我们一行人吧。”

    尔玉默默放慢了马匹,拉开了与队伍的距离。而林颜也揪起缰绳,意图放慢。尧绫在旁见了,坦然道:“林小姐,晏清让我们放缓脚步在此,就是为了等你的。还请小姐不要辜负晏清一番好意。”

    “相记相助之恩,小女没齿不忘,但是小女得说一声抱歉——我会跟尔玉在一起,永远。”林颜眼中的光影似是摇曳的火焰,她不禁为自己的勇气感到佩服。更不用说此时的鹿晏清,他看着林颜,仿佛看到了玲珑客栈中尧绫的影儿。

    林颜于马上冲鹿晏清行了一礼,斩钉截铁地说,“鹿掌柜此去,多保重。”说着,她打马回头,向着已落后数十步的尔玉走去。

    鹿晏清当下长叹一声,喝道:“那我们便先赶路了,祝林小姐平安。我们走!”一行人即快马加鞭走远了。

    林颜与尔玉亦向北走,行了一阵,赵羡玉道:“颜,谢谢你相信我。”尔玉不知自己何德何能,让她不顾一切地爱慕,明明什么都没有告诉她,她却选择了无条件信任。

    “你要给我相信你的理由。”林颜高傲而带着几分黏腻地说着,微微扬起下巴,斜瞅着他。

    尔玉轻轻一笑,跟她并肩驾马前行,他知这份情谊自己欠她颇多,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瞒着了。于是他简短地道出了一切。

    宋宁宗赵扩在位许久,已达垂暮之时,这皇位的纷争千百年从未停歇。而赵羡玉,正是宋孝宗赵眘沾亲带故的旁系血亲。

    赵扩所生九子皆幼年夭折,收赵匡胤的十世孙赵询为养子,赵询于赵羡玉尚不懂事之时便拜威武军节度使,封卫国公,后被立为太子。

    而赵询自小体弱多病,年纪轻轻便一丝半气的模样。而宋太祖四子的后代赵竑、赵匡胤之子赵德昭的九世孙赵昀此时便对皇位虎视眈眈。

    赵昀是个拥有精巧无遗算计的大人物,在宫内看遍血雨腥风,年纪轻轻就有了一掌翻云一掌覆雨的手段。为了消除后患,他向赵扩建议,送赵羡玉去往西夏做内应,一为锻炼此少年心性,二给他以建功立业的机遇,如若他立头等大功,也是王朝之幸。

    赵羡玉的母亲不得不从命,也深谙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的道理,狠心与赵羡玉含泪分别。

    事实上,这赵昀的打算不过是削弱收割赵羡玉的权力,也不给他笼络人心的机会,而让他在夏国自生自灭。年仅十二岁的赵羡玉只身去往夏蛮,多半没有活路。

    那作为接应的人被鹿晏清处理之后,宋自然和赵羡玉断了联系,而那时的赵羡玉刚踏入林府,为了不招致怀疑而安分守己了整整三年。他的原计划是蛰伏在此,找机会重新联络起朝廷而起到作用,可这三年他却对林府小姐林颜动了心。

    他的计划自此一步步破产,一直没有传出消息,去年,却等到了赵询的死讯,以及赵扩立赵竑皇子的消息。精明的人都明白,赵扩在位时日不长了。赵昀和赵竑的斗争日益激烈,而夏国局面也逐渐险峻。

    “可是,你若是回去,也不是没有可能争夺皇位的。”林颜道。当年,年仅十二岁的赵羡玉来到府上不出半年时间,就凭着讨喜的性格赢得了林府上下的喜爱。一年之后,他便跟林府的下人打成一片,也获取到了林颜的喜爱。

    林颐总是不喜欢带林颜玩,而下人伴她戏耍时,独尔玉最有趣。二人的友情持续升温,渐渐变成了爱慕,两情相悦却从未话明,可他们各自心下都十分清晰。

    以尔玉的能力,他回到宋国也可以有所作为,赵扩下台还需要一些时日,这些时日,也不是不够他笼络人心。

    “退一万步讲,你可以回去藏拙讨清闲,当一介布衣。”林颜见他频频摇头,便又继续补充道。

    听到这里,赵羡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夜幕之中,林颜看不清他的脸庞,却听处变不惊的语调如初时一般响起:“去年我便已决定,不回宋朝无问朝政。”他淡淡地说,却如有五雷轰顶的份量。

    “以前去得,而如今已回不去了。”他的声调之中,多了几分无可奈何。“现下宋军来袭,我们只剩下北逃,自从我当年选择留下的一刻,就没有退路了。”回去又能如何呢?他的命运依然如浮萍一般飘摇不定,不论在哪是如此。“牡丹花下几风流,我不后悔。”他说。

    默契的触感降临在周遭空气之中,二人的情谊从未如此相合。林颜放弃了鹿掌柜护自己周全,而相信“奸细”尔玉,尔玉选择留在西夏,与她生死相依。二人的默契似乎在无形之中,融成了一个完整的圆。

    二人没有再说话,专心御马前行。突然,一路兵马冲了出来。“赵羡玉。”为首一人喝道,“我们在此候你多时了。”

    几支流星般的火矢划过,不知哪一只射中了林颜马儿的腿。林颜自马上摔下,却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赵羡玉早已跳下马来,将她稳稳接在怀中,而他的马,也在同时翻倒在地。这一路兵马,正是赵昀派来埋伏他们的,虽然没有了联络人,他还是派其他眼线前来打探,探得蛛丝马迹。以赵昀的脑子,还原出全貌不在话下。他知今夜攻天水县时赵羡玉定会北逃,提前在他可能经过的道路上设下了埋伏。

    “抱住我。”尔玉拔出长刀,沉沉地说。他就站在她前面,寸步不让,身躯立的笔直,刀把被他握的很紧。林颜在他身后,双手扶住他的腰肢。

    玄穹的火光零零星星在四周飘飞,夜色中点点火光就似繁星般忽明忽灭。霜落风中似乎飘着雪,雾色掩着周遭的空气,剑拔弩张的人影埋在了烽烟之中,看不见多少,也看不见方向。

    尔玉的刀如流芒般划破苍穹,劈出一道光亮。紧接着是“乒”一声刀剑相撞的声音。周围的喧嚣与嘈杂和二人处的安静形成了对比,两个人都没有言语。

    紧接着,那长刀挑起一串串光影,驰骋四海的磅礴刀气,在他手下到达了顶峰。他还是擅长用长刀的,林颜想到这里笑了一笑,夏国的兵器,不配他。

    九野凉薄依旧,但林颜不觉得冷。身前之人的刀身乱舞,卷起了飞沙走石,如若流荧在天。人间欢愉不过此,就这样完全把自己交给他吧。思及此处,她从背后牢牢搂住了尔玉。

    尔玉的眼沉着森森杀气,阴阴透过雾气四射,刀光驱除着周围的浓雾,将那迷迷蒙蒙的乳白搅地散开来去。

    凌厉的罡风将他身侧的袍角掀得翻飞,却吹不到身后那人。尔玉没有回头,他知道林颜就在他身后紧紧地圈着他。

    不能回头,亦不能退后半步。因为身后,是他唯一重要的东西。

    他另一只空着的手想要紧紧握住那圈在身前的小手,但他不敢。反而是林颜的手,摸摸寻寻按在了他的手背之上。

    他旋腕捉住那冰凉的小手,握了又握。下一秒,他狠狠地掰开那手指,反手将她一把推开。

    突火枪向着他身上戳来,他侧跳一步,依然被那枪头点中衣襟,火焰瞬时烧起尔玉身上一片布料,他猛烈地用手拍打着它。烧灼的火焰被尔玉扑灭,而一支燃烧的剪头又扎在他的胸口。那百战将军般的身影踉跄了一步。林颜这才看清,他身上已经被刺破十数处,一行行血丝从衣襟缝隙流涌而出。原来他为了她不受伤,以身为盾生生为她挨了那么多刀。

    烽火起,马蹄扬,血染裳。金戈箭雨燃起的光照亮了尔玉的侧脸,却被飘渺的云雾遮得时隐时现。那雾气遮不住他的眼,任谁都能看见那两道精光,战犹酣的豪情伴横刀八方的桀骜于他眸中沓然浩荡。

    “尔玉——”林颜的声线已然嘶哑,她又一次从背后抱住尔玉,较着劲死不挣开。已经没有退路了。她知道这些人是冲着尔玉来的,但她不后悔。他叛国,她便决心同他赴死,以身殉国。林颜从他肩头贪婪地看着那英俊的侧脸,笑得甜美。

    “呃——”尔玉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嘶哑的声音,似乎扯破声带而出。他嘶哑到说不出话,也没有气力推开她,却依旧将执刀的手,缓缓抬起,遥遥指向对面。

    林颜将头埋在了他坚实的后背,似沾染沧桑岁月的刀气持在尔玉手中,于她身旁裹挟,一时间搅得天地昏暗。

    一枚铁火炮在二人脚下炸响。“离开我。”尔玉几近无声地吐出几个字,二人的裤脚被火焰燎了起来。一只燃着火焰的箭羽飞驰着凌空而来,扎在尔玉的胸膛之上。火焰开始在尔玉身上蔓延,但他已无力扑打。

    “尔玉。”林颜滚烫的泪滴打在他的后颈之上,抱着他的双手死死不肯松开。“铛——”尔玉的长刀重重钉在地上,他整个人顶撑于刀柄,不肯倒下。

    火焰蔓延到林颜身上,她却似乎没有了知觉,只觉身上麻木,仿佛不再是她自己的。痛感阵阵痉挛着,却似乎是在离她极远的地方。

    她抱着的似乎是一团没有形态的明亮火焰,没有触感,却就在身前灼灼燃着。

    两人的身躯在刀柄之上逐渐错位,一点点滑落,然后重重倒了下去。林颜和尔玉一起倒落在地,尚且有一丝残存。她感到自己眼前,模模糊糊跃动着光。

    光影深处,那个身影正在尽头的地方等她。她提了提唇角,向着那光影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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