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昨天托陈先生把笔记本给我带来，写点东西，要不时间实在难以消磨。
他命令我少看电脑，一天只能看不超过三个小时，他会拜托护士监督我。我祈求护士别做他的眼线，适当放宽我的时间。护士被我磨得心烦，只能在不影响我健康的情况下，适当延长时间。
于是，躺在这无事，想想他以后的日子，别有风趣。
他会娶一位什么样的妻子呢？这个问题包含很多内容。例如：妻子的长相，身高，体型，还有性格——最重要的就是性格，这是一个重要的事情。
以前我问过陈先生关于我的事情，为什么选择我，他只说了句合适。合适似乎比相爱重要。这是我们都相熟的问题。理性和感性，都要在感情中出现，这是正确的。只是这个问题，我若是换个问法，问你爱我吗？他一样会回答，爱我。只是这个回答有种追问的意味，摇尾乞怜似的求着。本是相爱，最后因为问题的重复，相爱似乎变得没那么重要。这是得不偿失的重复。遂很少问他是否爱我的问题，相反会主动说我爱你，他亦会回复我也爱你。有来有回，才是合适。不追究也是回答。
说回到长相，身高和体型这些外在的东西，他似乎不甚在意。倒不是说他不追求这些，而是我希望他先要看中人品和性格，之后再去讨论外在。当然我希望他娶一位漂亮的妻子，最好比我好看，我只能算是平常人。
如今更是憔悴，躺在床上年岁似添了十岁，像个老人。年岁被针管抽走，一针一针的使我虚弱，昏昏沉沉，浑浑噩噩，迷迷糊糊。一定要比我好看，要不然我会觉得他在倒退。人嘛，总要往前看。大步往前走就好，永不会错。
有次病急，医生给陈先生下了病危通知单，陈先生颤抖着手，眼睛猩红地看着我的名字，下不去笔。他拒签。医生劝了他半天才把字写好，歪歪扭扭的，不像他，要知道他的字是我喜欢他的理由。他在病房前大哭，蜷缩成虔诚的信徒。当然这些都是我醒来后听护士说的，慈悲且羡慕地对我说你有个好对象。我用眼神点头，示意站在墙脚的陈先生过来下，询问他是否吓坏了。他摇摇头，没有，就没担心，知道我肯定会好的。一个小手术。匹诺曹式的撒谎，不拆穿。男人嘛，要面子的。
身体苟延残喘，写文章都需要费力气。我现在是在撑着电脑，似有千斤重。
那么今天就到这里结束，回头再写。陈先生也快要过来了。
2.
今天中秋节，我是下午才知道的。上午去做了透析，整个人都是苦的。
舌头是苦的，水是苦的，陈先生递过来的苹果也是苦的。
我冲陈先生招招手，示意他吻我。他笑了，吻了上来，和往常一样温柔，舌头滑滑的。我问陈先生有没有觉得很苦，陈先生摇摇头，继续给我削苹果。可我却真的觉得苦，连陈先生都是苦的。
陈先生问我，要不要继续躺会，我说不了，下床走走。他自然地陪着我走，挽着我的手。我看着地上的影子，颇有执子之手的意味。
我这时才扫见旁边惨白的桌子上，躺着一个圆圆胖胖的月饼，看着我。陈先生也注意到了，先我一步把月饼递了过来，询问我要不要吃了，今天中秋节。
不想吃，嘴里面实在苦，月饼肯定也是苦的。月亮也是。不过月亮那时候还没出来。
我和陈先生移动到楼下，天阴沉着。我问陈先生今天能看见月亮吗？
他点点头，应该是可以的。天阴着，但是我愿意相信陈先生，就陪他一起坐着等。或者说，他陪我一起等。我还能看几次月亮呢？
等待成了我俩的目标，多么奢侈的话题。
我等死，他等活。现在一起等着月亮。
最终我也没看见月亮，靠在陈先生的肩膀睡着了。半夜醒过来，陈先生已经熟睡，躺在我旁边的小床上。一米八三的个子，蜷成一团，突然想起那天护士说的在病房门口的陈先生，一时有了具象。
我看看窗外，依旧没有月亮。然后一时在想，如果能熬到下个中秋，我一定陪着陈先生看月亮。
顺手拿起来月饼，吃了下去，不知道是月饼太甜，还是嘴巴没有那么苦了，尝出了一丝甜味。还剩半个，明早让陈先生吃。
3.
陈先生是大学老师，离教授差一个级别。但是我会叫他教授，以此来恭维他。他总说少拿这件事开涮，别人听见不好。我不觉得，这个称呼和我叫他老公是一样的，都是未来的称呼。
那天我俩从医院出来，回家的路上，我叫他了声陈教授，他下意识回头。留下我一个人哈哈大笑，他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个称呼。
不过也是早晚的事情。可惜这个老公我越来越叫不出口了。
我就像个不负责任的女人，最终是要抛下他先走的。不知道他能不能承受的住。
正在这时，一排婚车从我们面前呼啸而过，礼炮声噼啪作响。
我和陈先生站在路边迎接，并欢送。
手被牵了起来，暗自想着，要是能活着嫁给他就好了。
4.
病情时好时坏，对我来说已经是常事。有时候化验完甚至不想去看报告，陈先生却总是焦急等结果。我从他口中听见了无数个好结果，变着花样的，再接再厉。
这也实在难为。
故随他骗我。只是身体是我自己的，全无力气，怎么好的起来？
我让陈先生在我床边支了个架子，以供我放电脑。我现在的力气甚至举不起筷子，当然这些许夸张。
不过也有好的时候，特别是在靶向治疗过后两周，会有一段时间的平和期。跟正常人无异。那段时间我甚至觉得我好了，被偷走的力气全都回来了。我在家做饭等陈先生下班回家，一切又回到以前。
那一段时间我把家里里里外外打扫个遍，家里黯淡到发霉。把陈先生好好指责了一顿，果然家里不能没有女人。
陈先生则在拖地的时候，嘟囔道，你回来不就好了。
我下意识回了句，那万一回不来呢？
然后两人都不说话了。默默做着手里的事情。
5.
今天又起不来床，我知道我的力气又被偷走了。
于是赶紧趁力气没消散干净，手脚并用爬了起来，把心里的话写出来，万一这是遗书：
陈先生，你一定要再找一个女朋友，不用管我。没事，不用觉得不好意思，等你也死后咱俩在上面见面，我再骂你。
（备注：得抓紧时间给陈先生找一个女朋友，万一对他不好，我这可不行。）
6.
上一个日记，被陈先生看见了，臭骂了我一通，指责我又乱想。
我悻悻点头，幸好还没死。还能被骂。真好！还能和陈先生说话就是幸事，求来的。
不过在陈先生的严肃教育下，不再多想，过一天算一天，这才是正事。
求来的日子就要珍惜。
我劝自己，不要提前在心中庆祝葬礼。
7.
今天状态不错，回家给陈先生做了顿饺子。一口气包了两百多个。吃不完的全冻在冰箱里，让陈先生饿了煮来吃。
陈先生问我，为什么准备这么多。要记得多休息。
我说趁着身体好，多给你准备一些，比外面的好吃。
陈先生搂住我，还是要多注意休息，等彻底好了以后再做也不迟。
可是等到那时候，就真的迟了。当然这句话我没告诉陈先生，我怕他难过。
8.
不去医院的日子，我基本天天待在家里。家务活干不了重的，就做一些轻的，打发时间。
陈先生怕我无聊，带了一只小猫给我，叫跳跳。黑白印花的，胖胖的，像只熊猫。我很喜欢，于是要把它记录下来。
陈先生刚带回来的时候，一个毛绒绒的脑袋从陈先生的腋下钻出。我打趣陈先生也不怕把小猫熏死。
最初我是不想养的，我怕我自己照顾不好。刚准备推脱，陈先生说，是在外面捡到的，可怜的很。
于是我就把它留下了。
托陈先生买猫砂和猫粮回来，陈先生说现在还吃不了猫粮，得喝羊奶。我知道，陈先生以后肯定会是个好父亲。
我注定不会是个好母亲，所以上天从一开始就不想让我做吧。
再说回小猫吧，它是一只小母猫，声音柔柔的，叫的心痒。怎么舍得扔下呢？
只是它咬坏了我一双拖鞋，这让我有些无奈。
9.
今天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倒不是这件事情有多么有趣，而是我发现了陈先生的小秘密。
事情是这样的，跳跳不小心尿到了地毯上（以后一定要好好教教这只小猫咪，越来越淘），我没好气地把它支走，打算把地毯卷起来清洗，发现了地毯下藏着的东西。
一排红色的钞票整齐地粘在地毯的背面，排列组合般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被这个发现整乐了。没想到陈先生还有这么多小金库。一直以为陈先生是不会存小金库的人。
我全部收了起来，跑去银行存了起来，足足有四千块钱。
地毯也洗好搭在了阳台上。
陈先生下班回来后，在客厅徘徊，然后又去阳台看看洗好的地毯，最后支支吾吾地来到我面前，那个？你洗地毯的时候有没有看见？
什么？我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我什么都没看见。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他几欲开口，却又憋了回去。
我从镜子里看见他委屈的样子，就没忍住笑。
他只好上前抱住我，跟小猫一样，缠着我，许小姐，你就把钱给我吧，我有用的。
10.
今天去医院的路上，我看见一对夫妻牵着孩子在散步。孩子一会儿看看爸爸，一会儿看看妈妈，数他最忙。
其实这是一个很平常的家庭。我却看得出神。
看着看着眼泪就跟着下来。路人很奇怪我发生了什么，上前安慰我。我只摇头，继续流泪。
我在他们身上看见了陈先生以后的日子，只是女主人不是我，孩子更不是我的。
一时慌了。虽然我总是催促陈先生新找个女朋友，可我还是会很难过。
还是等我走后，再让他找吧。这份伤痛我承接不住，像凌迟。
我无法祝他们幸福。
原来我也是如此小气的一个人。
11.
我又住院了，隔壁床住着一对老人。妻子得了癌症，丈夫在一旁照顾。
陈先生对老人说如果需要帮忙的话，尽管开口，他毕竟是年轻力壮的男人。那一刻，觉得陈先生是个好男人。
于是我询问老人们的家庭。打听到他们还有个女儿，没结婚。
我让陈先生再找的念头又涌了上来。
陈先生看我们相谈甚欢，甚是奇怪。可我也不打算跟他讲，顾自聊自己的。
这个念头就像在吸毒，痛且爽，上瘾般地扎根在我的脑海里。
陈先生好像我的孩子，我就像一个爱儿子胜过一切的女人，得给儿子找一段好姻缘。
只是那个女孩的照片还没见，老两口说回头找来让我看。不过从他们的面相来看，应该不会难看。
12.
和陈先生从大学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七年。我跟陈先生说我们也到了“七年之痒”，你该新找个对象了。
陈先生又打我，乱说。
我揉揉肩膀，陈先生，你居然打女人。好，我要和你分手。
陈先生一把把我拉了回去，又乱闹，好好的。低沉的鼻息灌满我整个衣领，整个人软了。
在陈先生怀里的时候，我还是在感叹，已经七年了。
幸福的七年。
七年的时间，守着这个人，爱着这个人。不想分开。
我翻出我俩刚开始在一起时候的照片，都不同程度地变老了。时间，原来过得这么快。
陈先生继续低语，许小姐，要陪我一辈子的，知道吗？
一辈子？
我的一辈子到头了，他的却还有好长，好长……
13.
之前想过，如果是陈先生患病，而我是一个身体健康的人，我会怎么做？
毋庸置疑，陈先生是一个极其有耐心的人，陪我这么久。每次化疗过后的呕吐，他都小心翼翼地清理，好像那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但是是我自己的话，我真的不一定能做到那些。我终究是个自私的人，怕自己受罪。所以这个病就我得就好，剩陈先生一个人苟活吧。
这个世界并不怎么好，早就不想待了。
如果真的好的话，就让我好起来吧。这是我现在最奢望的事情。
但是念头总归是念头，我知道自己好不了了。我每天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长到我分不清楚自己是在梦里还是现实，因为里面都有陈先生。
有次醒来，陈先生不在身边，我觉得那才是噩梦，因为梦中陈先生和我正在举办婚礼。
14.
医生说我的病情，我听不懂，一堆晦涩的词汇。我只想从他们口中知道我还有多久可活，可他们一直不肯告诉我，只是告诉我要安心养病。
命都快没了，怎么安心。
这是一件残忍的事。
喜欢同样也是一件残忍的事。我劝陈先生忘了我，这是出于心疼。同时又不希望陈先生太快忘了我，同样出于心疼。一个疼他，一个疼我自己。最终我是希望他忘了我的，要不然活着的人是很难活下去的。最起码对我来说就是这样。
15.
我终于见到了老人家的女儿，果然和我想象的一样，一表人才。
陈先生还没下班，不然我一定要让他和她认识一下。她在我这过关了。
互相友好地点头。
我已经开始想象她穿婚纱的样子了。
16.
我不知道我还能记多久的日记，写的零零散散。只是希望把我最后的话都留下来，也算给陈先生一点念想。
还是那句话，我终归是个自私的人，不想让他忘了我。
不过也不知道陈先生能不能翻到我这个日记，如果翻到的话，请陈先生一定要好好活着，把我的那一份也活下去。我还有那么多的地方没看过，一定记得帮我去看。还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没吃过，一定记得帮我去吃。
我想去新疆，西藏。我想看雪山和孤独的湖泊，想把自己置于高山之巅，湖海之中。我还想去美国，加拿大，英国，挪威，冰岛——尤其是这个冰岛，我想看极光，很久的梦想了。还有很多很多地方，这里就不一一记了。陈先生应该知道的，我总在他耳边说。
所以如果陈先生看过这些，依旧想来找我的话，那么就来吧。
到时候一定要跟我好好讲讲这些，我实在是太想知道了。
当然我更希望他看过这些，能够更好地活下去，要知道，世上除了我，有太多美好的事物。
还记得，和陈先生一起看《泰坦尼克》的时候，我哭成了泪人。陈先生也哭了。杰克用生命把露丝放到木板上，告诉她，你要好好活下去，会有很多孩子，会安度晚年，安息在温暖的床上。
那么陈先生，你也是一样，你要记得，我们活在世上终有意义，要顺其天意，接受剩余的美好。我们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已经过分美好。你也要好好活下去，会有很多孩子，会安度晚年，安息在温暖的窗上。
等你白发苍苍来找我的时候，我会好好坐下来听你要说的故事，那些我没参与的日子，一定万分精彩。
17.
我实在吃不下东西，陈先生只好喂我喝粥。
我的喉咙像是万根针在扎，每咽一口，扎一次。眼泪逼了出来，我哭着求陈先生，你让我走吧，太痛苦了。
陈先生用手擦去我的眼泪，说，不喝了，不喝了。
我对陈先生继续说，你就让我自私一点吧，让我走吧，我真的难受。
他也说，许小姐，那你也让我自私一点吧，你再陪我时间长一点，我没你更难受。
他上床从后面抱住我，吻着我的脖颈，我爱你。
我疼累了，但是本能地回着，我也爱你。
爱成了痛苦的事情。
18.
我在凌晨醒来。
我慢慢地起身，用尽力气。可还是缓步移动到窗前，不想惊动陈先生。
可陈先生说我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一部分都醒了，他怎么可能不醒来。
于是他扶着我到了窗前，一同坐下。等着日出。虽然还有好久。
陈先生看我拿着电脑，询问道我在写什么。
我笑笑摇头，先保密。这是一篇很长很长的日记，冗杂，甜蜜且全是女人的心事。
但是等我走后，他就可以看了。
他不说话，只是搂着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太阳升了起来，我看见了医院的第一束光。它冲破阴霾，射在我身上，射在我的眼睛里。医院里面太压抑了，我跟陈先生说，我想回家，想跳跳了。
他吻了一下我的额头，好，我带你回家。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问他，陈先生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他点点头，怎么会不记得，你把我裤子都扒了。
我无力地笑出声，那还不是被卓溪那丫头整的，我才那样子。
他欣慰道，说起来我得感谢她啊。多亏她让你扒了我裤子。
我点点头，是得谢谢她。我从扒你裤子开始，又扒了你七年。真希望还会有下一个七年。
陈先生点点头，然后又跟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口袋里面掏出个东西，套在我手指上。我透过光看见了那个东西。亮闪闪的。我又把手收了起来，重新靠在陈先生的怀里，你那个钱是不是就是去买这个的？
他点点头，不好意思地回了一下头。
我没继续问下去。
一起等着太阳继续升起。一点一点探出头。
我问陈先生，这样的话，你会成为鳏夫的。
他疑惑地问我，什么？鳏夫？听不懂。
我笑笑，听不懂就算了。早晚他会懂的。
又困了，想要睡去。只是希望现在的这个是现实，不是在做梦。我实在分辨不清楚了。
不过我分辨得清楚的是，我现在在写着日记，而且一切很完美。
我还活着。
等醒来的时候，可以和陈先生一起等下一个日出。
或者日落。
至于帮陈先生找女朋友的事情，就随他去吧。我终究是个自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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