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妮儿

郑重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终于要过去了！弥留之际的丑妮儿睁大双眼，嘴巴一张一合，却是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丑妮儿那久久不愿散去的灵魂祈祷着：终于要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下辈子投胎做个男人吧，如果再作女人，也要生得好看一点……

丑妮儿感觉到灵魂带着她飞翔，正如她一直以来的梦境一样，双腿腾空，像出笼的鸟儿，高高地飞上蓝天，俯瞰着大地，掠过田野、掠过村庄，一直飞到梁家坳、那个她出生的山村……

丑妮儿本姓梁，没有正儿八经的名字，出生时奶奶说了一句，真是个丑妮子，从此，大家都叫她丑妮儿。从记事起，她就知道自己长得丑，二婶儿家的妹妹说她，你这么丑，不要跟我们玩。丑妮儿不止一次偷偷地对着镜子，认真地端详自己：皮肤黝黑，眼睛很小还是三角形，嘴唇厚得让人难受，唯一可看的鼻子还算挺拔，却是个酒糟鼻头，再配上一张猪腰子脸……真丑，同样是父母生的，为什么姐姐就比她好看很多？丑妮儿觉得老天对她真的不公平。因为长得丑，不招人待见，连父亲也不喜欢她，但是，幸运的是，母亲对她不离不弃、尽力护着她。

丑妮儿随着灵魂飞翔，她看到了她小时候的家，看到了娘还坐在屋门口，抱着她低着头，任凭爹爹数落。娘却像没听见一样，揭开衣襟给她喂奶，逗她笑。她格格的笑声也给娘带来过欢乐吧？她知道这个世界上，唯一不嫌弃她长得丑的人就是娘，她是娘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娘总说她是娘身上掉下的肉！

她看见她被二婶儿家的妹妹欺负，娘拉着她找到二婶家，二婶儿虽然很不情愿，嫂子找上门来，也不得不做做样子，数落着妹妹，看着妹妹终于低头认错的时候，她心里特别满足，也特别幸福，她紧紧地抓住娘的手，娘是疼爱她的，那一刻她觉得她没被抛弃，娘是她的依赖。

她看到娘手把手教她做针线，她给娘做了一双千层底的鞋子，娘高兴极了，逢人就夸她心灵手巧。娘又手把手教她学刺绣，她绣出第一朵牡丹的模样，娘开心地笑了，娘说以后靠着手艺能养活自己了。

她又看到了娘坐在院子里，看着正在刺绣的她长吁短叹，因为她过了二十五岁，还没有寻到婆家。娘四处托人给她说媒，无一例外，媒人都因为她长得丑而吓跑了。

她看到了娘抹着眼泪，目送花轿抬着她抬进了年逾四十的王秃子家……

灵魂带着她跟随花轿回来了，回到这个她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家。她看到新婚之夜，王秃子挑开盖头的那一瞬间，满脸嫌恶的表情，她委屈地想，我也不想长这么丑啊，可是你一个四十岁的老秃子也嫌弃我。王秃子扔掉秤杆和盖头，转身出去了，留下她和那支红烛相对流泪。过了好久，王秃子回来了，进门二话不说，把盖头重新给她盖上，吹灭蜡烛，饥不择食地剥光她的衣服，她想反抗，他气急败坏，干脆把她绑了起来，粗鲁地强暴了她。

她看到王秃子发泄完呼呼大睡，看到自己蜷曲在被窝里，泪水湿了半个枕头。从此后，王秃子行房事前，一定先盖住她的脸，然后把她五花大绑，再后来王秃子用皮带抽她、用烟头烫她。最屈辱的是，王秃子夜里起解，必然把她折腾起来，让她跪在床前，头顶尿壶，王秃子站在床上小便，她经常被尿水淋得满头满脸。如果她略有反抗，王秃子便拳脚相加。

她看到她一头尿水跪在冰冷的地上，而站在床上的王秃子哈哈大笑。此时丑妮儿的灵魂仍然不由自主地战栗：是前世孽缘太深，今生才遇到王秃子，来生，一定好好投胎。

她看到娘拉着她满是伤痕的胳膊，心疼不已，怎奈爹的一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让娘默认了这就是她的命。

她看到公安局那白色的三轮摩托车，几个穿着白色警服的公安人员，狠狠地把王秃子按倒在地上，给他戴上手铐，粗暴地塞进摩托车偏斗里。王秃子被带走的时候，她如释重负。常言说自作孽不可活，王秃子虐待她成了家常便饭，她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不成想，王秃子以为全世界都和丑妮儿一样软弱可欺，王秃子越来越嚣张跋扈，心理也越来越扭曲。王秃子用一颗糖把一个五岁女孩诱骗到庄稼地里，竟然残忍地强奸了这个可怜的孩子。王秃子被重判死缓，丑妮儿说不出的轻松。虽然在别人眼里是结婚不到一年就守活寡，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个判决拯救她走出了地狱、看到了曙光。甚至她求之不得，事实上，那段日子是丑妮儿最快乐的时光。

她看到她用自己那双灵巧的手，为街坊邻居的孩子们做鞋袜、做衣服，孩子们亲切地称她为丑娘。每当街坊邻居带着鸡蛋、果子、白面馍来致谢的时候，她格外开心，忘记了自己的丑陋，眼里只有一双双漂亮的鞋袜、一张张感激的笑脸。只有那个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是个人，有着正常的喜怒哀乐。

她看到一群大姑娘小媳妇儿，手里拿着针线活儿，来到她家的院子，向她请教，她总是很耐心地教她们刻鞋底、粘鞋邦子，教她们刺绣，裁剪缝衣服，听着满院子欢声笑语，她觉得她到了人间天堂。记不清有多少孩子穿过她做的鞋袜，记不清有多少孩子穿过她做的衣服，也记不清有多少姑娘媳妇儿跟她学针线。整整二十年，她的院子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成了姑娘媳妇儿乞巧的聚集地，她也成了全村年轻人的丑娘。

她看到王秃子背着包袱踏进了家门，热热闹闹的院子突然鸦雀无声，姑娘媳妇儿面面相觑，然后一个接一个悄悄地走了。丑妮儿没想到他会回来，不是说死缓转成无期徒刑了吗？这才二十年啊！王秃子恶狠狠瞪着她，你男人回来了，还不做饭去。丑妮儿惊慌失措放下针线，急忙到厨房做饭。

她看到她的日子又回到二十年前，甚至更坏。昔日热闹的院子因为王秃子回来，重新变得寂静。王秃子变本加厉虐待她，白天，让她跪着伺候他吃饭、抽烟，晚上扒光她的衣服侮辱她，稍不如意便一顿拳脚，丑妮儿身上又开始伤痕累累。二十年的监狱生活，王秃子表面上积极改造，争取到了减刑，但实际上，王秃子的性格更加扭曲，他已经不是人，成为一个十足的虐待狂、一个畜生。

她看到王秃子端着一杯开水泼向自己，只是因为她倒的水太烫了，他没法喝。她一扭头，开水泼在左侧脸颊上，她痛得惊叫一声，王秃子冷漠地走开。本来就已经丑陋的脸又加上一道难看的疤痕，她变得更丑了。

她看到这世上唯一疼爱她的娘走了，她哭得死去活来，大声呼喊着娘，娘却再也不会答应她了。

她看见自己站在凳子上，把头伸进了房梁上悬挂的绳套。突然门被撞开，王秃子一脚踢倒凳子，她被勒得半死的时候，王秃子才把她放下来，恶狠狠地骂她，臭婆娘，想死？让你尝尝死的滋味！她大口喘着粗气，人没死，她的心已经死了。

她看到自己在做鞋子做衣服，做了一屋子的鞋子一架子的衣服。她把鞋子衣服送给孩子们穿。她看到自己在绣花，绣牡丹绣荷花绣鸳鸯。她把绣花枕头绣花被送给嫁汉子娶媳妇儿的姑娘小伙儿。

她看到她戴着老花镜，还在做鞋做衣服。她不再刺绣，她已经看不清绣花针的针脚了。

她看到她拿着鞋底子却再也做不出令人赞不绝口的针线活了，她终于看不清鞋底子的针眼了。

她看到她细细地擦拭着针线筐，细细地收拾着刺绣包。她用她满是骨节的手抚摸着它们，仿佛它们是多年的老友，她轻轻对它们说，走吧，我用不着你们了。

她看到她狠了狠心把最心爱的针线框送给了邻居小媳妇儿，把她最心爱的绣花绷子和绣花针包送给了跟她学过刺绣一个巧手姑娘。

她看到她呆坐在院子里，已经八十多岁的王秃子终于打不动她了，她身上不再有新伤，但旧痕一层层永远刻在骨子上。

她看到她把一整包老鼠药倒进碗里，她最后看一眼王秃子，然后从容端起碗，一口气吃完碗里的面条，她终于倒下了……

她的灵魂慢慢放下她，渐渐走远。已经飘远的灵魂远远地看见，平日里寂静的院子突然热闹起来，全村人络绎不绝，男女老幼都来了，小院子里挤满了人，每个人都流下伤心的泪水，他们来哭别他们的丑娘。她看到村里嫁出去的女儿也回来了，来送别她们曾经朝夕相伴、亦师亦友的丑娘。她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家里哭声阵阵、不绝于耳。

她的灵魂将要远走，转身之前，又看了一眼，似乎模模糊糊地看见，王秃子颤巍巍蹲在她的灵床前，也流泪了。丑妮儿终于笑了，笑容凝固在她那丑陋的脸上，凝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