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落叶就好了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这两天天气好得很，和一个朋友相约回大学看看。打毕业以后，一直没有回去过，总想着应当回去看看，却总能有各种事耽误，这次我特意嘱咐他，可别再推后了。

“你选的日子不错，前两天刮风下雨，这可是难得的好天气。”

我笑了笑：“你当我能掐会算！”

学校里倒是没什么大的变化，除了进校门时比以前又严格了不少，又是登记又是核验身份。

我嘴里抱怨几句，毕了业回来看看还要这么复杂啊。

他只很平静地回答：“那也要怪我们了，要是我们经常回来，兴许就不这么繁琐喽！”

他一直是这样，什么事都不急躁，好能沉得住气，大学四年，我和他熟识就三年半，还真是没见过他着过急。只有一次，大三时，好像是看了手机里什么消息，那是他唯一一回如火烧眉头般，从宿舍冲向外头，到了楼梯口，突然放慢了脚步，一步一阶地走下去，看了看宿舍楼前那棵树，往后山走去，没走两步，“咕噔”一声栽倒在地上，还是我们把他送到的医院，将养了好一段时间才回到学校里，怎么问他他都不说原因，只是时常看看那棵树，却再也不去后山。

这就要先介绍一下那棵树了，今天回来，也是特意看看那棵树是不是还在。那棵树与众不同，树干比学校里的其他树要粗一些，枝叶比其他树繁茂一些，也比其他树要挺拔，因此被文学院的老师称作“学校里离天最近的那棵树”，平时师生们简化称“那棵树”，若是外人头一回来到学校里，一定会一头雾水，那棵树是哪棵树？这学校里的树多的是！可真要是见了它，又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仿佛只有它称得上是“那棵树”。

那棵树就在宿舍楼与教学楼的中间，离食堂和操场也不远，因此大学四年，只要不是一天都不出门，就一定会认得它。它总是那么与众不同，连每年秋天时，枯黄，落叶，都比其他树要晚，常常看到，周围的树叶已经黄了，可它还是绿色的，于是一片秋天的金黄里，它显得那么不一样；当它开始枯黄时，其他树的叶子已经落了九成，在一片荒芜中，它又是那样孤独地带着颜色。

我这位朋友，尤其喜欢那棵树，他似乎与那棵树还有些相像，总是那么沉稳，不急着换季，不急着落叶，不急着幸福，不急着难过。

“去后山看看？”

我之所以这样提议，是因为他大学时总喜欢一个人去学校的后山——在学校的西南角，有一条小路，可以上山，这路隐藏在灌木丛中，因而发现的人极少，我曾上去过一次，那是大一刚开学的时候，和几位同学找一位学长指的路，但走了一半就不再往上了，刚开始时还有石阶，往后的路越来越不好走，路又隐藏在树林中，一到傍晚，飞鸟回巢，小兽归穴，于是树丛中传来一阵阵“扑噜噜”、“刷啦啦”的声响，这时候，安全起见，我们便走起了回程。可我这位朋友却到过山顶，他说山顶上很是安静祥和，宽阔的土地，和煦的风，能看得清星星和月亮，那与山下仿佛是两个世界，一边是青春，一边是暮色。

“算了吧。还是不安全的。”

他虽然这样回绝，却开始和我一起往那条小路走去。刚看到熟悉的灌木丛，就发现小路被封住了，经过打听，知道山上住了人家，养了几条中型犬，为了确保学生安全，学校便封了上山的路。学校在郊区，傍着山，山上人家养几条狗是十分正常的事情，只不过那一片安静祥和的暮色，只能留给那户人家独享了。

“其实之前就应该封上的。”

“怎么说？”

“头一回上去时，还真闹不清上头到底有什么，只是想着学校既然留着这条路，总不至于有什么野兽吧，那时候多年轻，想得也不周全，迈着步子也就上去了。”

“哎，所以山上到底有没有什么野兽？”

“大的没有，小的肯定是有，我没遇见过，但应该是听到过。再说了，这座山虽然不算大，可总得有点活物吧。这样一座山，如果一只活兽都没有，才更让人害怕吧！”

“要是刚才路没封，你还打算再上去一回吗？”

“不知道，兴许和你大一时候一样，走到一半就回程了……”

他笑了笑，接着看着我，继续刚才的话。

“那时候想得少，知道的也少，无知者无畏嘛，知道的越少的年纪，就越胆大一些。”

山是上不去了，可那棵树是一定要看看的，也不知道它还在不在，有没有因为自己的特殊，而被特殊对待。

出乎意料，直到我们走到近处，才认出那棵树——眼下到了落叶时节，其他的树都落了叶，只留它又高又壮，一树枯黄，应当很好认才对，可远处一看，全都是一片光秃秃的树枝，我们一度认为那棵树不在了。

“大爷，这棵树怎么落叶子这么早了？”

他等不及地找宿舍楼的门卫大爷打听。

“这个咱就不知道了，要说这些年，学校领导嫌它独一个模样，和其他的景儿不协调，那是没少费劲，又是给它喷这个又是给它洒那个，就是想让它和其他树一块变个色，落个叶子，结果差点把树折腾死，人家还是该晚就晚，该迟就迟！说来也奇怪，前两天刮风下雨，天一晴，它就这样了，比往年落叶子都早啊！也不知道是不是喷的洒的管了用了……”

他径直走到树底下，用手摸了摸树干，嘴里头小声念叨。

“你呀你呀，你说你怎么就今年落叶子早了呢……你呀你呀，你，早些落叶就好了啊……”

“你怎么突然神神叨叨的，它落不落叶，你怎么比校领导还操心啊？”

我打趣他。

“它要是早些落叶，很多事都会不一样吧……”

……

“其实那时候，我一直很喜欢她的……”

……

“就这样，其实我们早就遇到了，却不认识……”

……

“啊？你从来没有说过啊！”

……

“她不应该这样离去的……”

……

“它要是，早些落叶就好了……”

……

这是一个，铺满了遗憾的故事。故事中的遗憾，让所有叶子都落了下来：

在傍山的大学校园中，有一棵与众不同的树，被学校里的师生亲切地称为“那棵树”。那棵树比学校里的其他树粗壮，比其他树高挺，比其他树茂密，也比其他树沉得住气，沉住气枯黄，沉住气落叶。

有一个刚上大一的男孩子，十分喜欢那棵树，大抵因为那棵树与他十分相像吧，都是那么沉得住气。他常常来到树下，摸着树干，抬头看着与众不同的叶子——或是枯黄中的绿，或是荒芜中的枯黄。

还有一个同级的女孩子，同样十分喜欢那棵树，她的宿舍在靠近树的那一边，楼层不高不矮，刚好够她从上向下俯视那片与众不同。

一个人在树下，一个人在窗边，同望一片茂密，目光却不能透过那片特殊的叶子交汇。

心与心的碰撞，往往比眼神交错间更加敏锐，树叶挡得住眼睛，却挡不住心。

两人都明白，在这片茂密的另一边，是一个一生不可相遇第二次的人，只需拨开枝叶，便可相见。可又默契地沉住气，因为他们相信，那棵树总会枯黄，总会落叶，叶子落下来，透过枝枝叉叉，那是一次多么美好地遇见。

从此，日头紧紧，却又慢慢，盼着落叶，又不急着落叶。

那棵树终于枯黄。

那棵树终于落叶。

树叶落了。

那一天，叶子落了满地，只有星星散散几片还挂在树枝上，透过树枝，终于能见到那个隔空相遇的人。

那一天，他没有在树下。

早些年就有的急性病让他没办法在树下相迎。他心说，昨天还是一整树的黄色，也不至于一夜之间，就全部落下吧，因此还可安心躺在床上将养。可那一天晚上，风雨同来，第二天，那棵树便不剩几片叶子了。这是他想不到的，正如他的急性病一样，他同想不到，这次复发会如此严重，严重到在学期的最后一个月，他不得不提前回家医治，因此大学的头半年里，他没有什么朋友。

春暖花开时，他回到了学校，那棵树又泛了些嫩芽，可在树下，他感知不到树后的那颗心了。

同一个春天，树下多了一对情侣。

在那棵树的树叶一夜之间落尽那天，那个女孩子将自己好好打扮一番——即便是在风雨后的深秋时分，也要好好穿搭一番，树叶落尽时，她要去到那棵树下，见一个或许早已相识的人。

“哒，哒，哒，哒……”

那是她穿着自己最喜欢的靴子，踏在刚下过雨的小路上的声音。

树下，有一个人在等候。

在那个人的眼中，她感受到无尽的陌生与疏离。

在那棵树下，两个人交流的声音那样的不称，最后几片叶子也落下。

那个人很高，长得不差，常常在篮球场上能赢得一阵阵女孩子的尖叫，似乎一切都很好，可她总觉得，那片树叶挡住的那个人，不是这样的。

后来，她还是与那个人在一起了。那藏在枯黄背后的目光，给了她太多的光亮。

春天，她约那个人来那棵树下，可他似乎并不喜欢这里，她还是穿着自己最喜欢的那双靴子，踮起脚，抱抱他，他只扶了扶女孩，一把将她推开，他并不喜欢和女孩一起看那棵树，于是转身离开。女孩一个人站在树下，虽然冬天已经过了，可还是有些寒意的，只是此时，身上格外冷。

她想转身回宿舍去，可又一下子停住脚步……

……

他在树下，感受不到熟悉的心了，于是要去后山，转过身时，一个感觉哪里见过的女孩直愣愣地看着自己……

目光交汇，心灵碰撞，这一回，中间没有隔着任何的枝叶。

目光交错，心灵路过，这一回，中间隔着一整个世界。

他们默契地没有相识，他们默契地互相让了路。

原来那天，她笃定他会去树下，哪怕叶子是一夜之间落尽的，可他却病倒了，那个树下的人，只是暗自喜欢那个女孩子，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树叶落下时，她便会到那里去找自己的心上人。于是那个人早早到树下，装作看着落叶的样子。正如假装看落叶一般，那个人对女孩子的喜欢，也不过停留在脸蛋与身材，也不过是想身体上贴近一些。正如那个人以为女孩儿是喜欢看落叶一般，假的就是假的，那个人并不懂她，她喜欢看的不是落叶，是那一片的特殊，她等着落叶，是想慢慢地爱叶子那边的人。

可遗憾没有到这里。

他的心里常常想着那个人，他常常对着那棵树苦笑。

“你呀你呀，你要是早些落叶就好了。”

苦笑一阵，便去了后山，有时拍几张照片，有时只是散散步，吹吹山风，到了山顶，在那一片祥和中寻找内心的安宁，也可安静地回味那份遗憾。

只是大三的那天，他在宿舍里回看自己昨天在山中拍的照片，突然怔住了——他在照片的角落中，看到有人倒在那里，看不清是谁，旁人只能看得出是个女孩，可他一眼看出了——那双她最喜欢的靴子，那是他第一次穿过那棵树见到她时，她穿的那双靴子，连短裙都是一样的。只是那天，他们默契地没有相认。

他疯了一样冲向后山，刚出宿舍门口，在台阶上，便已然没了神智，靠着最后的毅力走下去，栽倒在地上。

他在医院醒来的，将照片交给了有关部门，不久，女孩被找到了，只是她永远地冰冷了。不多时，凶手也被找到，是女孩的男朋友，是那个冒充树后人的家伙。

女孩儿认错了人，这一年多来是十分不幸的，在那个人的冲动褪去后，女孩子便陷入了苦难中。那个人不知用了什么方式，总能让女孩子不会舍他而去，他却随意地浪费着女孩的感情。在这样的苦难消耗下，女孩子早已没了当初看那一片特殊树叶的心境，她偶尔看向那棵树，眼神又赶快移开，转向自己最喜欢的靴子——记得第一次穿时，靴筒、靴面都还泛着光泽，无论穿几回，她都会把它好好收拾干净，可如今，它表面也变得灰蒙蒙的，不是脏旧导致的，就是觉得没有原先那么好看。

那一天，她仿佛看到了希望，那个人给她发去讯息，文字里尽是真诚，忏悔自己过去的不对，无论是辜负她，是打她，通通忏悔一遍，她看着这些文字，回想着自己遭受的事情，自己近半年多，总是被打，耳光已经是轻了，有一回那个人一脚，自己坡着脚走了半个月，自己都不能理解，为什么还能原谅他。

可现在，那个人在忏悔自己的罪过，在乞求她的原谅，并希望能在后山见一面，好好地聊聊天。

她似乎看到了什么希望，向窗外看一眼，那棵树依旧没有落叶，于是她好像明快了很多，找出自己最喜欢的衣服，将靴子好好打理一番穿上，径直去了后山。

那个人并不是真心忏悔的。

那个人在校外赌博欠了钱，想让女孩子给他偿还上，以女孩子的隐私为要挟。

女孩怔住了，那时候她觉得天旋地转，她努力让自己清醒，她严词拒绝，向山下就走。

那个人一把拽回女孩，也许是被拒绝的愤怒，也许是怕女孩戳穿他丑恶嘴脸的恐惧，那个人挥起一拳，用足了力气，打在女孩小腹，本身就是经常运动的身体，这一拳又充斥着恶毒，女孩只觉得浑身一震，剧痛下双腿颤抖着，腰弯下去，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那个人，也许是还不够出气，也许是怕女孩子还能逃出这座山，“啪”地一掌，劈在女孩的后颈上，女孩只觉得眼前灰黑，昏死过去。那个人拖拽着昏迷的女孩，来到山坡旁的杂草丛间，将她推了下去……

“后面这些，是我后来知道的，她的朋友告诉我的。那个人伪造了她的行程，想拖延时间，不过大家还是有所怀疑的，从她去世到被发现，也只有一天多的时间，抓到那个凶手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她室友说她出门前，还好好地看了看那棵树……”

“那个人呢？”

“判了，他是罪有应得的，他也只为最后这次伤害受了罚罢了。学校不愿过于声张，只是悄悄封了后山，安抚了她的家人，她的父母只有这一个孩子，她去世后，她的父母收拾起悲伤，致力于学生安全的事业中了……”

朋友坐在那棵树旁，拳头握得很紧。

“我以为我只是错过了她。”

“你不要自责。”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握紧的拳头，又慢慢松开，伸出手，抚了抚那棵树。

“老伙计，你，你要是像今年这样就好了。”

然后转过身去，坚定地看着一个方向，怔怔出神。

“嘿，你说呢？也许很多事都会不一样吧，我是说，如果它，早些落叶的话，是不是？早些落叶就好了……”

我清楚地感觉到，这句话，不是说给我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