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蕾拉
梅之荣
春分的时节,一切都是刚好的温暖,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寒意,但喝点新出的热酒,总能消解一番。
这日,画商橘家的哲爷正和世交的宗老爷一如既往地在廊下品酒下棋,已是午后的橘家旧宅,庭前静谧如画,樱芽的嫩粉逐渐取代了梅的娇色。虽然还没到满开的时光,宗老爷还是不由得感慨道:“比起稀落的梅花,那还是烂漫的樱花够味道啊。”
哲爷品着酒,一肩随意地放松在身侧,几乎以平安公卿的姿态歇卧着,半闭着双眼说:“唔,那等到落樱之时,说着伤心啊,到底樱花这种脆弱的生物,是不如梅花那么坚毅的人,也是宗爷你啊。”
“唉唉唉,”宗老爷发出不乐意地叹气声,“罢了,说不过你!对了,义清放学回来了吗?”他转换了话题,问起了这个自己过继给哲爷的庶子来。
“他年纪也不算小了,已经不去塾里读书了,我叫他备考法学院,现在每天就只出门接送阿让,其余时间就在备考,估计等会就要出门接阿让去了吧。”这个阿让,是橘家嫡嫡亲亲的继承人,是哲爷远在欧罗巴的弟弟的儿子。
不一会儿,一盘对弈结束,下人便叫义清过来。义清向来是个谨慎又规矩的孩子,即使在自家念书,也是一副他自己素来惯了的习武射箭的狩猎打扮,少年青春的风姿,看起来既精神又飒爽。
见着两位父亲,他照例行了礼,然后洗耳恭听般地微微垂首,站在前廊下。
宗老爷挽起袖子,煞有介事地说:“有一件事,还得义清你去办,所以今天也算在你父亲哲爷面前委托一下。”
“宗老爷请说。”义清早已习惯称呼自己的生父为“宗老爷”。
“咱宗家不是早年在加贺有一点小产业嘛,这几年也几乎都清算了,全往关东集中了。所以目前只剩下一间三味线的铺子。虽说加贺一直以来都是充满风情的古朴之地——义清你也记得,你幼时我不常带你去乐乡的水榭听曲子么?”宗老爷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眼下瞧着哲爷拿起温好的酒,便瞪着不说话了。宗老爷微醺的模样不是哲爷那般风流之姿,却令人心生温暖和亲近之情。
在这流光一般的停顿里,幼年的画面又一次叩响了义清的回忆之门。
殷红和翡翠,白光和国分寺五重塔的飞檐,玫瑰藤紫色。
烛光下摇曳屏风下的美人图,从后面真实走出来的艺伎仙岐,仙岐的女儿姚女,橄榄绿色,正红的千鸟,还有绣着大大的银灰色牡丹花的蒲垫。这些残存的片段,是这对故人的模样,也是义清童年不解的旋律。
“演奏的是梅之荣的曲子吧?”宗老爷似乎在对哲爷说。
“你和义清在那里寻欢作乐的时光,问我做甚,我又不在那儿!”哲爷故作生气地说。
“这不是共通的曲子吗?啊呀,难道你当年和我一起去乐乡时就不曾见仙岐跳过这个舞?仙岐最初遇见的不正是你这个浪荡子吗?”看来宗老爷是真的醉了,醉到眼角都有些湿润了... “这梅之荣可谓是顶级的梦醉之音了。”
哲爷招呼着义清在廊下就坐,然后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眼神眺望着庭院里已经过了花期的白梅,说:“宗老爷你果然还是醉心于梅花呀。”
不知怎样地,义清要代表宗老爷去一趟加贺这事是敲定了。主要是把铺子转卖给当地的酒藏,说到底,也是转给越后的酒藏,叫“月乃川”还是什么的,米曲什么的都用新泻的越光米,只是搬到了加贺而已,这些冬雪深厚的海岸都是顶好的稻米之乡。店铺里有几十把当年上好的三味线,宗家御用的匠人师傅甚至找到了琉球一个叫系满的南国小郡去。这回,非得让义清去的原因,那无非是因为幼年的义清,是在乐乡跟着仙岐学过这古老的乐器的,和那个叫姚女的小女孩一起。
只有义清能懂。
久叶骨
这是义清第二次到加贺了,孤身一人。三味线老铺已经预先派人清理干净,管事的六助是一个细致周到的老人,他领着义清在老铺前后都考察了一圈。不过这些都不那么重要了,义清想着,不是已经敲定要卖出的产业了么?
“六助,我们就单独去看看三味线吧。”义清提议,他从怀兜里掏出宗老爷交付的名册。说是说只是为了清点乐器的数量,但毕竟其中掺杂着不少名贵的三味线,所以还是列了一纸名册。
随着义清轻触纸面移动的食指,这些多少年来被精心赋名的三味线就像有了灵性一般,赫然纸上,其中不乏明朝流传至琉球的三弦,南风原、久场春殿、真壁、与那城……
义清的手指不经意地停留在了一把“久叶骨”型的三味线上,他对着六助说:“六助师傅,名册上的弦我需要清点一下,还有,这把能单独拿出来给我过目吗?”
“少爷……很抱歉。”六助面露难色,双手不住地在前襟上蹭着。
“怎么了?有何不妥?”义清心不在焉地问。
“少爷,您要细看的这把三味线,恐怕难以找到了。”六助咳嗽了一声,又嘻嘻笑着补充道,“少爷您完全不必担心,这把三味线早已年久失修,本身也不是什么名贵的货色,所以……”
“没事,那我都去看看吧。”义清温和地回答。
他在沿着店铺对称的楼梯,走其中一头上了二階。楼上的光景意外的温暖,密集的方形格子窗被漆成了豆绿色,白色的地板走上去发出嘎吱的轻微响声,而那些年久的三味线都斜着被装饰在墙上,更高品质的则被置入玻璃展示柜,底上垫着两层白色的麻布,一尘不染。其中有一处的展示柜空空如也,义清的目光搜寻着柜中的蛛丝马迹,最后,义清的面容上露出了隐隐的笑意,一枚发黄的贴纸卡在了柜子的角落——白色的圆润花瓣,簇拥着鹅黄色的花蕊,伴着青葱般茂密的花丛,那是野水仙。可是,那三味线,却早已不翼而飞。
午后,义清闲逛到了武士町,想要顺便拜访那个叫姚女的姑娘,她是他在仙岐那儿学艺时唯一的同窗。但是姚女的旧宅已经人去楼空,武士町周边人迹寥寥,连一个可以探问的邻人都没有。
义清干脆推开了姚女的宅门,阴暗的起居室内只留下来烧炭的残迹,一壶黝黑的铁炉生了锈,横倒在曾经的炭火边。屋子里的气味却意外很清爽,只是光线弱暗,义清坐了下来,感受着曾经在这里孤独生活的姚女的气息。
正当义清起身准备离开之时,在西南方一角的墙头,他看到了一个闪着微光的洞。义清并没有顺势挪动身体,他习惯性地捏紧拳头,视线聚焦的尽头,这样的洞显然不是老鼠洞或者是镰鼬那类东西挖的,而是一个足足可以让一个成人爬进爬出的弧形洞口。里面的微光是粉红色的,就像是落樱布满河川,夕阳斜射在水面上,才会荡漾起的那种幻色的波纹。
义清情不自禁地弯下腰,就像是着了迷那般,毫无阻碍地爬进了洞。从洞口的另一侧探出身子的那刻,义清难免大失所望,因为那显然只是邻人的住宅,房屋和姚女的旧宅一样,早已无人居住,只是窗户的构造比姚女那间更好、更敞亮而已。义清回头看着那洞,回头看的时候,哪里都不见了粉色的灵动微光,仿佛那一闪而逝的微光,是不存在于这世间的信号一般。
义清便暂时回了旅店。一个人办公
也难免寂寞,又无所事事,义清早早地便睡下来了。正更衣的时候,女将来叩门,说:“忘了告诉少爷了,我们家对面的绮高屋是有天然温泉汤的,取的是和仓的名汤,少爷要不去洗个澡再睡?”
“倒也好,谢谢你。”
义清于是带着欣悦之意往绮高屋去,夜里开始落雨,两间店铺相隔的路上一片湿润,寒意肆虐,不知何处屡屡传来夜鹰还是猫头鹰的叫声,听得人心一紧。而那绮高屋更是无人应门,昏黑的门厅处除了站里着传统的狸猫雕像,就只挂着一盏没有任何图案的白灯笼。不知是谁,忘记收伞,一堆刚刚糊好的纸伞,还没有上漆,泛着暗淡的七彩色,联排架在路边,投在水迹斑斑的地面上,显得鬼影重重的。
义清捧着毛巾一溜烟地闪了进去。居然闻到了白梅的线香。他是略懂这种寻常的线香味儿的,但这种白梅线香,交杂着一点点青草的涩味,是童年时期在仙岐的水榭,一次一次,一个一个,重复往返的夜晚,只有痴情人才能闻到的熟悉味道。
要走到室外的池子需要先走过一个迂回曲折的草房通廊,这种通廊的设计,如果不考虑封闭式的草顶和连成一线的窗户,都恰似庭院设计里的九曲回廊。迎面而来一阵阵凄冷的晚风,怎么看都是这曲折不见终点之处散出的气息。
突然之间雨就大了起来,清晰可见的雨珠砸在通廊的窗户上,模糊了一片。窗户外本来可以看到的小夜灯,现在都成了一团团橙红的晕染了。
“噔噔噔……”这样的弦音即使被雨水冲刷,这种铿锵又包含着幽寒的节奏,不由令义清想起了“四弦一声如裂帛”的诗句。好像身后有一双瘦骨嶙峋的长手臂,一边不断地拼命地向前,一边在通廊有些破损的古旧地板上发出抓挠的声响——呲呲,呲呲,呲呲呲呲……
义清跑了起来,见到了那闪着深绿色夜光的温泉汤池,便不由得赶紧纵身一跃,让自己赶紧被暖暖的泉水所包裹。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这池子里只有自己一人了,脚下的活泉眼热情地朝外翻腾着,涌突着,按摩着义清的脚掌心。天际朦胧的月亮被静止不动的琐碎云层包裹,就好像是一枚淡青色的荷包蛋。
“瞧你。”那个略微有些年长的女人慵懒地靠在通廊口,那盏印着“秘汤”的红色灯笼把她半边的脸染上了一样的颜色。
义清慌张地往后一退,一下子栽进池中,头顶上的毛巾也落入了池中,他不好意思地把毛巾拿起来拧干,两只手以及毛巾都不知道往哪儿搁。若不是夜色阑珊,他羞红的脸也怕是没地方搁了。
“你不记得我了吗?”女子扬着眉毛说。
“抱歉……这里不合适……”义清语无伦次地说。
女子赤着双脚,径直踩着石地上的水洼,那鲜红色的脚趾甲溅起了红色的水花。她不顾下着的雨,蹲在池边,对着义清,拿出来身后那把三味线。
“这是?”义清张口结舌,随后他倏忽觉得这多半是个梦,一场不折不扣的梦。但是女子没有放过他,“梅之荣”的乐曲萦绕着义清。
“因为太喜欢了。”女子理所当然地说,同时戏谑地拨弄着琴弦,那音调已然不是义清脑中的温软回忆,而是一种不成调子的乱弹。
“我没有要追究你的意思。”义清觉得不好意思。
可这女子居然站起身来,浴衣的下摆呈竖一字口散开,露出雪白的长腿,她毫不在意地把那把三味线往池子里一扔。义清回头一看,这乐器竟然像被灌了一肚子黄沙那般往池子底下沉了下去,温泉池面上冒着咕嘟咕嘟热腾腾的气泡,犀利的雨珠斜着扫过来,戳碎了这些如梦的水泡。
义清潜下去取那三味线,可是清澈的氯化物温泉中,一无所有,那把义清魂牵梦绕的久叶骨,深深地扎根在温泉里,扎根在人类肉眼看不见的角落了。
义清想起这把三味线就像植物一样扎根生长的过程。
想着想着,居然觉得理所当然起来。三味线从顶部,也就是叫做“天”的位置,一路向下,居中为“中弦”,左右分别伴着“男弦”和“女弦”,抵达如身体躯干部位一般的“胴”,最后从底部的“猿尾”处结束。但是,这里的三味线,约定俗成的三味线,中弦拉起男和女,最后在猿尾处蔓延出常春藤,坚韧,缠绕,然后在土地里扎根,轰轰烈烈地生长……最后都会逐一成熟,能弹出真正的乐曲,在乐乡那个地方,流传千百年,都不会被人们忘却。
他钻出水面时,发现雨突然停了,抬头仰望,夜空清晰明澈,月亮的底部也生出了一根莫名其妙的中弦,这长长的弦垂直地挂在月亮的正下方,一直从漫无边际的宇宙的尽头掉到地球,然后消失在海平面上,扎根在深海里。然后,月亮就慢慢长大了,成熟了。
女子消失了,好像从没有来过,地上一个脚印都没有。义清起身,站在她蹲过的水洼里,看到自己的脚下,不规则的石铸地面上,覆盖满了各种各样的弦。男的,女的,分不清的,全都在土地里汲取养分,时而波动,时而竟然还彼此摩擦,就像被三味线师傅柔情抚摸,要长大,要演奏出乐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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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义清一早就去店铺里,让六助叫人开始收三味线。还是一样的店铺,可是两边对称的楼梯变成了单数,另一边什么都没有。
义清欣赏着满墙的三味线,这些乐器是如何挂在墙上的呢?义清皱着眉头想。
六助反而先开口了,仿佛他已经洞察了义清的心思一般:“少爷,你看这些三味线的猿尾扎得多深啊,牢不可破。今天一天恐怕都无法安然无恙地全部都取下来,得要两天不可。”
义清轻描淡写地说:“无妨。”
然后他凝神于这些三味线,它们无不从猿尾处像开花的菊瓣一般向四面八方展开细丝,那是弦,男的女的,什么都不是的,扎在墙里。
也许昨天不是这样的,也许真实世界里的三味线不是这样长的,它们只是乐器,又不是农作物,是不会这样的。可是,义清此时此刻觉得理所当然,一点都不怀疑眼前生机勃勃的三味线,疯狂生长的乐器。
然后他望向玻璃柜空空如也的位置,带着一点惆怅的语气问六助:“这把久叶骨,是小孩子弹的吧?”
六助流露出一股兴奋的神情,然而却只是一闪而逝的兴奋,他答道:“可是孩子要长大啊。所以逃跑了不是吗?”
“逃跑啊……”义清若有所思地想,它是如何做到的呢,逃跑的双腿是男弦还是女弦呢?
当晚义清没有去绮高屋,可是在旅店边的夜花园散步时,那女子果然又来了。此时她的模样,已经和昨夜不同,身穿着黑色的浴衣,还披着一件印有宗家家徽的背心。橄榄绿色的背心上,写着大大的“宗”字。
义清先开了口:“原来你是宗家的仆人。”
女子嫣然一笑,站在树影下,直接把背心脱了下来:“只是借用的。你要收回吗?”她伸出手来,义清接触到了她的指尖... 只是那么一秒,义清鼻子就酸了,泪水浮上来,又被义清狠狠地压抑下去。
义清收回背心,揉捏成一团,说:“那么就互不相欠了。”
那女子带着更加匪夷所思的眼色瞧着义清说:“怎么会互不相欠呢?你告诉我,怎样才能不把它生出来?”
她向前迈了一步,影子还留在树荫下。义清看到了她微微隆起的腹部,义清不光看到了她微微隆起的腹部,他还看到了从女子浴衣腰后面斜着打起的小万结的褶皱处,争先恐后地蔓延出来的琴弦……它们那么混乱,那么细腻,那么坚韧,密密麻麻地穿进了女子的腹部。
她终于流血了。黑色的衣物上那些被穿透的孔里,缓缓流出粘稠的液体,也是黑色的,所以看不出是什么而已。但滴落到地面,滴落到松柏白色的老根上,那是深红色的血,浓郁的血。
“这是假的,这是假的!”义清尖叫起来,他冲到女子的身边,把她抱起来,用揉在手里的背心,适度用力地压在她的腹部。义清孤独地站在园子和街道交界的地方,不顾一切地往前跑。可是他的面前,什么都没有,一个人都没有,他唯一能清晰看到的,是街的尽头,远方的上空,那一轮吊着一跟长弦的月亮。起风了,那根弦随风飘荡。
不知为何,义清抱着女子,居然来到了姚女旧宅的隔壁。那时屋子里火光冉冉,屋子里点满了蜡烛。产婆就站在屋子的中央,笑起来的时候,露出没有一颗牙齿的口腔。炭火轰轰烈烈地烧着,黑色的铁壶盖不住地被蒸汽顶得雀跃欢腾。
产婆说:“来吧,都准备好了。”
义清站在门外,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必须要救这个女子,也必须要让这个婴儿生下来。他依然揉捏着那件已经沾满血的背心,展开的时候,就好像那个“宗”字,是用朱墨描摹的一样。
“哇……”的一声哭喊,孩子生下来了。产婆动作迟缓,把孩子裹住捧到义清面前,然后带着暧昧的语气,眯着小小的眼睛,脸上的皱纹挤在了一起,说:“虽然你看着还很年轻,不过,恭喜你啊,喜获千金!”
义清迟疑着,又胆怯地伸出手来,无法回避地接过这个丑陋的,血淋淋的小家伙,任凭她皱巴巴的红色小手抓住自己的食指。
“婆婆,女人呢?”义清突然想到了那个女子。
“她还能撑一撑。你进来进来,有重要的事情要吩咐你。”产婆拉着义清的袖子。
义清迷茫地走进金色的屋子,那女子睡在黑色的浴衣上,还是那双腿,却像陷入了血泊。她指着屋子的一角,那墙根幽暗的部分,有气无力地说:“时间不多了。”
“什么?”
义清盯着那个地方,是的,那是他熟悉的通路。和上次一样,还是那个洞,不是老鼠洞,里面的流光溢彩是樱花色的,此时在这样的环境里,还同时闪烁着金币的光芒。可是这个洞比原来小了,甚至可以说是越变越小了。
女人开始叫唤起来:“通路要关闭了,快点啊,快点带着孩子钻过去,钻回去!”
连产婆也跟着推义清的背:“小伙子,别犹豫了,这里绝对不是你呆的世界,快点带着娃娃钻过去。”
义清只得听命,他弯下身子,艰难地先把襁褓中的婴儿推进洞里,然后他倒过身子,把腿伸了进去。极速变小的洞口像一把金属架子那样狠狠地夹住了义清的肩膀。义清流着泪,大声呼喊着:“孩子,孩子取什么名字?”
女人不假思索地回答他:“就叫……”
砰地一声,通路彻底关闭了,义清背身倒在黑暗里,泪水流到了耳朵里,他也没去抹一抹。他发现自己在姚女的旧宅里躺着,晨曦初露,屋子里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光。四面墙壁上,一个洞眼也没有。身边静谧如初,没有婴儿的哭泣声,义清虽然已经知道那个婴儿的名字,但依然没有婴儿的哭声。婴儿去哪了?为什么她母亲会给她取那个名字?
在那横倒着的铁壶边,义清看到了一把孤零零的小孩子用的久叶骨三味线,晨光把三味线周围的一切都照耀出灰尘的形状。义清端起那乐器,上面清清爽爽,并没有在猿尾处蔓延出藤和根来,只是琴身,也就是胴的部分,上面贴着一枚黄旧的贴纸,是一枚手绘的野水仙,而这枚贴纸边上,则有着被剥去贴纸的胶印。
义清回到店铺二楼,把玻璃柜里卡着的那枚贴纸重新贴到了久叶骨上相同的位置。这就算是找回了乐器了。
只是义清不明白,为什么,那女子要给女儿起名叫“姚女”呢?
为什么那个婴儿被抱在我的怀里,却叫着那个女孩的名字,是我童年时在乐乡跟艺伎仙岐一起学习三味线的那个女孩,姚女,而师傅仙岐,正是姚女的母亲。姚女,是没有父亲的孩子。
六助看着少主迷惑的眼神,这才开解般地说:“人说三味线这个东西,有时往往能人器一体,人即是器,器即是人。有一把久叶骨我其实是记得的,当年匠人师傅从系满那里寻觅而来的是大人用的三味线,后来宗老爷特别喜欢,就带去了关东家里,自己把玩。后来听说那把三味线,成了宗老爷爱不释手之物……少爷您怀恋的这把小的,莫非是少爷儿时,老爷又托人按大的模样打造的,拿这把小的给您练习用过?物归原主真是好事好事!”
“六助,那把宗老爷挚爱的大的,后来怎么样了,拿回本店了吗?”
六助想了想,答:“好像就不知所踪了吧……老爷后来不去乐乡了,也终于是和三味线这种东西彻底断了缘分啊。”
“六助,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义清说。
“尽管开口。”
“那把大的三味线,可有名字?”
“唔,”六助似乎沉默了半晌,才答道,“大约是叫什么'仙岐''来着……'”
“谢谢你,六助。”
义清想起了堂弟阿让上次问过自己的一个问题:“你觉得姚女是你的姐姐吗?”
然后,他想,如果人和三味线能生出来一个孩子,那么,姚女就是我的姐姐了吧,大概。想着想着,他又体味到了泪水的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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