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主题写作 | 破晓残光

作者: 海泩 | 来源:发表于2021-06-15 10:24 被阅读0次

    一、破

    楼梯右侧的墙面上,齐腰的位置,首先是一只三角形的猫头,然后是一根棒棒糖、一个苹果... ...每一级台阶旁边都刻画着一个童年回忆。

    他一边用右手摩挲着墙壁,一边拾级而上。陈旧的木梯,窄而陡,甚至有些轻微晃动,每走一步都发出一声嘶哑的咯吱。楼道黑黢黢的没有灯,不过他很熟悉,走得很稳当。

    当摸到只有一只翅膀的蝴蝶时,他停下脚步,取出夹在腋下的导盲棍,用拿着一个塑料袋的左手撑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右手准确地摸到了门把手,吱呀一声打开门,朝里面喊了一声,“妈,我回来了”。

    里面一个妇人,正坐在床边,一步一步脚踩着缝纫机,屋顶微弱的灯光照在她已有半白的头发上,微微泛着温暖的光泽。

    妇人停下手边的活,两步就走到了门口,从他左手中接过导盲棍和一个塑料袋放在了旁边靠墙的小桌上。

    她再次在床边坐下,这次正好对着小桌。打开塑料袋,从里面拿出一个已经磨花的铝制饭盒,开始吃晚饭。一边吃一边和他闲话家常。

    这是一间不到十平米的房间。进门右手就是一张靠着墙壁的双人床,隔着一人宽的过道正是门口左边那张老妇人正吃饭的小桌子。沿着过道往里走两步,左边屋角用一个花布旧床单围着一个小角落,里面有个排水口,放着一个小木凳,一个水桶和一个痰盂。门口正对的那面墙上有一个一米见方的小窗,窗下放着一台老式的脚踩缝纫机挨着床沿,正好省了一把凳子。缝纫机那边的屋角,堆着一些杂物,包括一个放着母子俩衣服的陈年箱子。

    双人床上面隔出来一个空间,像火车卧铺一样,围着简易布帘。此刻布帘打开了约三分之一,可以看到里面放着上下铺的被子和几个塞着衣服的软包。

    “怎么闻着香的”,他朝母亲问了一句,头也朝那边转过去,眼睛似乎看着老妇人,又好像看到了墙上,看不出焦点。

    他问的不是饭菜的味道,老妇人知道。桌上有一袋杂物,红色的塑料袋耷拉下来一边,里面露出来一些生活用品和干粮。“今天有个志愿者送来些东西,我刚用新到的沐浴露洗了一个澡,闻着是不是怪香的。”

    “是怪香的。”他顿了一下,又说,“我好像在哪里闻过”。不过他也没再多想,左右超市里卖的沐浴露就那几种,转而问起来志愿者的事情。

    老妇人随口说了几句,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明天说是有台风,你还去不去?”是桌上一个老收音机说的,以前一个志愿者从家里带过来的老物件,质量却是很好。

    “去,大家都去,应该没事的。”他应到,想起来开门时听到的吱吱呀呀的缝纫机声音,又问,“今天又接到活了,做什么的?”

    “你高姨出去旅游买了一块土布,让我给她做条裙子,就这两天能做好。”

    “你眼睛不行了,中间多歇歇,慢点没事。”

    “知道知道,我还没嘱咐你呢。你倒成了个老管家!”妇人嘴上埋怨,嘴角眉间却不由得露出笑意。

    饭罢收拾一番,时间已经不早了,妇人将墙角那个装衣服的木箱子抱到床上,从上铺拿下来一床被子,又将其他杂物搬下来。他摸索着爬上大床,确定了箱子的位置,一脚踩着爬到了上铺。

    夜的黑,对于破碎的他来说,和白天没有多少分别。只是世界好像调小了音量的收音机,只剩下一些杂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二、晓

    天刚蒙蒙亮,母子二人就相继起床了。没有电视,不玩手机,睡得早自然也就醒得早。母亲从顶楼接下来一盆水,两人在墙角洗漱完毕,拿出干粮胡乱应付几口就是早餐了。

    “晓晨,又是你第一个”。按摩店老板娘见他推门进去,爽朗说道。这是一个四十岁左右微胖的中年女人,个子不大,富态的身材,一张脸总是弥勒佛一样祥和地笑着。回头客们都喜欢来这里,老板娘也是功臣之一。晓晨看不到老板娘如今的样子,但是听着她爽朗的声音,总能清晰想起多年前在街边看到的她的模样。在他的记忆里,她永远年轻,活力焕发。按摩店老板也是盲人,同时也是他们这些盲人按摩师的师傅。不同于老板娘的爽朗热情,老板总是轻声地笑着,不怎么说话。给他们上课的时候,轻声细语,像是怕惊动趴着的顾客。

    上午照旧是没什么客人的,按摩师陆陆续续地到店。高瘦的峰哥,说起话来总是慢条斯理,斯斯文文,却是言语犀利。低音炮福叔,大家都喜欢听他模仿王晰唱歌。再加上刚来半年的素素,店里一共五个按摩师。

    素素两年前意外失明,后来经人介绍到了店里学按摩。也就是素素来了之后,晓晨比以往更愿意早来了。他喜欢听素素温柔的声音,总是在没客人的时候找机会和素素聊天。两个年龄相近的年轻人爱好也正好相差无几。最近他们发现了一个新乐趣,窝在客厅沙发一起听手机里的小说。

    打开三倍速,声音调到很小,晓晨右手擎着手机,放在两人耳朵中间,两人聚精会神地听着传神的朗读。过一会之后,素素也拿出左手帮忙托举手机,两人的手若有似无地触碰在一起。一时间,晓晨竟然听不清手机里传来的声音了,只听到自己心跳声扑通扑通。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

    中午总是老板娘做饭,做好之后给每个人分一份围坐在一起吃。晓晨端着碗,就着一侧吃,到最后还剩下小半边没有碰。他拿出铝饭盒,说着浪费粮食不好,要打包带回家。其他人没有说什么,都觉得饭量刚刚好。只有老板娘悄悄咧嘴笑了一下,晓晨碗里的饭总是比大家的都多,自然是吃不完的。

    以往到了下午就会陆陆续续有人来按摩,一直到夜里八九点按摩店才冷清下来,关门歇业。来这里按摩的人,形形色色。退休老人来这里按摩,他们大都经济条件很好,养尊处优,觉得来按摩店比买一把贵重的按摩椅实惠舒服得多。也有人因为身体原因,由医师推荐来按摩理疗。

    有的人来来回回成了熟客,也有的人惊鸿一瞥不见踪影。有的人喜欢闻着熏香安然入眠,有的人喜欢跟按摩师天南海北地胡吹海聊。

    老客户往往都是固定一个按摩师的,熟悉的人、熟悉的手法。素素最近出师之后也有了一个固定的客人齐叔来做肩背理疗,大都是下午来。齐叔是店里的老人了,之前一直是老板亲自按摩,晓晨虽然知道这么个人,倒是从来没有说上话。素素却说齐叔很健谈,跟她很聊得来。

    可是今天已经下午四点,齐叔还没有到。不止是齐叔,其他客人今天也没怎么出现,大概是因为昨天天气预报说有今天晚上有台风吧。老板娘看了看天色,没什么异常,但还是让大家提早下班回家。

    晓晨把素素送到地铁站口,折身返回自己附近的家。

    走在台阶上,隐隐听到上面有人声,晓晨没太在意,楼里面几户人家隔音都不太好。走到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晓晨发现声音是自己家里传来的。

    三、残

    他的右手还放在墙上那只残翅的蝴蝶上,听着门里那道声音,忍不住咬紧了牙关,身躯微微有些发颤。这声音,他想忘也忘不掉,到死都忘不了。

    深吸一口气,晓晨摸到门把手,正欲开门的瞬间,门从里面一把打开,他差点没站稳,“怎么!还想再推我下去一次吗!”

    听到他声色俱厉的诘问,门内一个男人惶恐后退,连连道,“不是,不是,我不知道你这么早回来,来,快进来”。他伸手去扶,晓晨一把推开,自己走进去,挡在他与母亲中间。狭小的屋子顿时显得拥挤起来。

    看到晓晨这个保护性的举动,男人脸上露出一股受伤的神色。然而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

    当年,正是他失手,亲自把儿子推下了狭窄的楼梯,害他自此失明,生活在黑暗之中,刚刚自己竟然差点又伤害了他一次。

    “晨儿,爸爸当时真的不是故意的”。说起来他也觉得自己有些气短,不是故意的又如何,伤害已经造成。

    “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你那样对我妈,那样对我,还有什么脸回来,赶紧滚!”晓晨恨他,不仅为了自己的眼睛,也为了曾经亲眼目睹父亲家暴母亲。若不是这样,自己也不会去拉架,在推搡中从门口掉下去。

    “我知道,我知道自己错了,我不是人,我该死,这么多年我一直很后悔,晓晨你能不能原谅我,让我回来照顾你们母子俩。”男人卑微地祈求,脸上的褶皱里溢满了滚烫的泪水。

    晓晨甩开抓住自己衣袖的手,狠狠地盯着他的方向,“不!可!能!”,无神的眼中此刻仿佛也能喷射出怒火,“除非你把眼睛还给我,还不了免谈,赶紧滚!”

    良久,再无声息,不知何时男人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去。

    妇人拉着晓晨一起在床边坐下,他感觉自己好像突然被抽干了躯体,肩膀和头部无力的耷拉下来,捂住脸无声地开始哭泣。妇人将他搂在怀里,两人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外面风雨大作,呼声震天,台风中晓晨“啊”地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四、光

    男人这一次消失得很彻底,晓晨的生活也逐渐趋于平静。只要那个人不出现,他就能忘了曾经,忘了自己原本可以,坦然接受现在的生活。按摩院的同伴们,熟悉的客人们,还有母亲,他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觉得很安全。

    素素和晓晨日渐亲密,慢慢地发展成了情侣。

    这日,素素快中午才来店里,告诉大家齐叔去世了,临走之前把眼角膜捐赠给她,马上就去做手术。晓晨听到这个消息,很为她开心,两人紧紧相拥好一会才依依不舍地让素素离开去医院。

    素素走后,晓晨心里泛起一阵落寞,素素马上可以重获光明,而自己双眼是永久性的伤害,连恢复的希望都没有,以后她还会愿意跟他在一起吗,自己会不会拖累她?

    他失魂落魄落魄地请假回家,摸着墙壁上楼,也许是自己的错觉,那些熟悉的刻痕似乎正在慢慢模糊。他的心里也迷惘起来,未来的那种不可捉摸和忐忑不安再一次攫取了他的心房。

    素素手术后,慢慢恢复了视力,却没有离开按摩院,也丝毫没有要离开晓晨的意思,而是坚定地告诉晓晨,“以后我就是你的眼睛你的光”。晓晨从一开始的不安,慢慢又变得宽慰乐观起来。老板娘也在有意无意地鼓励他们,还常说让他们以后也去开一个夫妻店。

    一晃五年过去。没想到当初老板娘的一番话竟然真的成真,如今素素和晓晨在几条街外开了一家分店,日子也过得越来越好了。

    清明时节,素素和晓晨带着快三岁的孩子豆豆,照往年一样给素素的恩人,也就是当年的眼角膜捐献者齐叔,去上香。

    “妈妈,这个三为什么倒过来了?”豆豆指着墓碑上的名字问素素。

    “三倒过来那是川”,素素温柔地摸摸豆豆头发。

    “哦,我知道了”,豆豆看着墓碑念到,“文,川。”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晓晨抓住女儿的手不由得加大了力度。

    “爸爸,文川,妈妈的恩人名字叫文川”。晓晨只觉得如五雷轰顶,文川,难道是他文晓晨的父亲,文川。

    匆匆忙忙从墓园回来,一家人坐在小屋里的大床上,母亲拿着素素递过来的照片,不禁湿了眼眶,“是你爸”,哽咽中只有这三个字。

    难怪,难怪楼道墙壁上的刻痕在失明后几年一直没变,但从五年前开始逐渐模糊。

    难怪那次吵架之后,父亲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难怪他让人叫他齐叔。

    难怪晓晨从来跟他说不上话。

    难怪受捐赠的是素素。

    他到底,把眼睛还给了他。


    附:晓晨这个名字来源于我一个盲人女生朋友。自幼孤儿院长大的她,总是微笑从容,酷爱跳绳,还拿下很多比赛奖牌,今年大学毕业,马上开始研究生,研读中医推拿学。希望她未来的生活能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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