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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湾东边的坳口处,太阳刚刚被西面的山林完全挡住了视野,收了它昏黄的光线,只余些残留的红云戴在山冠上。从湾里延着阶梯状水稻田两侧流下来的两道小水渠,抖擞着清爽的水花,汇聚在坳口的池塘里。水渠两边的青草,葱绿的叶子,打起精神立起来,等着人来割掉一茬,然后夜里再长新的。时不时有轰隆隆作响的摩托飞驰而来,使出吃奶的力气嘶吼着爬上坳口南边的山坡,沿着小径冲上水库的堤坝,扬起夏日里干燥的尘土。扛着锄头的男人女人们,渐次往山湾里头走去。晒了一天的稻子,是时候灌些渠水,好过夜了。
这时候,住在山坳口北侧的章家,近水楼台先得月,水稻田早已经开始灌水了。章家老太太回家拿锄头换了镰刀,拎着箢箕,在水渠边扎好马步,弯腰把青草一把一把割了,放在箢箕里压实。
男人女人们走近了,总要先大声地问了好,好叫老太太知道有人来了,跨一只脚到水渠靠山那侧,让一让这一脚宽的田埂。来人听到老太太口里念念有词,便随口问一句,“您老人家在念叨啥呢?”老太太抬头看一眼来人: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她甩了甩膀子,一手撑在腰间直起身来,“我活到七十六了,管不了他了!没头脑的败家子,好好的山,好好的树,你糟蹋它做么子。横竖我过两年就入了土,到时候连口茶油都喝不着,早知道还不如跟你爷老子一起走呢,在地底下享几年清福!”
这后半句声调格外扬高了些,已经不是对着来人说的了。老太太看向坳口,她的大儿子,刚跟她在屋里吵了嘴的阿文,正扛着她刚放回去的锄头,经过塘基,往坳口南侧的山头去。
听到老娘的声音,阿文随口往池塘里啐了一口唾沫,再抬头往湾里张望时,看到娘跟前的二堂叔,一脸的不耐便换了笑,眯眼咧嘴大声唤了句,“二叔,来灌水啦!”
章家老太见他不搭理自己,又哼了一声,仍旧气鼓鼓的,侧身让了笑眯眯的二堂弟过去,回身正好逮着三堂弟媳妇挖好灌水口下来,又忍不住叹了一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这山村里头多是以姓氏聚居。章家老太本姓高,娘家就在谢家湾下面半里路外的高家湾。谢家湾偏僻狭长,连带着住在湾里的谢家门庭也不景气,到如今只剩一个单身汉。此外就只山湾坳口的章家这一户人家。而地形开阔的高家湾,虽小一些,景况却截然不同,高家门庭旺盛,如今住着章老太的叔伯家弟弟们,从高老大到高老五,都和阿文差不多一个年纪,家家人丁兴旺。这不,十年前,章老太的小儿子,也嫌弃谢家湾偏仄,从四堂叔手里买了地,迁了过去。
想当年分田到户,谁也不愿意接谢家湾里这一亩地的烫手山芋,为了公平起见,最终高家湾和谢家湾的,每家每户都分了个豆腐块。所以,这山旮旯里的谢家湾并不冷清,反而每日人来人往忙着农事,异常热闹。
高老三媳妇见章老太神色忿忿,索性站定卸下肩上的锄头,轻轻拍了拍老太肩膀,笑问道,“老姐姐您气什么呢?气大伤身”。
章老太一手叉腰,一手拿镰刀一指,“你看看!”
高老三媳妇顺着老太的手看过去,坳口南面的山坡已然秃了,阿文正弯腰伏在山坡上挖坑,“这山怎么铲了?阿文在搞么子?”
“你看他做的好事,好端端的,把我的茶树一颗不剩都挖喽!说是要改种什么果树,也不想想,北坡背阳,土质也就这样,哪里种得好?”章老太心疼不已,山上那十几棵茶树少说也有二三十年了,每年就靠着它们得一些茶树籽榨油。自己榨茶油多好啊,外面花钱也买不到这么正宗的货。
“唉!白白糟蹋了我的茶树就算了,还烧钱买些不中用的果树种!”
“你懂什么!能活不就行了?”阿文没抬头,扬声怼了一句。阿文已经五十岁,离异单身,女儿也嫁出去了。如今剩他一个和老娘住在一起,成日被老娘念叨,总感觉自己活得像十几岁的少年,心气也像个青春期的伢子一样叛逆。
说话间,山湾里陆续走出来几个人,高老大、高老二、高老五媳妇,都开好了渠放水,谈笑着扛着锄头出来了。一群人站在坳口山坡下,拄着自己的锄头松松垮垮地站着,似往常一样,结束了一天的活计,在这个山风口歇脚乘凉唠嗑,等着家里人喊吃饭。
“你这是柚子树苗噻?”说这话的是高老大,穿着一件花花绿绿的短袖,像是年轻人说的“搞摇滚”的派头,这是捡了他儿子不要的衣服,专门干活的时候穿。他口中原本叼着一根水嫩的草芯,百无聊赖地嚼着,这会吐在身下,又拿右脚往池塘方向踢了一脚,草没飞起来,卡在池塘边的石头缝里,他也便不再理会。
“嗯喽,沙田柚。”阿文一边回答,一边在身前用锄头三两下挖出一个坑,捡一根细弱的一尺来长的树苗,拿三根手指摁到土坑中间,再用锄头扒了松软的红土盖上。然后直起身来,踩上两脚,把油亮光滑的锄头柄顶在咯吱窝里,往干燥的手掌心啐一口唾沫,搓了一把手。
众人都在山坡底下围观,他没有停下来闲聊的意思。白日里,阿文都在外做泥瓦匠,只有傍晚收工回家,才有工夫忙家里的事情。
章老太右手挥着镰刀,左手敏捷地从草丛中搂过去,欻欻几下把箢箕塞满了。在她手中飞舞的草叶也像一把把小镰刀,只是完全奈何不了她粗粝的老手。她挑着一担草,走到人群边上,弯腰在池塘边的一块石头上攥下来一根绳子,把池塘中间的三角竹架拉到岸边。两箢箕的草倒进去,散开来,几乎要放不下,几把溢出来的草叶荡开去,一群饥肠辘辘的鱼立刻争先抢后拉扯了起来。
“你们说说,他这事干得蠢不蠢!”忙完了这一切,章老太把镰刀随手往地上一扔,叉腰指着阿文,非要说道个一二三四五。
“阿文你这是干啥呀?”高老三媳妇跟在章老太身后过来,凑近阿文身边,捡起树苗瞧了瞧,好奇地问。
“三婶子,你家的楼房都赶着升层了,不会不知道吧。”
“嗨,原来是那个事呀!”高老三媳妇笑着打哈哈,底下几人也会心地笑了,眼里都放出光来。
“还是你屋里这个地理位置好呀!”高老大搓了搓手,不无羡慕地说。
“那是,水库一征收,这一块保准要一起收走的!”
“整个谢家湾都要收走的,谢家也走了大运了!到时候赔偿款数到手软!”翻过谢家湾南边的这脉山,正好就是水库的堤坝。大家一致认为,连得这么紧,要征收肯定是一起的。
“可惜,我们高家湾嘛,还做不得数,我家只当是备着收孙媳妇了。”高老三媳妇神色间也是羡慕。高家湾和水库大堤中间隔着一大片耕地,谁也说不准会不会一起征收。
“嘿,你家孙子刚满月,这算盘打得响!”高老二不客气地笑道,引得众人也跟着笑。
一辆摩托开过来,是村里另一个湾的年轻人,打着赤膊,跟大家打了个招呼,就一溜烟地冲到山上去了。
“好时髦的游泳圈!”高老二扬手挡了挡灰,嘿嘿笑着赞了一句。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呢,再说了,我可不想征收,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征收了我去哪里找这样好的地方住哦!”章老太一句话又拉回来。
“老六亲眼见的,错不了!”高老六虽姓高,却是个远亲,不住在高家湾。他谋了个差事,每日在水库周围巡查护林。
“征收了您就享清福了,也做一回城里人,再不用操心田里土里了,安享晚年,几多好!”众人都劝,他们还巴不得有这样的好机会呢。
“那不行,我一日不动就会身子骨痛,要我搬到城里住楼房,那不是要了我的老命?我是不会搬的!”章老太愤愤道,“我在这里住了一世,死也要死在这里!”
“到时候可由不得您!”众人都哄笑起来,仿佛老太太在讲一个大笑话。
“反正,”老太太脸一红,梗着脖子,脸上完全没有开心的神色,“反正我不乐意搬!”她想了想,又道,“再说了,这事还没准信。如今山也毁了,种些没意思的果树,万一搞错了,不是打水漂?”
“等到有准信就迟了,到时候谁还动得了土!”阿文脸上又露出不耐的神色。推山种树这事,他已经跟老娘解释了好几次,奈何老娘不把他当成年人看,总觉得自己在胡闹。这事他能不懂?前年香山冲水库征收前,他就在那边起屋,水库边上的一户人家,提前得了风声,种了一片果树,征收赔偿款可是硬生生多了五位数。正经的经济作物可不是一片长着些茶树的野山林比得了的。
“你怎么不也加盖一层呢?正好平房可以升层噻!”高老五媳妇笑道。说者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听者却觉得戳中了心窝子。章老太和阿文脸色都白了几分,在场的诸位,只有阿文没有儿子,只一个女儿,不仅没由着家里人的意思招来上门郎婿,反而嫁得远远的,一年也难得回家一趟。
“五婶子讲笑话,我家没人,要这么多房子做么子,要是到头来没征收,那才真是打水漂呢!”阿文没好气地回答。这笔帐阿文不是没算过,退一万步讲,万一不征收,种些果树总还是风险小一些。
“都在呢!”一个年轻人从水库那边的山头上吹着口哨下来,见到众人,先开口道。
“哎哟,这不是高老板吗?!今天这么早,收摊了?”高老二问来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高老四家的儿子大明。
“嘿嘿,没呢,我堂客恰过饭来了,换班。”大明甩了甩头上的齐肩短发,“文哥这速度可以啊,推土机就是好使,半天就搞定了吧。”上午大明亲眼看着推土机开过来,不到中午就走了。如今山坡上的茶树连同杂树一起被拔了,只留下干干净净一块斜坡。
“还可以喽!”阿文又种了一棵树苗,手边不剩几棵了。
“今天生意怎么样啊?”高老五媳妇问。
“老样子,还可以,这一向天热,洗冷水澡的人不少,总要吃吃喝喝的嘛。”大明家两口子很是有头脑,率先在水库大堤上支了个摊,引得好几户同村人家跟风。他家仗着离得近,每天去得早,占据有利位置,冰柜烧烤架都配上,干得风生水起,主导位置没人能撼动。
“等水库征收了,变成旅游区,你干脆开个店?高老板!”高老二打趣道。
“哈哈,何止,我都想好了,干脆开个农家乐,吃喝玩乐住,全包了!”大明乐呵呵地接话,就等着征收的那一天了,“要说如今是真好,站在水库堤上都能看到城里楼房了,我们这山窝窝离发达也不远了吧!”
众人都笑了,应声数着各种好处,进城快啦,买东西方便啦,好玩啦,热闹啦,要是拿到征收赔偿款,住进楼房,下半辈子就衣食不愁只要享福啦。
只有章老太在旁边听了直摇头,她想起来如今越来越不安宁的夜晚,大半夜还能听到城里的噪杂声,眉头不由得皱起来。她不懂为什么这些人放着好好的清静日子不过,非想去又吵又闹的城里。
阿文在同众人聊天的时候,手脚不停地种好树苗,又拎着两个白色涂料桶从池塘里拎来水浇上。
这时一个矮瘦的身影从坳口北山那边过来了,他穿着一件宽松的的确良短袖,更显得精瘦。衣服下摆严严实实塞在半截裤腰带里面,腰间别着一大串钥匙叮当作响,胸口挂着一块蓝底工牌,众人不用看清楚,也知道上面印的是工工整整的“白马水库林区巡护员”。
“都吃过啦?”高老六背着手慢悠悠地走过塘基,有些领导视察的派头。
仿佛是商量好了一般,这会高家湾的各家隐约有人叫起了“恰饭哒”,众人这才意识到,是时候回家了,纷纷散去。
“老六你等会,”只有章老太不死心,连忙拉住老六,“你当真确定水库要征收了?”
“你说呢?”老六脚下没停,“那天可是来了不少大人物,开着好车,穿得整整齐齐的,一口普通话,我亲自招待着,带他们在水库转了一圈,都很满意呢!”
“是吧,我听说香山冲水库征收之前也是有人去看过的。”阿文把两个水桶攥在一只手里,另一只手把锄头抗到肩头,走到章老太附近,又弯腰把地上的镰刀捡了放在水桶里,往家里去。
章老太听了这话,失了神一般,神色恹恹地把两个箢箕拎在手里,跟在儿子身后,连高老六跟她招手再见也没有理会,口中喃喃地念叨着,“难不成是真的,真的要……”
随着高老六晃荡的钥匙带着回声消失在山头,谢家湾又恢复了寂静。
此后十多天,阿文每日做工回来,必定先给树苗浇了水。章老太对此不再说什么,照旧每日看顾田地,割草喂鱼。也不再纠结果树到底能不能长好了。只是神色间总是藏着一股郁结。
这一天,阿文正巧做完了一个工程,在家休息。白日里,突然听到水库堤坝上有些喧闹。
这时还不到平日里该热闹起来的时候,他直觉到水库那边有什么事在发生,随手捡了一顶破了一角的草帽扣在头顶上,踱着步爬上水库大堤去看热闹。
水库堤上停着几辆小轿车并一辆卡车,一堆人早围在水库东南角,近的远的乡邻都有。
“这是搞么子啊?”阿文一边嘟囔着,一边从人中间探了头进去。水库堤上竖起了一块碑,灰白色的大理石上工工整整地刻着一排字,用红漆涂得鲜艳——“县城生活用水备用水源”。
阿文脸色白了白,不相信似的,拉着身边的高老六问,“六叔,这是啥意思?”
“啥意思,就是要好好保护水源,以备不时之需的意思!”高老六微微扬起下巴,胸前那块工牌在阳光下亮闪闪地反着光。
“那征收——”
“什么征收啊,不会征收啦,就咱们这个水库离县城近,战略用水懂不懂。”
“你不是说——”
“我说有人来看水库,这可是真真的,听说那可是市里请来的水利局专家呢!”老六止住他的话头,撂下这一句,就往他的办公室去了,腰间别着的钥匙串随着他的脚步声叮当作响。
姗姗来迟的章老太从儿子身后冒出头来,“好呀,好呀,好呀!”她笑吟吟地在高了她一头的儿子肩上拍了拍,又连着道了三声“好呀”。
阴郁了大半个月的章老太,终于又恢复了神气,每日傍晚,见着来谢家湾看水的男人女人们,都要说一句,“你晓得吧?不征收了,好呀!”大家仍旧笑嘻嘻地跟她打招呼,侧身从田埂上过去,仍旧忙完了在坳口乘凉闲扯。只是章老太割完鱼草之后又多了个活。坳口南边的山坡上,果树中间添了些茶树苗,每日浇水的人,从阿文变成了章老太。“这土质,茶树才长得好的,你们等着看吧!”她拎着水桶,在池塘和山坡间一趟趟地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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