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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叹这惊鸿一瞥，误入眉眼欢喜多年。
——题记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吴州地处江南，水运亨通，富庶一方。
城中有一家远负盛名的茶馆，里面的说书先生是个年过花甲的老头，满头花白，精神矍铄。据说这吴州城里没有他不知道的传言秘闻，说起书来犹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让人听罢意犹未尽。
这天，待对面的看官儿坐好看过来，那老头儿不紧不慢地捋了捋长长的胡子，眼里流露出一抹追忆的神采，将故事娓娓道来……
数十年前，边关战事报急。
皇帝年事已高，日薄西山。朝中大臣分为两派，暗潮涌动，形势越发迫人。
蛮夷和我朝年年打仗，双方死伤无数，饿殍千里。朝廷兵马不足，官兵到处抓壮丁充军，惹得百姓怨声载道、民不聊生……
身逢乱世，奸匪当道。
有一个姓苏的商贾，为人谦和，是吴州城里有名的大善人。虽家财万贯却也乐善好施，常常在城外施粥救济居无定所的流民和乞丐，久而久之人们都称他为苏员外。
俗话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苏员外性格敦厚，却耳根子绵软，以致后来发生了宠妾灭妻的祸事！令人唏嘘不已。
苏员外的正室夫人出身于富贵人家，仪态端庄，是吴州城里数一数二的绝世美人，不知多少王孙公子上门求娶失望而归。那时的苏员外还籍籍无名，端的是正人君子，正是年少慕艾时的千金小姐对苏员外一见倾心，不顾门第之差十里红妆下嫁于他，不料怎知所托非人。
成亲三载，夫人仍无所出，忍痛替苏员外纳了门妾室，没成想小妾刚进门没过多久就诊出已怀孕三月有余……
夫人得知后，悲愤不已当场气昏过去。
府医看过后，告知夫人，她已有一月身孕，切忌不可再情绪大动，多多保重身体。
听说夫人也是后来才知晓那妾室和苏员外有着青梅竹马的情意，妾室虽外表娇美动人却也十分善妒，夫人多次暗地里被她加害。
紧接着就发生了夫人妊娠难产，最后血流不止一尸两命……
苏员外在外收到下人消息匆匆赶回时，床榻上已染了大片鲜红的血迹，已是回天乏力……
说来也是神奇，恰巧那天大雪纷飞，苏府外一身穿白袍的游方和尚不请自来，平铺直叙道:“贫僧可出手救之”。
苏员外绝望伤悲之际，观那和尚形貌昳丽，双目无神，浑身散发着飘逸疏离的气息，不似凡人，扑通跪下拉着和尚竭力恳求。
那无名和尚衣角纹丝不动。片刻后，和尚悲天悯人地叹道:“花开并蒂，纠缠不清，天意难违……”
等众人都离去后，和尚无神地凝望着夫人的腹部良久，平静无波的眸子颤了颤，眼角缓缓滑落一滴清泪……
半个时辰后，白袍染成血衣的和尚怀里抱着两个个浑身皱巴巴的女婴，推开了房门。
苏员外望着止不住啼哭的婴儿大喜过望，过了半响，方才反应过来扑通跪下连连谢恩。
白袍和尚唇色灰白了些许，淡漠疏离地回复道:“贫僧此间事已了！该离开了！”
苏员外愣了愣后允了。
从此之后，吴州城里的百姓再也没见过那一身白袍的僧人。
也不知，那等得道高僧云游到了何方洞天福地。
夫人逝世后，收到消息的娘家人悲愤交加，动用雷霆手段很快查清事情原委，没过多久妾室就病死了。
天有不测风云。
五年后，南方偏远之地又开始接连发生战乱。来势汹汹的蛮夷直接攻打到了吴州城，一时间守城将士兵败如山倒。
人人奔走逃亡，苏府嫡二小姐也在那场战乱中不甚走失。
镇国大将军谢凌风，年仅二十，正是少年意气奋发的时候。在这样的困境下临危受命，奉旨死守江南重地—吴州。
这一战，战线长而惨烈，据说战场上一片又一片人的废墟，残垣断壁般的支离破碎。
尸横遍地，血聚成河。
空气里到处都弥漫着浓郁到让人窒息的血腥味。
南蛮人长期生活在荒蛮之地，周围多蛇虫鼠蚁，性格狡诈难缠，耗费了我方不少兵力。
一将功成万骨枯。谢凌风驻守吴州的十年里，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所向披靡。立下赫赫战功，威名远扬。吴州的百姓提到镇国大将军时，都一片赞扬崇敬之情，可是谢凌风内心深处并未感到喜悦，只因他骨子里不喜杀戮。
世人皆知盛都谢家乃是正统的将门世家，满门忠烈。谢家的男儿哪一个单拎出来都是响当当的人物，但再好的良臣虎将也难逃君主的猜忌、小人的谗言。外人看来风光无限的谢家最终死的死伤的伤，到了谢凌风这一辈就只剩他一根独苗了。
好在战事减缓，黎民百姓有了休养生息的机会。
律回岁晚冰霜少，春到人间草木知。
时光一晃而过，距苏家二小姐丢失后，又一个十年转瞬即逝。
吴州城渐渐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与兴盛。
当年苏府里的苏家大小姐，转眼就要及笄了。
据传言说，苏家有双姝，这苏家大小姐苏轻默，长得是高贵冷艳，姿态曼妙，兼具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长，气质高雅，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而苏家二小姐乃妾室所出，虽不似嫡姐苏轻默惊艳众人，却也清丽可人，娇俏可爱。
这苏家后宅说来也怪，众人都知此二小姐非彼二小姐，嫡庶有别。可自那妾室死后，苏家庶女同嫡姐苏轻默一起长大，爱黏着嫡姐也无可厚非。以苏轻默清冷的性子，对此也不会多说些什么。
让人扼腕叹息的是，这苏家大小姐生来双目失神，不可视物，不知令多少翩翩公子怅然若失。
要说事情柳暗花明，是在苏家大小姐去城外寺庙拜佛那一天。
回来的路上不知怎地，这小姐那双眼睛呀突然消失就有神了，那双如秋水般的潋滟水眸，任谁见了都心生欢喜。
道终是红颜薄命，一代佳人最终香消玉殒。
说书的老头儿说到这儿时顿了顿，低沉沙哑的声音才又传来。
据闻，苏家大小姐苏轻默极其喜爱吴州落雪的日子。
她十五岁及笄的那一年冬天，吴州下了一场百年难得一见的大雪……
冷风吹过，苏轻默生平第一次看见屋外的雪似琼花般缓缓飘落，将一切缓缓掩盖。
吴州的雪像眉目含情姑娘般温柔婉约，不动声色地在苏轻默心中留下了踪影。
即便冷淡如苏轻默，也难掩心中欢喜，忍不住一看再看。
心情舒畅之下，苏轻默唤来一顶低调奢华的软轿，就带上侍女出行了。
白雪覆盖的大街上，一双素手撩帘眺望，不期然对上一双深邃坚毅，锐利冷静的黑眸，空气滞了一瞬。
几息后，苏轻默脸微红，连忙放下了帘子。
这一幕恍惚发生过，苏轻默低头思索一瞬，再抬头时，只看到人群里离去的黑色背影。
人流里，马上的谢小将军与软轿擦肩而过。
城中有家酒铺子，他家的桂花酒是百年老字号，品尝时冷冽清甜，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桂花香，女子也可饮得，苏轻默此行目的就在此。
吴州城外，走在的军营里的谢凌风有些心不在焉，脑海里还倒映着刚刚那一幕。
轿里的少女，肌肤洁白若雪，眼睛波光潋滟，双唇不点而赤，灿烂一笑，仿若山间最美的白茶花。
想到这里，谢凌风向来深邃坚毅的黑眸里多了许难以分辨的动容神色来。
前一段日子，他曾单枪匹马地深入百越查探敌情。没曾想中毒昏迷不醒，昏死前恍若看见一个一身白袍的和尚。后来再醒来时就回到了我军营地。此事蹊跷！一直积压在他心头。今日见到的那女子，有种恍惚的相识已久的熟悉感，说来也怪哉！
阳春三月里，杨柳拂岸，熙熙攘攘的吴州城里，人头攒动。
苏家大小姐眼疾愈后，瞬间就成了吴州城世家子弟眼里的香饽饽，上门说亲的更是踏破门槛，一时成为笑谈。
后来某日，苏轻默带着贴身侍女乘坐画舫出游。苏家小姐因娘胎遗留下病根向来身子骨不好，不曾想竟意外坠了水，她奋力挣扎没扑腾几下就沉下去了。一个路过的黑衣男子见状毫不犹豫跳入湖中，救下了苏轻默，之后更是不顾男女大防急速抱着苏家大小姐去医馆诊治。
郎中施救良久，苏轻默醒来时，映入眼帘的人，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是他！回想起某事的苏大小姐不经意间脸更红了。
少女的脸红本身就是一首诗，因着闺阁女子的骄矜，苏家小姐稳重地道谢。
丝毫没有注意到旁边的庶妹一时也看的呆愣住。
回过神来，方见刚刚那黑衣男子情急之下跳湖救人，现下衣衫尽湿，遒劲有力的臂膀曲线若隐若现。苏轻默只好佯装没看到，端庄有礼地相邀对方到苏府做客，以感谢救命之恩。
谈吐间她的声音，如清泉石上流，声声入耳，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好感。
身姿婉约，容颜如月。苏轻默的美，不在于花容月貌，而在于那一份淡雅中的清尘气质，举手投足间无不流露出大家闺秀的风范。
不曾想从此之后，二人之间更是剪不断理还乱。
此后苏轻默总是时不时地收到城中那家老铺子派人送来的桂花酒，次数多了店家便直言道是一位未曾谋面的黑衣公子吩咐的。
那黑衣公子就是便装出行的谢凌风，苏轻默不经意间流露出小女儿家的一面，谢凌风自是尽收眼底。更何况自上一次见面，谢凌风就先人一步着人查清了那女子身份，那姑娘才二八年华，谢凌风虽未娶妻，但也三十有五怎么好误人大好姻缘，且不说当今君主昏庸无道，迷于声色，偏听小人，谢凌风惟恐自己功高震主日后连累于她……
但一来二去的，二人之间还是多了丝说不明道不清的牵扯。
谢凌风和苏轻默相约好，等吴州落雪时便一同去城外梅林赏雪。
吴州战事稍缓，盛都匪患又起，他接到皇帝密令即刻前往北地剿匪。此时的谢小将军隐约间已经能够窥得一丝杀机，这趟剿匪之行凶多吉少。
事发突然，谢小将军来不及和苏家小姐告别便远赴北地盛都。
等苏家小姐急匆匆地追到城门口，只来得及看到谢小将军一骑绝尘的背影。
话说当年盛都最大的风月之地当属不夜天，这是一个让无数大臣小相、富家公子、文人雅士都流连忘返的地方。英雄冢、销金窟，花魁绯月艳而不俗，媚而不妖，不知多少公子豪掷千金只为博得佳人一笑……
身为花魁，绯月可以住在不夜天最好的阁楼里，享受到最高的待遇。不夜天顶层阁楼只有历代花魁才有资格住，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盛都的全貌，美不胜收。
然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更何况这早已分不清黑白的烟花之地。
花魁绯月时常会妩媚多姿地斜倚在坐塌上，失神地望着着远方，等着那个让她一眼误终生的不归人。
想起那天初见之时，一曲舞罢，众人都是或痴迷或奸邪的神色，只有他眼底一片清明。
绯月心底略有不适，像是第一次脱光了站在人前。于是内心愤懑不已的绯月十分嚣张地勾起红唇讥讽他，丝毫不在乎眼前人也非良善之辈，过惯了在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一不留神儿小命都没了。
他成功引起了绯月另目相待，再后来他就成了绯月的常客。等到两个人真正在一起的时候，绯月才惊觉自己配不上眼前人，黑暗里她于红色鸳鸯被浪里无声痛哭。
从那以后，绯月再也没接过其他客人。
有一段日子，他好长时间也不来青楼里找绯月。等到真见着人了，绯月一见到他就开始说一些冷嘲热讽的话，却不知他暗地里是去给她赎身了。后来她嫁给他为妻，才知道他其实是一个占山为王的山大王。乱世里，专门干一些烧杀抢掠的勾当，绯月不管别人怎么看待他，在她这里他就是最好的。
绯月幼时逃亡，奄奄一息垂死街头时，是路过的老鸨救了她。把她带回了不夜天，等到她大病一场醒来时前尘皆忘。自此就被安排在楼里学习琴棋书画歌舞，每日都不得空闲儿，偶尔还会遭到训斥打骂。因为自身长相不俗，长大后的绯月愈发心高气傲，事事争先于其他女子，最终夺得了花魁称号。然而无论绯月左躲右躲，十四岁那年还是开始接客了。花魁的初夜被老鸨卖出了天价，从那一天起，一日妓终生娼的骂名紧跟了她。
后来遇见了他，在此之前她已经接了不少客了，但他和别人不一样的是他待她始终是不同的，这让绯月即便明知配不上也打心底里认定了他。
自从十五岁那年赎了身，绯月就随他一起去了城外山寨上生活，后来听说皇帝派了一个什么大将军过来剿匪，他就命人暗地里把她送回了不夜天。
很少有人知晓城外土匪头子的山寨夫人和盛都不夜天的花魁是同一个人，只有叶淮之的几个心腹手下知道这个秘密。
再后来绯月就很少见到他了，上一次等这么久还是他没日没夜地杀人，为了早日坐上寨里第一把交椅来给她赎身，她等了他一年。
这一次是盛都里面来人了，那几个皇子巴不得老皇帝早点死，三皇子给他下令务必让来剿匪的镇国大将军有去无回，说这是一个心腹大患见之杀无赦。
然谢小将军在盛都城外勘测土匪据点时，老皇帝驾崩傀儡皇帝被扶持上位，新皇根基不稳，奸人当道，朝堂世家子弟世袭，有志之士无报效之地。整个国度腐败由内向外，俨然成了一副躯壳。
盛都城内官匪勾结，土匪头子自立为王，关系渗透深远，错综复杂，要剿匪非一时之功。谢凌风在此驻扎营帐六个月，研究剿匪策略，准备擒贼先擒王，通过初步试探可以看出匪首并不如表面上那样是真心归顺于三皇子。
然谢凌风没想到的是此乃计中计，三个月前他秘密到访盛都，离开前曾规劝匪首叶淮之一同对抗三皇子，不料再次回来时得知三皇子策反了匪首叶淮之的手下，朝廷下令谢凌风剿匪，却不想三皇子狠辣到直接断了盛都供给，严令禁止城门口出入。要不怎么说最是无情帝王家，竟全然不顾盛都满城百姓死活。如今城内山匪内讧严重，到处都是一片狼藉，更有甚者还有吃人现象。等到最后此战不可避免地有谢家军和匪首的人，还有三皇子派来截杀二者的人。三方人马拼死搏杀一天一夜后，最终盛都山匪全军覆灭，连那匪首也身中数箭，常年作战打仗的谢凌风一看则知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然匪首看了看谢凌风的方向，冷硬的面部线条绷紧，轻轻摇了摇头。
那匪首愿意用半条残命护送谢凌风成功离开盛都，只求他能去不夜天带走一个人，谢凌风答应了。
匪首叶淮之遥想初见时，台上的女子云鬓高挽，鬓发间是华丽的朱翠金钗与金色步摇，还斜插着一朵艳丽的牡丹。一袭朱红的罗衣轻盈又飘逸，长长的绿色披帛飘荡着简直飘到了他心里。
只是日后，他无法护她周全了……
另一边苏轻默久久得不到心上人的消息，难免惶惶不得终日，抑郁心头，原本虚弱的身子更是雪上加霜。
姬妾生下的苏家二小姐，这日祭拜完母亲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自己的贴身小侍女。
在有心人的指引下，苏轻默最终还是知道了谢小将军剿匪失败被擒杀的消息。
在她眼里一向持宠而娇却善良可爱的庶妹，向父亲进言中伤她时，苏轻默瞪大了杏目，满是不可置信。
良久，她凄苦地自嘲一笑。
苏员外负气地给苏轻默定了一门亲事，等到半路遇刺重伤归来的谢小将军回到吴州时，闻言便是苏家大小姐不日大婚的消息。
可叹天意弄人。
心上人战死后，苏轻默心存死志，临行前跪下给苏员外拜了又拜，上花轿后就饮下了鸠毒。
临死前，苏轻默走马观灯地回顾了这短暂的人生十五六载，脑海里突然乍现出的一些回忆片段，让她无声落泪。
那是一座梵音阵阵的古刹，一个和谢凌风面容相似的小沙弥在佛前诵经。一年又一年不知疲倦，终于有一天他顿悟了，便辞别大和尚下山历练。等到他再次回来的时候却没了佛性，多了一个道侣。后来她才知尚是妖的自己坏了他的修行。前世因今生果，天意难违，他们将生生缠绕不清，又世世皆错过。
快马加鞭三天三夜赶回吴州的谢小将军不顾重伤当街拦下花轿，颤巍地掀起龙凤呈祥的红盖头时，那猩红的血刺痛了他的眼，潋滟的星眸瞬间就失去了光彩。
说来也奇了，听闻苏家大小姐死后不久，那远游的游方僧人又出现了。
那白袍僧人在苏家小姐墓前伫立良久，就消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突然出现了一片桃花林，传闻苏家小姐墓就掩藏在桃林中心。
而那匪首的夫人，也就是当年的盛都花魁绯月，在得知匪首死在盛都外山寨时，便也丧失生的欲望，不顾千难万阻地找到了他的尸首，自刎于他怀中。
等后来赶到的谢小将军找到他们时，看着那女子熟悉的面容，怔愣良久……
据说谢小将军痛失所爱后，终身未娶。
有道是欲买桂花同款酒，终不似，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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