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景

作者: 雪初 | 来源:发表于2022-06-30 06:06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她嫁来昭国的那天,我没能看见她。

    昭齐两国常年交恶,而青蘅作为齐国人嫁来昭国的那一天,却是举国轰动,万人空巷。

    因为,她是倾国倾城的美人,是昭帝打仗赢回来的战利品。

    她入宫的那天,我也去凑热闹了,可我人微言轻,没能见到她。

    等我见到她时,却是在冷宫里。

    听说皇上很喜爱她,封她为绛妃,赏赐无数金银财宝,然而侍寝那夜她却突然得了失心疯,拿簪子插进了皇上的胸口。

    她哈哈大笑,问:“如此你可满意了?”

    众侍卫将她压在地上,她衣鬓皆乱,却还是不管不顾地笑着,叫喊着,皇上看着她,最后一点力气却是说:“不许伤她。”

    于是,我便被派来冷宫照顾她了。

    我尚未见到她,就开始讨厌她了。

    我在宫里汲汲营营多年,本能升女官,而因她来,毁于一旦,和她一起待在这冷宫里。

    可她真的很漂亮,像是天上的神仙。

    她也一直很安静,只是会在深夜轻轻地哭。

    后来过了几天,她在停尸所捡到了一只小狗。

    那停尸所就在冷宫后面,冷宫很大,一片废弃的宫殿里能住人的地方,也只有前院那几间。所以,一些晦气的事,便都拿到冷宫处理,那些个胆子小的被贬到冷宫来,疯了是常理。

    她很喜欢那只小狗,叫它阿景。

    她开始吃我送来的饭,开始坐在台阶上,出神地看着大门。阿景就躺在她身边,安静地陪着她,在她看来的时候,轻轻舔舔她的手,那时,她就会笑一笑。

    她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说:“奴婢叫翠微。”

    她点点头,温柔地说她记住了。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可好景不长,阿景在一个极其寒冷的冬日,死在了她怀里。

    那只小狗本来就已生了重病,而时值冬日,连人都觉得过不下去的寒冷,更是挺不了几天。

    我那时才知道,宫里的人说绛妃得了失心疯不是讹传。

    她是真的疯了,她抱着阿景又哭有笑,又发疯地尖叫,死死地抓着那软绵绵的死尸。

    我好说歹说,终于劝她把阿景的尸体给我,让我去埋了。等我好不容易埋了,她却突然像失忆了一样,到处找阿景,喊阿景。

    我跟她说阿景已经死了,她好像也听不见。

    她跑到了停尸所,一心一意找阿景。

    我心疲力竭地唤她回来,她却突然站直了身子,神色疑惑地看着我,问:“你是谁?”

    绛妃彻底疯了,她不记得我,也不记得自己。

    她日日夜夜地待在停尸所里,日日夜夜地找阿景。

    我实在没办法了,罪孽深重地又把阿景挖出来了,可她看都不看一眼,还是一心找阿景。

    我真累了,罢了,随她去吧。

    一日,她站在停尸所门口,突然问我:“我是谁?”

    我这几天被她折腾的一点脾气也没有,这回却突然来了气,“你是疯姑!”

    她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又问:“你说,阿景为什么还不回来?”

    我懒得理这个疯子。

    而就在那天晚上,停尸所突然传来了动静,着实给我吓够呛,停尸所现在可都是死人,哪来的动静!

    那头绛妃还在兴奋地喊她找到阿景了。

    我如今一点也不想看到阿景,我甚至也开始神经地想,是不是因为我把阿景又给挖出来了,所以它真的回来找我了?

    可是没办法,我就算再怕也得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真是克星!

    我披了衣服到了停尸所,看着绛妃在拖一个男人,给我吓一跳。

    我上前一看,又吓一跳。

    是个活人,然而,这个男人却是陛下。

    我帮着绛妃把陛下搬进了屋子里,我瞧着他胸口上有血,不知道他为何会来冷宫,可如今陛下受了伤,又昏迷不醒,为保险起见,不该惊动其他人。

    我打了水,帮陛下处理伤口。

    不久陛下醒了,绛妃就在一边看着陛下,用那种爱怜的眼神,唤他:“阿景。”

    她将陛下与阿景弄混了。

    她喂他吃饭,喂他喝水,抚摸着他的头发,唤他阿景。

    而奇怪的是,陛下没有反驳。

    陛下天亮的时候走了,他问我阿景是谁。

    我说阿景是她收养过的一只小狗,在一个极其寒冷的冬天,死在了她怀里。

    我没问陛下为何会来冷宫,又为何不小心将胸口的伤口迸裂,只是有点犹豫地对他说:“陛下,您还会来吗?”

    他疑惑地看着我。

    我说:“绛妃娘娘她,很喜欢阿景,她找了很长时间的阿景,您要是走了,她还得继续找。”

    这话说完我就后悔了,这不是让陛下给绛妃娘娘当狗嘛!

    我当下冷汗都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奴婢失言,陛下恕罪,奴婢只是看着绛妃疯了,心疼娘娘,不知道怎么办,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陛下没治我的罪,顾自走了。

    我吓得差点瘫倒在地上。

    陛下走了,果然绛妃又开始找阿景了。

    这回她找不到却哭了,毫无办法地哭着对我说:“阿景为什么又不在了?”

    我不知道怎样告诉她,阿景以后也不会在了。

    而深夜的时候,陛下竟然又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躺在床上,跟昨夜一样,绛妃又开始开心了,她忘了他白天离开的事,又开始一心一意地照顾他。

    他看着她辛勤地忙里忙外,看着她“宠爱”着自己,最后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问:“你是谁?”

    她回答说:“疯姑。”

    我头一次见陛下笑,眼睛里明明还是苦着的,但还是笑了,笑着唤她:“疯姑。”然后上前把她拥进怀里,把脸埋在她的肩窝,“疯姑好,疯姑……”

    绛妃抚摸着他的头发,一下一下温柔地安抚着。

    后来,陛下入夜都会悄悄来冷宫,她对他好得一无保留,也从不会问他为什么白天不在。

    白天的时候,她会坐在台阶上,望着冷宫的大门,愣神一天。

    到了晚上,陛下来了,她就会笑了。

    冬季尚未过完,特别是下完雪,冷宫便应了它的名字,冷得让人看得见死亡。

    可她总是将所有御寒的衣物都披到陛下身上,自己却像个小狗一样蜷在他脚边,将他的双脚抱在怀里。陛下扯她,她抱得更紧。他鼓足了力气,用力一拽,终于把她从他腿上拽起来了。她嘴一瘪,眼见着又要哭,他赶紧把她捞到怀里,柔声哄着:

    “疯姑,我冷……”

    她便不再挣扎了,伸出小手将他环住,颤着声音,流露出深刻的害怕与脆弱,“阿景别怕,阿景不冷,阿景不会死的,有我在,阿景别怕……”

    她颠三倒四地低声喃喃重复着,不知是说给阿景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他叹息一声,将她搂紧。

    窗外又开始飘雪了,缱绻慵懒,安静的像是一场梦,纷纷扬扬,一任到天明。没人打扰,没人知道。

    后来我发现,她不单单冲陛下叫阿景。

    墙边的槐树,树下的狗尾巴草,草边的蚂蚁,通通都是阿景。

    于是我经常能听到疯姑说,阿景,快来看阿景多好看!

    阿景,你说说话啊……

    有一次,陛下倚着槐树看她逗蚂蚁,笑着逗她,“疯姑最喜欢哪个阿景呢?”

    结果,她抬头,也像看个傻子一样地看着他,“当然是眼前的阿景。”

    那时槐花开得正好,白白的,一小簇一小簇地拥在枝头,满月当头,风一来,飘落的花瓣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他的眼神彻底乱了。

    我想,这样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这样坦白无暇的心思,没有谁能抵挡得住。

    而疯姑当然不知道,她又被一只大蚂蚁吸引住了视线。

    就这样过了冬天和春天,仲夏的时候,昭国和齐国又要开战了。

    这回是齐国先开战的,开战理由是不忍清乐郡主在昭国受苦,要接回清乐郡主。

    我这才知道,绛妃是齐国的清乐郡主,与当今的齐国国主本为青梅竹马,国主为其作了一幅画,红衣美人,倾国倾城,就是这幅画名动天下,最后到了陛下手里。

    陛下从来没有这么疯魔过,就因为这幅画,他舍弃了两座城池,跟齐国国主换来了如今的绛妃。

    然而美人进宫,却是拿起簪子扎入他的胸口。

    我想我好像明白了,陛下为何永远不会问绛妃,阿景是谁。

    那天陛下来得有些早,太阳尚未落山,绛妃还在外面玩。

    趁我不注意,她爬上了墙头,还想往房顶上爬,估计是想要上房揭瓦。

    陛下担心受怕地守在她下面,以防她摔下。

    她一点一点小心地爬着,他一点一点耐心地守着,眼神一刻不离,却从不曾开口催促。

    她终于停下,望着天际许久,又低头看向他,眼中的悠远尚未褪去,揉进了夕阳的浅淡温柔,蓦然端庄神圣。

    她冲他笑笑,浅浅的,一点也不像个傻子。

    陛下在下面怔愣了许久。

    过了一阵,疯姑跳下墙头,小跑着扑进他怀里。

    他接了个满怀。

    疯姑向往地说,外面的阿景真好看。

    养在深宫中的女人,怕是一辈子都不曾见到山川河流,庄严温柔。

    而陛下只是轻轻抱着她,一语不发。

    或许不说是好的,总不会让她有了希望,而耗在一场无望的希望中,远比绝望更让人绝望。

    疯姑,或许正耗在一场希望中。

    她每天都会坐在台阶上,静静地望着大门,发呆许久。

    后来我便陪着她一起看,看这世上囚禁我们的,近在咫尺的枷锁。

    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问她:“为什么总在这里看?”

    过了好久她才说:“有人会来接我的,他不让我乱跑,让我好好等他,他说会来接我的,我等着就好,他会来接我的……”她说话又开始颠三倒四。

    那时候昭齐已经开战了,我想,那个人,或许真的来接她了。

    因为打仗,陛下这些天很少来冷宫了,她开始郁郁寡欢,连饭都吃得很少。

    她又开始站在停尸所里。

    我对她真是半点办法都没有。

    有一天晚上,陛下终于来了,他问她:“你想要阿景一直陪在你身边吗?”

    她低头玩着手里的花,不搭理他也不说话。

    陛下笑了,那种眼里带苦的笑。

    他又问她:“你想要外面的阿景吗?”

    这回绛妃放下了手中的花,安静了许久,最后,她突然认认真真地笔直地看着他的眼眸,她沉下语调,说出一个字:“想。”

    他艰涩地说:“好,疯姑,好……”

    从那以后,陛下就再也没来过冷宫,绛妃坐在台阶上看门,也再也没有找过阿景。

    这场仗打了很久,打过了秋天,打进了冬日。

    听外面的消息,战事很胶着。

    我陪绛妃一起坐着,门口突然传来脚步声。

    “陛下,这儿脏,您慢些点。”

    许久,传来一声低沉,“绛妃,还好吗?”

    另一个谄媚的声音随着脚步声渐近,“回陛下的话,您没撤绛妃娘娘的妃位,奴才们哪能怠慢啊,您放心,好着呢。”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坐在地上的绛妃望向门口,眼神迫切如火。

    一脚刚要踏进去的皇帝愣是给吓退了半步。

    清风过寂静,她眼里的神采一点一点流失,终归死寂。她毫不留恋地起了身,到了槐树树下,拢了一些土,开始玩泥。

    许久,陛下缓缓走到了她面前,一院安静。

    这是他第一次,白天,正大光明地来见她,她不记得他是阿景了。

    他缓缓蹲下。

    疯姑坐在地上,眼皮都没抬一下,低头和着泥巴要给蚂蚁做个家。

    陛下看了她半晌,“绛妃。”

    疯姑将手中的泥握成球。

    他突然咳嗽起来,撕心裂肺。许久,他终于稳住了气息,竟带了丝笑意,虚弱道:“青蘅,你放心,很快了。”

    当年惊鸿一瞥,不顾一切求娶佳人,佳人来了,却成怨人。他知道他卑鄙至极,明明知道她心不在此,神枯气萎,却还是贪恋那点不属于他的温暖爱意,不肯就此放手。可是他还能留她多久呢,她想要的那个人已经兵临城下了。

    青蘅,你想要的,你一直等的,那个外面的阿景,他来了。

    听到青蘅这个名字,疯姑茫茫然地抬起头,又像是恍然记起什么的样子,把手中的泥球推到他胸前的五爪飞龙上,“累了吧,吃。”

    他笑了,“是累了。”

    待人都走后,我看到绛妃扭过头来,那张沾了泥巴的脸对我大大地扯出个笑,很开心的样子。

    我头一次这样庆幸,疯姑疯了。

    前面传来消息,军营里消息泄露,昭国要败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突然灵光一闪,跑到后面停尸所。

    少了一具尸体。

    我不得不得到一个让我惊诧的结论,疯姑她,或许骗了我。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疯了,有人进了停尸所,而她成天待在停尸所,便是为了等那个人,给他传递消息。

    她到底是个齐国人,她骗了陛下,她根本不喜欢眼前的阿景。

    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我跑出去一看,朱红色的大门发出悠长的呻吟,如将死的老人,缓缓,又缓缓地打开,门后,站着个体态修长的男人。

    玉冠绾正,一丝不苟,锦衣华服,美姿仪,烨然若神人。

    他伸出了一双手,微微有些颤抖,连同他的声音。

    他说:“青蘅,我来接你回家了。”

    我看到疯姑的眼一瞬清明,如深夜繁星般的幽静神秘。

    可她的眼缓缓地溢出水光,渐渐地,泪流满面。她哭得很安静,从不似以前大声哭嚎的样子,只是眼泪多得不可思议。

    最终,她还是朝那人走去,自始至终,她未瞧过我一眼,也未与我说过一句话。

    疯姑走了,就在我眼前。

    我跑出去想见陛下,可他们说仗打输了,陛下病了,谁也不见。

    原来,他知道她早已醒来,他问她想要什么,他说快了,他放她走了,他给她了。

    我茫茫然看向四周,这世上再也没有疯姑了,也再也没有阿景了。

    朱红色的大门又缓缓关起,关上了一场长达一年的梦,阿景和疯姑随着槐树的木叶,腐烂入土。

    青蘅回了齐国,据说成了齐国国主的妃子,这样倾国倾城的美人,历经磨难,终于回到了她爱的人身边,成为了一段佳话。

    而陛下那一场病仿佛如山倒,细细绵绵的病痛一直不好。

    我全了心愿成为了女官,可我总在入夜时分想起冷宫那扇门,想起疯姑,想起阿景。

    他们都不会再去冷宫,可我好像一直在冷宫里,不曾出来。

    终于有一天陛下传召了我,他向我问了好多绛妃的事,绛妃白天在冷宫里都爱做什么,都爱叫什么为阿景,她离去的那天,有没有说什么……

    我知道他是想疯姑了。

    我跪在他的床下慢慢跟他讲,他精神不济,听着听着又睡去了。

    窗外又开始下雪了,纷纷扬扬的。

    床上的陛下裹紧了被子,仔细看还有些细微的颤抖。

    去年冬天,也是下了这样大的雪,疯姑找到了阿景开心得像个孩子。

    窗外的雪也如这天一般大而松软,悠悠的慵懒,捏了个缱绻的调落在窗外,我在窗外,看着屋内的陛下紧紧抱住怀中小小的姑娘,轻声道,疯姑,我冷……

    床上的陛下似乎得了噩梦,颤抖得更厉害,竟泄出一声梦呓。

    “疯姑,我冷………”

    诺大一个寝室,无人应答。

    我俯身退了出去,临出去的那一刻,我好像听到隐隐的哭声和一句错了,不知是真是假。

    第二天,陛下又来传召,这回却是事关齐国。

    齐国使者亲来昭国,说要带我去齐国照顾青蘅。

    私下里,陛下跟我说,她又犯了疯病。

    她开始不记得人,不记得自己,趁奴才们不注意独自一人爬上了高高的宫墙。奴才在下面跪了一地,哭着劝她下来。她皱着眉头,当作没听见,猫起腰,要往屋顶上爬。

    “青蘅,下来。”

    齐国国主来了,也皱着眉头,要她下来。

    她歪着头看他,眼神里充满疑惑。

    她看了看近在咫尺的房顶,又看了看国主,突然明白了。

    “阿景在哪,我要阿景。”

    他眉间的褶皱更深,“谁是阿景?”

    她目光纯澈,理所当然道,“阿景就是阿景啊。”

    底下的人开始窃窃私语。

    国主怒了,“找!都给朕去找!把皇宫里叫阿景的都给朕找来!”

    一时间,红墙下堆满了各种的花草,各样的猫狗,还有几个诚惶诚恐的太监宫女。

    荣太妃抱着个鱼缸一步一颤地走过来,“皇帝,听说你找阿景有事……”

    疯姑像看个大马猴似的看着他,她要的是阿景,弄这些来干什么。

    她感到无趣,慢慢地下了墙,闲步走开。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脸色青黑,“阿景到底是谁?”

    她仔仔细细地端详一遍他,而后,又认认真真地对他说,“你不是阿景,阿景从不会问阿景是谁。”

    后来,她被国主关起来了,皇宫里不可能有个疯了的妃子四处招摇。可她知道自己被关着了,疯得更厉害了,路过的宫女都能听见她凄厉的哭声,国主无法,打听之后,要我前去照顾她。

    虽然她泄露了机密,她骗我,她骗陛下,可是我如今还是心疼她,因为我明白,自由对她意味着什么。那是她苦苦等在冷宫门后,守了一年才等到的门开。

    我见到她时,明明屋内燃着暖炉,可她缩在床上,仍像冷得颤抖。

    宫女端来药,“娘娘,来喝药了。”

    她扬手打翻了,厉声道:“谁是娘娘?”

    宫女面无表情,似是习惯了,上前硬要灌她,她奋力挣扎,我抬手拦下宫女,可她仍然情绪激动,敌我不分地也打我,比以前更加疯癫。

    我只得扬声哄道:“你不是娘娘!”

    她停了下来,像是思考了会儿,她说忘了她是谁,她问我:“你知道我是谁?”

    我说我知道,“疯姑。”

    她突然安静下来了,怔怔地看着我,看了好久,眼睛流了泪,才轻声对我说:“翠微,阿景在哪里?”

    好像又回到了以前阿景刚死的时候,我不得不跟她重复之前的对话,“阿景已经死了。”

    她疑惑又慌张地看着我,“你在这里,我们都被关起来了,阿景一定在的啊,可是我找不到阿景了,翠微,你帮我找找阿景吧。”

    “疯姑!阿景不会来了,非得要阿景吗?”

    “不要阿景,不要阿景我该怎么办,阿景……”

    她仍怔怔的,可眼泪却淌了下来,也是安静的,只是不断地喃喃阿景,一声比一声绝望。

    可是这回,真的不会再有阿景了。

    我猛地上前抱住疯姑,附在她耳畔哄着她说:“疯姑,我骗你的,阿景在,你再等等,等一阵子,我就带阿景来找你,好不好?”

    她推开我,却又抚上我的脸,摸了摸我的眼睛,难得有些温柔地轻声说:“哭什么,我等就是了……”

    我的眼泪越发多。

    齐宫内的宫人私下里给我讲过一段往事。

    一年前。

    郡主府后花园的桃花正开得欢实,花的那边站着个年轻的男人,锦衣华服烨然若神人,手上拈着一朵开得正好的桃花,别到了女子鬓上,轻声道,“青蘅,帮我做一件事。”

    几天前,昭国皇帝指名道姓求娶清乐郡主青蘅,愿以两座城池相换,孰轻孰重,作为齐国太子,即位在即,面对满朝臣子,他心里甚至不必太多衡量。

    花影纷乱,迷人心弦,而一场少女的关雎之梦,就此消散。

    不久后,清乐郡主远嫁他国。再不久,两国开战。

    他坚定地对她许诺,不过是迷惑敌人的手段,用不了多久,他便接她回来,给她一辈子的宠爱与荣华。

    他还说,他爱她,很爱很爱。

    他将她当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她说:“我读了那么多史书,唯独不喜西施。”

    那功成后,泛舟湖上,神仙逍遥的日子,不过是后人补的遗憾。乱世之下,她不过是成全了他的野心。

    可她虽然明白,磅礴时局,而她渺小如尘埃,除了粉身碎骨别无选择。

    她被贬到冷宫,看着眼前朱红色的大门,仿佛看见了她一生的牢。

    再后来,她的饭菜被人下了药,她的神智开始混乱不清,曾经的记忆也开始消退,她甚至,丧失了一个为人的尊严。

    可她心里还是心心念念着一句话,记不清是什么,但总归是还她自由的。她每日坐在台阶上,看着那扇朱红色的,沉重的大门,等着那比绝望还要长的岁月。

    那一年,按照故国纪年,该是景和二十年。

    她捡了一条将死的瘸腿小狗,她给它取名,阿景。

    那一年,他新皇登基,改年号如意。

    青蘅便同景和一起死在了景和二十年,不复想起,不再相见。

    不知是如了谁的意。

    我在宫里找了好久,求了好多人,终于找到了一只和当初阿景差不多的小狗,欢喜地送到她面前。

    可她又骗了我。

    疯姑她没有等阿景。

    她或许是累了,不愿再每日等在门口,等待有人为她打开大门。也或许是怕了,怕了这每日每夜逼人发疯的禁锢。

    我推门而入,她躺在血泊里,脸上的神情很温柔。

    那天没什么不同,除了她腕间的红痕便是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沉甸甸地堆在屋顶,绵延千里,无尽的自由。

    我走进她,对她说阿景来了。

    而小狗不知是闻到血味,还是我抱得太紧了,低吠着,不安地扭动着,从我怀里跳走,跑远了。

    那一瞬间我想起了好多事。

    我想起了那个雪夜躺在床上瑟瑟发抖的人,最后的那句错了。

    我想起她对我说,有个人要来接她,要她好好地等。

    她说,她想要外面的阿景。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一些事。

    昭国皇帝,齐国国主,好像他们都爱她,可他们都不让她好过,一个贪图阿景的爱把她一直关在冷宫里,一个因为她疯了把她关起来不管不问,而最开始谁都不曾问她到底愿不愿来,欢不欢喜,只管把她当个提线木偶来操控,是去是留都由不得她自己做主,而他们得到了她也只是把她圈起来养着。原来倾国倾城竟是她的罪名,她这一辈子到头来,都没得到自由,也好,便被囚着吧,牢中起码还有阿景呢,可是连阿景,她也守不住。

    她要阿景,不过是知道本就身无自由,无法逃脱,他们在牢笼里为她锦上添花,而她真正要的,是根本没有这座囚笼,是真真正正的,外面的阿景。

    她往外传消息,单纯的只是想让自己的国家赢,而我们都就此错认为她口中的外面的阿景是齐国国主。

    吾主昭帝或许在她第二次疯的时候就明白了,所以才说出了那句错了。

    我转身出去求见齐国国主。

    他们说国主在望月楼里。

    那是国主为了青蘅特意建造的一座楼,高耸,独立,生人勿近,仿佛要来囚他的金丝鸟。

    我登上楼俯身跪在他的面前。

    他负手立在窗前,或许这些天那些下人给他禀报青蘅疯病的多了,他不着急问我青蘅怎么了,而是说:“你说这望月楼,青蘅会喜欢吗?”

    我说:“会喜欢的。”

    他笑了,“她从小最喜欢看月亮了,她还喜欢桃花,到时候要在楼下给她种一片桃林。对了,我听说你在给她找小狗,她喜欢小狗?”

    “是的。”

    “藩国前两天进献了几只,到时候你可以去挑挑。”

    “是。”

    他终于想起来问:“她可出了什么事,还好吗?”

    我抬起头,笑着对他说:“她很好,她去找外面的阿景了。”

    齐国国主抱着青蘅,也浸在了满身的血里。

    我看见他在哭。

    真是奇怪,他为什么哭,他凭什么哭?

    不是他放弃的青蘅让她远嫁他国的吗,不是他怕青蘅爱上别人,命人把药放在青蘅的饭里让她发疯的吗,不是他把人接回来又嫌疯子丢人,把她扔在一边关起来的吗?

    他也疯了吗,为了一个不爱的人哭,为了一个已经被他丢弃的人哭。

    青蘅早就看透他不爱她,所以连阿景都不让他当。

    我劝他把青蘅放下,死人就是死人,要下葬,要腐烂的。

    他不听,他抱着青蘅坐了一天,坐到凌晨阳光晒进了屋子,他才沙哑着声音问我:“阿景是谁?“

    我说:“阿景是她在冷宫里捡的一条狗,是在冷宫里唯一爱她陪她的,是她的救命稻草,因为吃了她被下毒的饭,死在了她怀里。”

    他疯了一样的开始笑。

    许久,他弯下了背,一瞬间佝偻了身子,最后,他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答应了她,要给她找阿景……”

    可惜晚了,她连阿景都不想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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