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站,云基公园

作者: 林墉 | 来源:发表于2018-02-26 21:38 被阅读202次
    下一站,云基公园

    1

    “哐当”一声金属重响,“喜事多”杂货铺的卷闸门被阿鸣用铁钩拉下,刺骨的夜风像钢针般穿缝而入,扎得他的指缝生疼。

    老板娘阿巧从他身后递上推拉门,然后一边搓手呼气,一边操着不地道的广州话说:“落班啦,快D翻去过年!”

    阿鸣是土生土长的广州人,体型虽然精瘦,但干活麻利,力气也不小。只见他很快把门装上,回杂物间换了工衣,拎起自己的军绿色书包,跑门外抽烟。

    “鸣仔鸣仔,快D过来!”阿巧锁好门,扭头叫唤蹲在墙角吞云吐雾的男人。

    那是2002年除夕,过了农历新年,将是阿鸣六十岁的本命年。阿巧比阿鸣大一岁,总喜欢亲昵地叫他“鸣仔”。她来自潮汕农村,早年随丈夫来广州经商,开了“喜事多”杂货店。夫妻二人性格不合,又一直没有生育,感情也日益生分。丈夫去世后,她独自打理店铺,一个人过着寡淡的生活。

    “恭喜发财!”阿鸣踩灭烟蒂往她面前一站,从两瓣皴裂的唇中,勉强挤出这四个字。他的上唇靠近人中的位置,有成年拇指头大小的瘢痕,唇肉翻转并微微翘向鼻子,与两边的皮肉粘连在一起,对比之下显得既苍白又突兀。阿鸣的长相,俗称“兔唇”,用广州话讲,叫“崩口仔”。由于嘴巴的缺陷,阿鸣没少吃苦头,可阿巧并不嫌弃,不仅雇请了他,还对他关爱入微。

    阿巧也说了句吉利话,将一封鼓囊囊的利是塞到他的手中。收下红包,阿鸣背过身子,把它塞进随身携带的书包。

    那书包正面绣着红色五角星,颜色已洗得泛白,包的底部打着大小不一的补丁。阿巧记得阿鸣曾提起他年轻时,在部队呆过两年,但对包中之物,却只字不提,惹得阿巧一直非常好奇。仅有一次亲眼目睹,是书包从杂物架滑落,一个用红布紧裹的长条物掉在地面,露出黑褐色的头。某一刹那,她听到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

    2

    “喜事多”杂货铺坐落在8路公交总站旁,地处偏僻的郊区。一般情况下,杂货铺24小时营业。阿鸣主动申请上夜班,工作时间固定从晚上十点至次日六点。下班后,他要赶早上第一班公交,在“云基公园”站下车,再步行回家。

    按惯例,除夕夜晚八点吃完饭就可以打烊。离开杂货铺时,墙上的挂钟刚敲十下。一个人走在通往公交总站的小道,从阿鸣的耳边不时来鞭炮声,还有远处的犬吠。过年前,附近的工厂已提早放假,工人也大多返乡过年,昔日的羊肠小道突然显得宽敞起来。路边的树木,被冷风吹得哗哗作响。白色的街灯上空,有稍纵即逝的烟花闪过,为黑夜留下一抹亮色。

    小道的尽头,响起“突突突”的马达轰鸣,8路公交车顶的指示灯亮起,尾部两侧的排气管,冒出一串串白烟。绕到车头,窗玻璃内的木板,映出“末班车”三个字。

    “唔该投币!”开车的男司机,点亮车内照明,按响喇叭,头也不回地嚷嚷。

    阿鸣旋即四下摸摸口袋,翻翻书包,才发现自己忘带零钱。停顿数秒,男司机扭过头扫了他一眼,两人打了个照面。突然像发现什么似的,男司机瞬间脸色变白,心口咯噔一下,赶紧踩了个急刹车。

    吱——

    一声长长的锐响,划破车内的平静。阿鸣伸出双手慌乱地扒紧投币箱上沿,惯性让他上半身剧烈地向前倾。他两腿打颤,几近摔倒。

    从车后座传来女人的叫骂,阿鸣自知理亏,不敢声张,手里的100元钞票被捏得皱皱巴巴。

    公交车重新启动,见男司机没再作声,阿鸣伸长脖子,试图窥探他的表情,却只能触及他黑白相间的头发,还有瘦削的侧脸。他的颧骨凸起,随着窗外路灯的后移,闪着忽明忽暗的光。

    是他?阿鸣脑海闪过一个人的模样。回家的路面很陡,车辆颠簸产生的惯性,晃得他双腿发抖,根本无法做进一步确认。

    揉了揉双眼,阿鸣在驾驶室斜后方落座,每见一位新上车的乘客就问他们换零钱,但凡见他模样的人,都躲得远远的。直至到达终点站,阿鸣依然换不到零钱。

    “快d落车啦!死丑怪!”男司机从后视镜看到阿鸣还站着,扯开嗓门吼叫,语气中带着戏谑。阿鸣霎时涨红脸,捏紧的右拳举起又放下。

    “嘟嘟嘟”男司机连按几下喇叭,阿鸣回敬了句粗口,将揉成团的钞票丢在投币箱口,然后气喘吁吁地下了车。

    3

    如果不是同事老婆生小孩,需要紧急换班,李敬不会在一家团聚的除夕夜出车。

    李敬来自农村,从小家境不好,但生性好强,总想出人头地。他年轻时参过军,在那个年代,一人当兵全家光荣,全村人都对他们家刮目相看。

    退役后,他被分配到某国有银行,当了一名押钞员。没多久,赶上单位效益下滑,他被精简下岗。领了一笔补偿金,他购买一部小货车帮别人拉货,不仅熬夜,还要跑长途,而且赚不到钱。各方面的压力,令他身体愈发吃不消,白头发都添了不少。

    后来他把车卖了,并通过在市客运公司工作的爱人,打点关系进入客运二分公司当合同工,成为8路公交线的一名驾驶员。再后来,他凭借努力被提升为车队长。过完年已满六十岁的他,正盘算着退休后的美好生活。

    李敬烧得一手好菜。自打结婚后,团年饭一直是他在准备,唯独这一晚例外。当上车队长后,他就很少出车,今晚被迫顶班,已极不情愿,还遇见那个怪胎,那个一辈子都不想见的人。

    走到楼下已近凌晨一点,屋外仍弥漫鞭炮燃尽的火药味,楼下小卖部亮着灯,电视正播着央视春晚的结束曲《难忘今宵》,胖胖的女店主裹着绿色军褛,靠在收银台打瞌睡。听见有脚步声经过,女店主乍醒,瞅着李敬阴沉的脸。

    “软红梅一包!”李敬已被爱人要求戒烟多年,但在今晚特别想抽个痛快。记得当兵时,一遇烦心事,他就喜欢抽烟,似乎所有的不快,都能被烟雾带出体外。

    付款时,他的手指刚一碰及裤兜那100元钞票,立即像触电一样抽离。

    靠在小卖部附近的矮墙上,李敬抽得很凶,扔了一地烟蒂,顿觉得口干舌燥。白色烟雾弥漫在暗沉的夜幕下,与漂浮在空气中的火药味混在一起,他止不住一阵咳嗽,连眼泪和鼻涕都呛了出来。寄存好剩余的香烟,他的脚步不再沉重。

    蹑手蹑脚打开漆黑的家门。此时,爱人和小孩已睡着,厨房洗碗盆泡着油腻的碗碟。做完家务,再洗澡刷牙后,他才敢进卧室休息。

    躺床上,李敬仍旧无法平复心情。他想不到,多年以后,这个怪胎还活着。而且,他还扔了一个“定时炸弹”。

    他决定明天一早把钞票上交,若领导发问,就说是车上捡的。

    4

    回到老城区的宅子,阿鸣开始接水洗澡。脱光站在镜子前,他仔细端详自己瘦小的身子,还有那张丑陋的嘴巴。哗啦啦啦的流水声,从锈迹斑斑的水龙头涌入身后的黑塑料桶,被屋外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包围着,显得十分微弱。

    他半蹲下身,拿沐浴球沾一下冷水,往胸前拍了拍,一种刺骨的冰凉,从心口处迅速扩散。慢吞吞揉搓着略显松弛的皮肤,冷水与体温作用后的白雾,缓缓爬上洗脸台的镜面,此时他稍稍觉得胸口暖和起来。冷水澡,这个在当兵期间养成的习惯,使得他瘦弱的身子足以抵御疾病的侵扰。

    “你要烧香拜佛,千企无有咩冬瓜豆腐,唔系啊,死响度都无人知!”好多年前,阿鸣的母亲苦劝他结婚未果,两人吵了一架,母亲撂下最后这句狠话,跑去佛山和他姐姐一家同住。

    母子二人都是犟脾气,彼此都不肯退让,至此便不再往来。偶尔,姐姐会过来探望他,也是沉默寡言。一个人生活,最怕沾惹病痛,也成为他坚持洗冷水澡的根本动力。尤其那三年被关押劳教期间,让他渐渐懂得,所谓人生赢家,是拼谁的命长,好好活着,是生命最宝贵的筹码。

    对于劳教的原因,阿鸣家人并不知详情,只知道他在部队犯事被开除。这段不光彩的往事,鲜有人知,他也不愿对别人提及,包括老板娘阿巧。

    刑满释放当年,阿鸣被接回了广州。他姐姐托关系,帮他找了份保洁员的工作,负责云基公园部分区域的卫生清洁。

    每当夜幕降临,云基公园西北角的男厕,常常晃荡一些神情诡异的男人,他们有老有少,高矮胖瘦,个个眼神飘忽,像一只只饥渴的野兽,搜寻着同样饥渴的眼睛。昏暗又潮湿的公厕暗格里,挥发出浓浓的尿骚味,还有一种特殊的腥臭味道。不时,从暗格的最深处,隐隐传来粗重的呻吟声。

    晚上下班后,阿鸣不着急回家。男厕四周有几张长条凳,他坐到最阴暗的角落,怯生生地看着他们发呆。不久,陆续有人找他搭讪。那些人竟然不嫌弃他的丑陋,在那儿他如获新生,仿佛找到心灵的港湾。

    渐渐熟络后,他的胆子大了,偶尔也尝试着与圈子的人相互解决生理需求。在这些人里,阿鸣年纪最小,细皮嫩肉,很受欢迎。但是,他坚守最后一道防线,拒绝发生进一步的肉体关系。直至那一个寒冷的除夕夜,他在云基公园遇见了李敬。

    5

    那一夜,气温骤降,光顾男厕的人比平时少了很多。与几个“老姐妹”提前拜年后,阿鸣一个人留在公园里,仰望天边稀稀落落的烟花,又怀念起在部队度过的春节。见天色昏沉,风愈刮愈大,又夹杂细雨,他裹紧棉衣,意欲归家,却听到不远处传来几下呕吐的声音。

    云基公园,是当地最热闹的公共场所,聚集着形形色色的人。若在平时,也有流浪汉或拾荒者就着石凳过夜,但在天寒地冻的除夕夜,甚少有人出没。好奇心驱使阿鸣循着声音的方向迈进。渐渐地,一个满身酒气披着绿色军大衣的男人出现在眼前。他紧闭双目,斜躺在冰冷的凳背,一边粗重地喘气,一边喃喃自语。

    上前仔细端详,阿鸣大惊失色,尽管男人的脸有些发福,但面部轮廓如此熟悉。男人的嘴里,反复叨念着一句话,像在骂着谁。伴随着骂人的声音愈发清晰,阿鸣的双手开始发抖,最后蔓延至全身,像筛糠一样,站也站不稳。

    “周一鸣,X你个死扑街!”

    满腔的愤怒充斥在阿鸣胸口,他瞪大双眼,握紧双拳,缓缓向男人逼近。那个在梦中已被他千刀万剐的男人,那个虚情假意、为名利设局陷害他的男人,此刻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那些年所经历的屈辱和血泪,他将统统“回敬”以最致命的一击。

    李敬,我要你死!阿鸣心想。

    北风呼呼地刮着,雨珠吧嗒打在阿鸣的脸上,却无法浇灭他心中的怒火。

    呕——

    李敬上半身猛烈地晃动了几下,转身俯靠在凳背又吐了一阵,然后又开始叫骂,伴随着痛苦的呻吟,还有低声的抽泣。阿鸣定住了,悬在半空中的手,轻轻落在他的肩上。觉察到身后有人,李敬缓缓扭过头来,接着将阿鸣拦腰抱住,埋头干嚎起来。

    阿鸣的脑海中一片空白,抬起头望向乌黑的天,雨似乎停了,但风依旧肆虐。

    许久,李敬一把推开阿鸣,晃晃悠悠站起来,扯开裤带想就地小解,却被阿鸣硬生生拖进了男厕。

    “X你个死变态!”李敬似乎认出阿鸣的模样,一拳打到厕所暗格的门边。

    阿鸣火了,回击了一拳,打中他的鼻子,鲜血迅速从他脸上淌下。见流了血,阿鸣大吃一惊,慌乱中想逃跑,却不知被什么绊倒在地。

    李敬被打醒了,气急败坏地坐到他身上,在湿冷逼仄又骚臭难闻地上,两人扭打成一团。眼前高大的男人,明显占了上风。阿鸣的双手和身子被压得死死的,脸朝下趴地上,动弹不得。

    “X你个死变态!”李敬又骂了一句,一把扯掉阿鸣的布腰带,将他的棉裤连同内裤一起扒了下来。

    “你唔系钟意我咩?我今日就玩残你!”

    “李敬,你收手!”阿鸣战栗不已,沙哑的声音抵不住身后钻心的痛,他咬着牙关,每一下抽动,都撕扯着他的神经,很快便晕了过去……

    云基公园的上空,升腾起一朵朵耀眼的烟花。密集的炮竹声响彻四方,零点的钟声已经敲响,新的一年又悄然来临。

    那是1992年的春天,阿鸣刚满五十岁。回到家,他翻出李敬送的军用书包,藏了一把锋利的弹簧刀。

    可从那以后,李敬却像人间蒸发般,从他的世界里消失。现如今重逢,阿鸣觉得命运的天平,正慢慢向其倾斜。

    6

    正月初一的午后,开往郊外的8路公交车,广播里反复播报一则失物招领。阿鸣摩挲着膝盖上的书包,眼里闪着光。

    听阿鸣说过了正月十五再上班,阿巧犹豫了很久,内心有些失落。这是他来“喜事多”工作,第一次毫无征兆提出休假。自从她打听到阿鸣长期独居,便有了搭伙过日子的念头,并在这个春节愈演愈烈。

    对阿鸣的好感,起初是来自阿巧对军人的崇拜,但相处之后,又被他身上的淳朴和善良打动。在阿鸣身上,有着谜一样的魔力,她想走进阿鸣的生活,也曾暗示却得不到回应。

    但今天,阿巧觉得浑身不对劲。眼前的男人,面无表情,目光冷漠,与昨日的阿鸣判若两人。她心中又惴惴不安,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他的书包。

    阿巧拿出两瓶烧酒,说提前庆祝元宵节。阿鸣不好推托,与她对斟对饮起来。

    许是复仇的快感透支了体力,或是烧酒的后劲够大,阿鸣竟在店里打起盹来。睡了近一个小时,阿鸣大呼不妙,匆匆抓起书包赶赴李敬所在的单位。

    当天傍晚,阿鸣从二分公司的调度室取回了自己的钱,并托人向司机转交他的感谢信。

    次日一早,李敬回单位找领导拜年,即收到阿鸣的感谢信。但满纸书写的,并非感激,而是控诉。信中说,除夕夜在8路公交车上已认出是他,若不想当年的丑事败露,必须元宵节前出来谈谈。

    信的最后一行,歪歪扭扭写下:元宵前,晚上9时,云基公园,不见不散。

    看着这行字,李敬幡然醒悟,从他咬破周一鸣嘴唇那刻起,很多事情已朝着不可逆转的方向发展。那天晚上,周一鸣血肉模糊的唇、失声的哀嚎,还有传至舌尖的咸腥味,不断撕扯着李敬的神经。半醉半醒间,指导员的话反复回荡在他耳边:“进军校的名额,只有一个!只有一个!”

    7

    李敬和周一鸣同岁,入伍那年,刚满十八。他不会忘记,那时的周一鸣,有着秀气的脸蛋,嘴巴小小的,像熟透的樱桃。

    二十岁生日那年,他送了一个绿色军包给周一鸣,周一鸣回赠他一首精美的情诗。只不过,这首情真意切的诗歌,成为他控诉周一鸣耍流氓的铁证。

    当晚,李敬立即向上级举报了周一鸣。证据确凿,周一鸣被以“流氓罪”之名,判处劳教三年。

    周一鸣醒来后才知道,那晚酒后的意乱情迷,是李敬投下的饵,而唇口间撕心裂肺的痛,击碎了李敬所有的谎言。

    周一鸣入狱那天,李敬光荣退伍。而推荐入军校名额,被另一名战友获得。

    那一年,阿巧的初恋,一名现役军人,也在服役期间,因公殉职。原已立誓终身不嫁的她,逃不脱父母封建思想的重压,嫁给了一个不爱的男人。

    8

    正月十五元宵节,云基公园内张灯结彩,人头攒动。男厕的四周,也聚满周一鸣那圈子的人。

    黄昏时分,周一鸣挑了光线最足的石板凳,静静地坐着,大腿间摆着那个军绿色书包。在这个位置,他已守候多日。

    从小卖部女店主接过半包香烟时,李敬瞥了一眼电视,央视元宵晚会已拉开序幕。初春的广州,寒气尚未散去,他狠狠地吸一口香烟,缓缓吐了个烟圈,然后大步迈向云基公园。

    颠簸的8路公交车内,阿巧一路坐立不安,不时往一边的路线指示图张望。汗水打湿了她的胸背,在摇摆的车厢中,被她搂在怀里的弹簧刀,仿佛随时都可以蹦出来。她嘴里念念有词,像在数着站点。

    “下一站,云基公园。”甜美的广播声响起。

    云基公园上空,烟花与星子交相辉映,地面上的孩童,燃放起鞭炮,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

    远远地,传来一阵阵急促的警笛声,那声音穿过夜空,朝着烟雾缭绕的公园方向,不断迫近。


    本文参加短篇小说读写4群二月“过年”的主题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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