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幻想家

作者: 树沐林 | 来源:发表于2024-09-22 14:46 被阅读0次

    郑重申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沐轶闻觉得顾小钗就是个清高无常的人,他压根就不想来文学颁奖礼。“你终于熬出头了——《酒吧幻想家》,父亲委托我务必要帮你出版,”沐轶闻拍拍顾小钗的肩膀,她总这样豪爽、热情,“从此以后,你就是个出版作家了。”

    顾小钗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皮质拖鞋,看不出喜怒,沐轶闻垂下手只得尴尬地笑,早春的雨如一只故作声张的小兽,渗透进每一个细小缝隙,顾小钗到这之后只在颁奖现场一现,连欢庆宴都没吃就坐着高铁回北京了。据他发小颜钦说法,他这是恐现实症,这是专门为他创的词,意在调侃他那“诗意、幻想、不着边际”的脱离现实才可存活的毛病,抑或是借口。颁奖典礼刚结束他便匆匆起身,不等沐轶闻过去祝贺他已走到紧急出口的暗门处转动门把手,她在等他回头,只见他的左手按在门把手上、夸张地做出一个反常的摇头动作,右手按在耳朵上,似感喧嚣,打开门大步走出去。

    缘分真奇妙,沐轶闻的父亲是资深的文学编辑,私下却三句不离顾小钗,成沐轶闻生活中最熟悉的陌生人,他们从未见面,直到那个忽至的午夜,父亲沉睡地下,她流干眼泪却不得不与过去告别;他在殡仪馆内不合时宜的捂耳朵的动作,她擦完眼泪抬眼的瞬间瞥见了他,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他皱着眉却不是在生气,而是掩盖脆弱。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沐轶闻一直不知他捂耳朵这一标志性动作的真实意义,他的耳朵能听见东西,也没有过度敏锐的奇特功能,可她无从问起,她怕她问出问题的时候他会突兀地捂起耳朵,突兀地将她驱逐出他的世界,仿佛自己是个肮脏的东西,她莫名在意他的想法,兴许是因为父亲说了太多关于他的过人之处,兴许是为了让父亲存在的余韵晚些消逝,她想,人总是好奇且孤独的。只是,除开他那一鸣惊人的处女作之后他新的作品。

    颜钦找到沐轶闻自荐作品,信奉机会主义至上的他早听说她是大名鼎鼎的沐编的女儿,他自己是个业余作家,主业是个化妆品销售,一生信奉爱争才能赢,可沐轶闻拿着他的作品草草翻了几页便只剩摇头,不明所以,他想她或许也是个业余的,和慧眼的沐编不一样,只得悻悻而归、另寻他路。他不明白沐轶闻为何因一句老爷子随口一说的话便如此捧一个“堕落”的昨日之星,只道世事炎凉、生活虚无,连带着的整个现代文学作品大都充斥无厘头的幻想,从上到下的社会没一个落地的。颜钦是个现实的人,比起背帆布包的人他更喜欢背奢侈品包的人,可内心里他想要别人认可他是个有思想深度的人。思前想后,只有文学是最低成本、最快速获取此种认可的方式,他知道他得抓点紧了。就在沐编去世的前半月,他也被查出胃癌晚期,他给自己打出旗号:现实的苦难即文学之根基。他害怕,他只有在命数上是与文学沾边的。

    颁奖礼后的顾小钗整日混迹酒吧、歌厅,不是醉酒昏睡便是沉浸幻想。“你们知道吗?他会在最嘈杂的地方捂起耳朵,特立独行、视生命如草芥,却因着‘有幸’被因重病陷入昏沉的沐编看中而放肆堕落;因着习惯了堕落而陷入灵感枯竭;因着灵感之枯竭而深陷幻想……倏忽间成为命运之玩物,生活之大笑话罢,”颜钦如是评价道,他常常在午间休息的时候与他的同事们聊命运的种种不公与无常,他们会听到一半呵呵笑起来,评价他是个能讲故事的,故事嘛,好玩就好,文学嘛,听不懂就好。颜钦也不会生气,他知道他们不能什么都懂,可正因为他们是这样的,他才可以在长无尽头的夜疏解自己那郁郁不得志的自卑,不过,在极短暂的几个时候,他也会打心底里地羡慕顾小钗的幸运。世界仿佛真的有一根无形的线安排人与人相交的轨迹,相互影响着走自己的路,蝼蚁永远只能遇见另一只蝼蚁一起在世界中并肩隐匿;星辰永远只能高悬头顶,在世界中约定好般地默契闪烁。上中学起,顾小钗逐渐变成一个叛逆少年,总是和班里的“混混”待在一起打架、逃学、抽烟、喝酒,神奇之处在于,他的叛逆像是双重世界一般只暴露于学生之间却唯独对老师隐形。有一次颜钦眼见顾小钗带头与“混混”挑起事端、打架滋事,学校公示的惩处栏却独没有他的名字。这是一次让所有参与打架的学生脸上挂彩的事件,于是,他的叛逆无处遁形,第一次被放在两个世界之间。顾小钗脸上的绷带绕着额头缠满一圈,眉尾处的伤口开裂,赤裸得暴露在外,像个滑稽的战败者。他依旧像个战士一样大跨步走到班主任的办公室门前,找到班主任自曝“罪过”,奇迹再次稀松平常地降落在他的身上,平素冷面、果决的班主任听完他的诉说只留下一句:“知道了,你走吧,”便草草将他打发,两个世界重新分离,各自回归旧有的运行轨迹,惩戒名单上依旧没有顾小钗的名字。但是,世间万物哪怕逃过有形的生活也逃不过无形流转的时间,必然会留下点什么:顾小钗的座位在一次例行换位的时候被移到班长的旁边; “混混帮”鲜少有他的身影,他们讨论的话题里不再有关于他的种种“英雄事迹 ”。现在看来,幸运便是顾小钗的代名词罢,所谓对他产生惩罚的种种“不幸”也只是将他带向更灿烂的远方之用,是对他人生的修正,是名为幸运的铺垫罢。可是,颜钦印象里的顾小钗却是一个欲求不满、对世事深感愤懑到要与之作对的人:逆时差作息,普通人正常工作的时间是他睡眠的开始;正常睡觉的时间是他频繁出入酒吧、歌厅和医院的活动时间,白日里醒着的时候就靠写作继续沉浸夜里的经历,再加之以幻想将它重构成新的文学世界述诸笔端,杂揉成一个常人无法看懂的第二世界。“命运的玩笑,”最近颜钦总把它挂在嘴边,他因病被迫辞职、住进医院,被身上连着的一根根管子拴在病床上,生活百无聊赖,身旁是负责他起居的陪床阿姨,她的注意力显然没放在颜钦的身上,只顾倒着他的尿壶,“你说神奇不神奇,沐编和我在同一个时间生了同样的病,却独独比我多坏了个脑子,捧了个扶不起的顾小钗,然后,没等有个响自己的命就归了西天……”阿姨将尿壶放回床底,随口安慰他:“不奇怪,不奇怪,人命啊总无常,早些休息。”

    命运,底层人听不得这些,更说不得这些,阿姨摇着头提着床边的垃圾袋走出病房。颜钦将椅背调低,一阵眩晕不由分说地袭来,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他想不明白命运的编排方式,为什么顾小钗的人生就可以像爽文里描写的天选之子、完美无瑕、无懈可击:他必然优秀、必然成功、必然闪耀、必然不知足、必然不必争取机会便会像编排好的珠串一环环紧追不舍,就像顾小钗不顾名利,沐轶闻也会拿着稿费到处找他,直到他接受为止。无人的病房容易让人滋生幻想,颜钦就这样闭着眼睛,梦呓般自顾自地低语,渐渐变得难辨现实、半梦半醒、浮想联翩。

    大学毕业后的顾小钗选择留京,开启居无定所、混迹无名歌厅的生活,他最喜欢的其实不是酒吧而是歌厅,只是他的五音不全总遭到歌友的举报,举报的人多了,在一个喝得烂醉的夜晚被那里的老板权衡再三赶了出来,他才退而求其次地去了酒吧,照旧在喝得烂醉的时候会高歌几首,好在酒吧里的醉汉大多不省人事,大度地原谅了他。可报应总是说时迟到时快,在一日暴雨侵袭的城郊酒吧,颜钦听闻顾小钗出事了。事情的起始是精神科护士的一通电话打到了沐轶闻那里,大家才知道了他的死活,电话里发生的事让人惊掉下巴,好在这是发生在顾小钗身上的事,只可道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很快大家的吃惊程度便被消解一空,说到原因就不得不说到顾小钗初入社会第一年时的生活状态:他像是以无常为核心脱开现实的线在风雨中飘摇的风筝,没有工作、没有住所,学校的奖学金不多久便被他的高消费标准花个精光。那时的他仿佛在顷刻间失掉了所有的灵光:落寞、倦怠,无力抗争,甚至于懒得准备冗长的应聘材料去找个班上、不愿回到学校低头找熟悉的导师要份工作,以至于他只能等待幸运的再次降临,好在幸运在他面前总是虽迟但到,最后他被一家崇尚创意至上的不起眼的郊区酒吧聘作调酒师的助理,不必朝九晚五,从凌晨起到早晨5点是他的上班时间,照他当时的说法这等同于“包吃包住”,闲暇时刻他还可以搞搞文学创作,这样的弹性工作让他颇为满意,浑然不觉自己舒爽的背后是他人对他额外的关怀备至,他的写作纯靠“灵光乍现”,灵感不来的时候他便趴伏在酒吧的吧台边拿着一张正方形的餐巾纸在上面涂涂画画、删删改改;灵感来了的时候他便笔耕不辍、屏蔽掉酒吧里的一切声响沉浸于笔中的世界,包括作为调酒师助理的本职工作,这还不算什么,紧接着的是在万里无云的某日突然销声匿迹,一开始这总让调酒师抱怨连篇,可次数一多,调酒师只得看在情怀至上、热爱文学,对顾小钗有层天然滤镜的佛系酒吧老板的面上,和他一样在适当的时候对他的行为“睁只眼闭只眼”,不久便习以为常,甚至和酒友笑称他有间歇性消失抽风症,不来上班、查无此人,这都是这个病的症状所致,换言之,谁会和一个病人计较呢。顾小钗消失期间,他会出现在各个酒吧,左手边是杯特调的威士忌右手边拿着一支需要随时进行削尖的铅笔,一会儿停笔咬着笔端的橡皮皱眉苦思一会儿笔耕不辍。酒吧忽明忽暗的氛围灯打在他的脸上,却照得他的脸七彩斑斓、神采奕奕,像个代表国家出战的光荣斗士正奔赴战场耀武扬威。某日多云的阴雨天,他又会若无其事地回到调酒师的身边报到,神奇的是,他的每一次回归都似得到高人指点,调酒的功力大涨、对酒的学问参悟几分。时间一久,大家开始笑称他是个忙碌又上进的好助理,知道在什么时候需要出外培训磨炼自己、知道在适时的时候弯道超车保持自己的实力,对他的怨气也减少几分。

    据精神科护士的说法:顾小钗酒精中毒的那日是被城郊酒吧里的一名保洁阿姨在厕所的马桶边发现的,发现的时候他已进入重度昏迷状态,经医院检查判定昏迷的主要原因并不在酒精中毒而在于饥饿;手臂上留有数条大小不一的小刀划出的细密疤痕,初步判定为自虐倾向。当即,顾小钗被转入精神科病房。其中还有件事,护士特意压低声音与沐轶闻小声陈述:病人被发现的时候身上只有一个手机没电的手机,接通电源开机后,整个手机没有一个通讯软件,手机自带的通讯录里只存了一个号码,备注名为:好人,下面一行描述性小字里写:恩人女儿。医院去电,接起电话的人便是沐轶闻。沐轶闻沉默着,暗想这人与人之间仅相识一刻的人们,因父亲而产生了如此时空错位般的奇特联系。她想起顾小钗在父亲的葬礼现场面无表地从她手中接过名片后看都不看一眼便塞入牛仔裤口袋的模样,那时候的她强忍住自己的愠怒,努力站在知识分子的角度为他的傲慢和无礼开脱:知识分子嘛,十之八九都自命不凡、自视甚高,正常。可她观察着面前的顾小钗却看出了典型知识分子那傲慢之外的一些更复杂的东西:她看着他,第一次生出一种奇异、没来由的低人一等的羞愧之感,心底里有一种自己是有名无实的关系户的羞怯之感,心中不服,条件反射地想解释点什么,却又因他直接、漠然的洒脱神情配上过于普通、随意的理工男打扮而惊诧,惊诧之余又升起一股强烈的好奇:被自己父亲钦点的人必有不凡。沐轶闻带着这种复杂、矛盾的情绪抬头,却见他羞红着脸、明亮的眼睛盯着沐轶闻看,直白又羞涩、烂漫又真实,真是个让人难以看透的人,沐轶闻想。远处报丧的钟声响起,葬礼正式开始,他们只得将相互间的尴尬暂抛脑后,匆匆跟上人流向仪式的中心走去。

    “他的情况不太乐观。”精神科护士陈述到末尾这样和沐轶闻说道,紧接着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沐轶闻也叹口气,让这口叹息无止尽地延长、缓慢地飘散在各处。她买好水果去医院看望他,病房里,颜钦已经坐在顾小钗的床边:一袭与环境极不相称的黑色西服套装、袖口搭配有小钻镶边的精致袖扣,考究得过分,让人不得不感受到他用力地“有意而为之”。他似乎不是来看望一个病人,而是在与参加一场选美,从内而外力图与对手一争高下。沐轶闻将水果摆放在床头柜上,颜钦却伸手拿起果篮里的一个苹果吃起来,他皱起眉头瞧着她,“这里不能带水果,”二人目光相触、相互对峙般地瞪着彼此“说是怕病人用水果自虐,”颜钦补了一句,声音里有藏不住的笑意但他并未笑出声,她看得出他真的用力忍了才作罢,从角落里搬起一把板凳坐在他的另一侧。沐轶闻心底里其实是同情颜钦的,她早听闻他和父亲一样得了胃癌晚期,何况他看起来还那么年轻,只是从另一个角度讲,她又无比坚信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句民间老话,所以,她面对着关于他的一切选择不言不语、不闻不问。她发现他涂着唇釉的嘴依旧难掩其内里真实的苍白底色,她顺着他的目光窥见顾小钗手臂上的刀伤,正欲说些什么顾小钗睁开了眼睛,“你们来干什么?”他醒来说出的第一句话就让两人猝不及防,他顺着颜钦的目光瞥见自己裸露在外的疤痕,突兀地大笑起来,笑得浑身打颤、笑得手捂肚子喊疼到吸引来医生,他们抓住他挣动的手脚,“我都告诉过你们,你们根本就没病!”他边说边伸手去脱医生的白大褂却怎么也没成功,“干嘛非得一直穿着病号服?快脱下来!你们可以出院了!”拉拉扯扯间,沐轶闻忽觉顾小钗才像是医生,这些穿白大褂的医生才是被他获准出院的病人,她看着他,他脸上的表情冷静得出奇,与慌里慌张、手忙脚乱的医生形成鲜明对比。

    那次意外事件后顾小钗安定下来几日之后,在一个雷雨交加、不见天日的沉闷午后,他的耳朵出现了问题,可他决绝地回避治疗,颜钦不理解也见不得一个人可以如此糟践生命,于是,知道这件事的当口他便找到顾小钗想苦口婆心地以一个卑微的癌症晚期病者的角度规劝规劝他,可不知二人从哪一句话开始让本着良性出发点的谈话演变成一次剧烈的争吵,二人的争吵持续良久,直到夜班的护士和白班的护士换了班才以一摊颜钦突然吐在顾小钗脚边的黏腻呕吐物告终。一时间,沐轶闻竟不知应该站在谁的那一边,不容思索便选择先打发走铁青着脸的颜钦回家休息,而后回到病房劝顾小钗冷静下来。顾小钗的耳内轰鸣声四起,他其实根本就没听清楚沐轶闻和他说到底说了些什么,也就没有作任何的反驳,侧过身面朝白墙小憩起来,不一会儿便传出他均匀的浅浅呼吸声。医生诊断顾小钗得的是神经性耳鸣,沐轶闻忆起每次与他的见面他总会做一个捂耳朵的动作,她想他应该从很早起就有了这毛病,医生说这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前期注意点是完全可以根治的,她不明白为何他要拒绝治疗而选择与痛苦同在,她想起护士说他有自虐倾向;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可以通过痛苦来获取快感,她想起颜钦吐在地上的带血呕吐物。她开始设想他是不是承载不了命运所给予他的幸运,所以才一次次地亲手毁掉它,主动选择拥抱不幸,就像挖井人无心插柳所挖见的历史文物,面对这样一件本就不属于他的宝物,与其等待命运的诅咒不如主动将它交公,还得自己一个体面;就像是人存在于世所经历的命运,处处上演着人间的悲喜剧,可人们还是喜欢走到剧院去提前观赏一次可能的模拟人生。人越想拥抱什么,便越难得到。夕阳西沉,墙外树影摇曳、叶与叶之间的缝隙投下斑驳的光点,汇聚成一幅破碎的拼图,万物轻颤、拉扯着它,沐轶闻望着眼前的一切,发觉自己的思绪在遇见顾小钗后总会被不自觉地拉扯出体外、延展向远方,一切本该平常的事物开始变得不平常起来,世界在她的眼前逐渐现出它复杂的底色。

    沐轶闻渐渐觉出父亲眼光的独到之处,世上确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会让人感到模糊却触及不到,却使人实实在在地成长。

    她向医生隐瞒了顾小钗和颜钦吵架那日的所有细节,因此医生在面对顾小钗拒绝治疗耳鸣的行为上变得无从下手、心急如焚。她欲开口将一切坦白,却每次在最关键的当口选择将其生生咽下,时间一长,这莫名成了她与顾小钗之间不为外人知的唯一秘密,他们显得亲密起来,开始在只有两人的时候聊些自己家的大事小事、从前与未来。可好景不长,耳鼻喉科的医生递给她的一张顾小钗的诊断建议书:这神经性耳鸣别看平常事情不大,急性发作的情况下却可以直接导致不可逆的耳聋发生。“可他现在还听得见我说的所有话”她道,“按医学上的听损判定标准,他现在就已经达到了残疾的标准,这指不定什么时候突然恶化,后果不堪设想。”头发花白的医生一番语重心长的话将她瞬间泼醒几分。

    残疾——这孰轻孰重沐轶闻还是掂量得清楚的,她抽着烟站在窗前看窗外雨点细密地打在窗户上形成流动的雨帘,这些雨点的声音听在耳朵里像是一声声沉重的敲门,不由分说地想要敲开病房的窗奔涌而入,她吐出一口烟,缭绕的烟雾让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不清。

    沐轶闻没料到的是那次病房的争吵竟耗尽了颜钦最后的一丝气力,再见即是葬礼:突兀的离别、匆忙的下葬;寥寥几人,一个墓碑独立空旷山野,照应他孑然孤立的一生。趁葬礼的机会顾小钗逃离医院,重回“日夜颠倒的酒吧生活”。仿佛属于他们三人的旅程在经历一段短暂的岔路:相遇、相知、相互陪伴之后,终于划下句点、他们各奔东西去往他们本该去往的地方,颜钦回到从未发光、从未获得幸运的命运状态,现在,他哪怕是颗真金也再无冲破厚土的机会,他的一生都不离土,也没见到那个挖土的人;顾小钗回到那混沌、迷离之中,现在,他哪怕身处淤泥也自得其乐,酒吧里的失聪舞者总也是独一无二的,那黑夜中的光依旧不脱耀眼。 “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我不觉得可惜,” 顾小钗面对沐轶闻紧皱的眉淡淡地说道。

    “沉闷的生活就这么一点点、一刻刻、一天天地侵蚀、溜进我们每寸肌肤,渗透进血管,成为人类有意识状态下的集体潜意识行为,肌肤松弛、精神麻木,要像个斗士一样活着才好啊。”沐轶闻的脑际不自觉地浮现出父亲说过的话。

    “那我们应该过什么样的生活?”

    “做个幻想家。”

    那时的沐轶闻没有听懂父亲的话,只道是他病入膏肓后意识糊涂状态下的返老还童罢了,现在她才晃过神来,一番思索后她决心去酒吧逛逛,她在一个书香世家的家庭环境中成长,有一个属于知识分子自身的象牙塔,没体会过富二代家庭里常见叛逆、放荡的人生,家里并没有大户人家的富贵风气:钱大多都花在了买书上,平日里也常和母亲一起赶早晨六点出摊的早市去买菜,和大多数人一样她也会在摊位与摊位间挑挑选选,末了还要与摊贩砍砍价。所以对于进入酒吧这等场所进行消费,对她来说无疑是个大挑战。

    当然,她鼓起勇气推开酒吧的门,从心底里讲她是带着私心的:她希望自己可以有幸遇见许久未见的顾小钗。她在最边角的吧台座落座,点了一杯酒吧老板推荐的招牌果酒 ,抬眼望着不远处灯光照射下的乐队驻唱:他们唱着一首烂大街的民谣,混合着重编的电吉他摇滚音效构成了一个奇特的时空错位板块,让人分不清此处与彼处、现实与远方的边界。她的思绪蔓延开来,忆起父亲临终前一晚故作轻松地谈论起的“幻想家生活论”一说,在此时此地突然跨越遥远的时空、具象地在她眼前铺展开来。一幕幕故去、尘封的记忆碎片在她的脑际翻滚:她看见一个在暴风雨中屹立不倒的被侵蚀的墓地,上面的刻字被磨平,只留下模糊的:…欠…之(原顾钦之墓刻字)。她的鼻腔涌起一股强烈、不可控的酸涩之感,她举起酒杯喝下一大口酒,等待酒划过喉管的酸涩压过鼻腔的空当,大脑却逐渐昏沉,眼前五彩斑斓的氛围灯与那墓地重合在一起,混沌之中她看见一群黑夜中的幻想家在那暴雨里的墓旁跳舞欢庆,他们胡乱游走的脚步将脚下的土地踩实,不给大雨留下冲刷它的机会;相互碰杯的酒一半洒在地上帮大雨浇灌着表层的土,可不想弄巧成拙地让这片土地变得黏腻如沼泽;仔细看,他们又像是以墓地为中心将其环绕,手拉手组成一个巨大的怀抱,陪伴它渡过风雨、渡过漫漫长夜。

    “顾小钗?”沐轶闻如同被一只灵巧的蜜蜂冷不防地蛰了一下,紧接着是一片死一般的沉寂,她看见酒吧只剩寥寥几人,唱台空空如也,她感到喉头一阵发紧般的干涩,这里没有他的身影。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发出过声音,或许她只是做了个口型而已压根就没发出过任何声音,她的心底涌出一股强烈却没来由的痛楚,她想大喊、想抓住一个人叫他陪自己聊聊天,可此处已空无一人,她发现自己现在正处于一个正值早春的酒吧,雨水连成一根滚动的珠串叩开了春天的门,她起身推开酒吧沉重的木门,迎面随风吹来的雨水簌簌流过衬衫、流窜过全身的肌肤,她打了个寒战便快步踏入黑暗的雨夜。

    顾小钗自从离开医院后彻底拥抱住纯然的自由,歌厅、酒吧、游戏厅,写作早已被排在人生的最后,它变成他生活里唯一的重,只有在享受到足够的麻木以至于走向虚无的时候才是它短暂上场的时刻。

    “有灵感了吗?”沐轶闻总觉得一个人只有在处于苦闷状态的时候才会去寻找享乐带来的轻,以求生命的动态平衡,她依旧认为顾小钗做出的一切行为在本质上都是为了找寻灵感之用。她还无法把握好当一个全新的价值观冲入脑际的时刻应如何平衡接受与否定之间的程度,便总会不自觉地卷入一种向前与向后都是种必然存在的背叛一般的两难困境之中,进入一种不是背叛自己便是背叛他人的二元对立之中。从心底里来说她明白世界不只是二元对立的,但她也知道明白与完全游刃有余的接受这个事实是需要时间去不断地试错、调整才可校准好自己心中的“平衡器”。于是,她还是向顾小钗问出了这个问题,紧接着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她低下头不敢看他,她知道她开始默默等待他烦躁地捂起耳朵。然而,他并没有任何动作,“我没有灵感那东西。”

    “我没有灵感那东西。”沐轶闻在心中默念一遍,一时摸不着头脑,“我只有心里的一个希望,”他再次开口,眼睛没有聚焦地看着远方,“也可能不是希望,是幻想。”他平淡无常地说完这段话,他的手指抬到空中,指向酒吧唱台正上方的七彩氛围球灯,“它本来创造出来的目的是是为了照亮人们眼前的路,但现在的它却失掉光泽,被囚禁在灰蒙蒙的地下被人们当作享乐的工具,它照不见眼前的路,只得在原地打转,哪怕它的光亮犹在却被细碎的镜片分散成无数的微弱光点……”她听着他的话低头看着七彩氛围球灯反射在威士忌杯上的反光,照得酒杯也发出七彩的光,将这细碎的光继续发散,最近她的酒量大涨以至于果酒已经无法满足她的幻想,关于父亲的“幻想家生活论”,她想她确实有失天分、确实不比顾小钗,也难怪父亲总对着她叹气,她想,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亲近并不是靠几句关爱、几个乖顺的行为便足够了的,横亘于他们之间疏离的父女关系其实疏离的并非物理上的距离而正是那点看不见摸不着的心连心的默契而已。

    沐轶闻最近的梦频繁浮现父亲与颜钦的墓:父亲的墓坐落于北城在最贵的殡仪馆,此殡仪馆最大的特点还不在价格而在于它的准入门槛,这里只允许有头有脸有身份的人“住进来”,当然,一旦“住进来”了便可得到专人的墓碑保养与修缮;颜钦的墓却是坐落于北城与天河之间的交叉地带,在一个不知名的野山上独自屹立、荒草丛生、无人问津。每到这时候她就会从睡梦中惊醒,一日夜半时分她再次梦见这两座墓碑,她索性来到书桌旁拿起纸笔涂涂画画,她任由铅笔指引她方向,写下心中的种种疑虑:“认真生活的人才会被生活抛弃……”纸上出现了这样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人总是求之不得而幸运只在意想不到的时刻降临,”她又添上这么一句话。她感受到自己脑际闪过的一条条细碎丝线:它们混乱地交缠在一起,她决心纵容自己的思绪去蔓延、探索、幻想、去闯入一个个偏僻且少有人涉足的角落以占据琐碎、扰人却难以停下的内耗。在思绪的尽头,她看见一个小小的自己站在狂风暴雨中用力地撑着一把绣有明亮向日葵的布伞,伞被风刮出四散摇摆的欲倾倒形态,就像一个闹着脾气的倔小孩而那撑伞的女孩却站得笔直,她只能看见一个女孩的背影面朝着大门的方向。许久,她看见一个父亲形态的男人从街角处走来,她看清他就是年轻时的父亲。他的背上背着个小小的男孩,男孩的手上拿着一辆崭新的明黄色遥控跑车。风停住它猛烈的呼号,女孩却不住地颤抖起来,手上的伞早已被大风撕扯得破碎不堪,雨水顺着伞架侵入女孩的裙子内里。男人朝女孩走近,他们的笑容同时僵硬地挂在脸上,斜风裹挟着雨水打湿男人的前发,像是一个欲哭无泪的演员借助特效手段将自己扮演地“梨花带雨”,瞬间叫每个看见的人可怜几分。不等男人张嘴想说些什么女孩便松开紧握的伞柄朝倾盆大雨的街巷跑去,留下男人与男孩伫立雨中。奔跑的女孩不好受,她每跑一步都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滴雨点从很高的位置朝她猛扑过来的冲力,她感到所有的一切都想要击垮孤立无援的她那不值一提的羞怯。沐轶闻打了个寒颤从睡梦中惊醒,好在城市的夜雨不论多么猛烈也渗透不进进口的双层隔热玻璃。空调冷气渗透进她的身体使她身上起了层薄薄的鸡皮疙瘩,她呼出一口冷冽的气吹在诺大的落地窗前,窗玻璃瞬间起了一层雾气,模糊住夜晚城市的路灯光,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她幻想着撞在玻璃上的雨点幻化成一把把锋利的冰刀扎过钢化玻璃,她感到胸口处一阵细细密密的刺痛,低头看,那里却没有鲜血。

    “我要做个幻想家,”她在心底里想道。她喜欢梦中的自己提灯前行的模样,寂静黑夜里给散落四方的星星带着路。她看见一个小小的男孩蹲在一棵大树下,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看不出到底是雨水还是汗水,一道闪电划过夜空,他抬起右手捂住耳朵,她手中的灯发着忽闪忽闪的光,她感到他捂住耳朵并不为屏蔽外界的声音而是为着封锁住由自己的内里发出的“震耳轰鸣”,他自身的存在便是一个喧嚣的世界。男孩看见了她便站起身跑入暴雨之中,她追上去却怎么也够不着他,终于,他变成一只白色的鸟张开翅膀朝乌云密布的天空飞去,一声尖锐、舒长的鸟鸣穿透破晓的天,雨点打在它的羽毛却不氤氲分毫,它终于消失于天际,飞向天空中一抹亮点的闪光,那闪光冲刷着她意识深处真切的痛,那痛唤醒她内心一刻的空灵澄澈。她会看自己的人生、翻找起记忆的信箱,“我就是要你学会大度,学会分享!”这是那次年幼时的逃离所换回的父亲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在破旧铁皮棚搭成的保安亭前,暴雨打在破裂的玻璃窗上,用来补洞的报纸被打穿,雨丝接连涌入室内,里面守门的阿姨呼呼大睡。男孩手中的遥控汽车掉落在地,男人蹲下身去拿遥控汽车的时候却发现要捡起它就必须要将男孩从背上放下。“你先到保安亭下等我,”男人将伞递到男孩手中,男孩看着天上忽明忽暗的闪电“我不要离开舅公。”男人抬眼看着他,余光瞥见保安亭前已被暴雨撕碎的向日葵雨伞,只剩几根弯折的伞架强撑着立在原地。男孩的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瑟缩,于是男人快速地捡起遥控汽车转而用力地环抱住男孩,直到男孩被压得喘不过气地主动推开他,他才牵起他的手慢慢朝家的方向走去,二人全身湿透,迈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踏进烂泥般沉重。而黑夜中的另一角落,女孩在一条条相差无几的长街徘徊,最终回到门口的保安亭,被已经睡醒的阿姨收留一夜:她用一条破了洞的毛巾擦干她湿漉漉的长发,她说她从小没了爹妈,是老板收留了她、给了她一条活路,女孩听着却只是透过玻璃窗破裂的洞口望着破晓的天,“我的老板就是你的爸爸,”阿姨笑嘻嘻地补充道,可女孩却像是一块风化的石头般保持沉默。

    沐轶闻长大后选择出国留学,等完成学业回归祖国的时候那破旧保安亭已不知所踪。那男人当然是她的父亲,那男孩是他不闻姓名的远亲猝然去世后留下的孩子。孩子、孩子,父亲的一生有太多需要照顾的孩子。每当雷声四起的时候,一张张稚嫩的笑脸绽放于大地,而沐轶闻恰巧是朵不该昂头的向日葵,经不住倾泻的暴雨很快便败下阵来,等缓过神的时候只听得渐远的雷声与行人的匆匆脚步。雨夜奔跑的女孩——便是沐轶闻被定义的人生基调:一直奔跑、一直逃离、不再为任何人停留,她要用一鼓作气地独自跑完没有奇迹的人生路。她需要猛烈的冲撞、击打、而后麻木,她需要这麻木。某日,她走在路上时看见一朵明黄色的野花张扬地随风摇曳,她为它感到可怜,她想它并不知道暴雨终将来临一次,而过度乐观的野花野草是注定难以承受那重量的。

    沐父的一生卖过菜、教过课、创过业,在世间起起伏伏,最终做了文学编辑,成就了一个又一个的新兴作家,他的一生养育了太多的孩子,然而孩子却总有更多,好在每个孩子都终将长大。新的孩子源源不断地需要哺育,他们才是沐父的全部。顾小钗无疑是沐父最后的“孩子”,最容易让沐父感觉到亏欠与恍然,放不下又留不住,因而感慨万千。他的遗嘱里有关于顾小钗的部分却独独忘了他最初的“孩子”,好在最初的“孩子”总带着一种无法超越的自然力量从其他的孩子中凸显自己的独特之处:他给了那孩子生命与目睹他临终狼狈模样的权力。不过相比于顾小钗的成长历程:他至始至终都是棵无根的苗,生长在沐父扶持的福利院的一隅,沐轶闻实在没什么与之相较幸运的必要。多年以后,他的幸运起始在一个万里无云的午后,和蔼可亲的一户富裕人家一眼看中了他,说他长得像他们亡故的儿子,不过他告诉过她哪怕只是做个情感补偿的复制体他也是感激不尽,他说他们至少给他了一个证明他存在意义的机会,离开福利院后他便在沐父那里销声匿迹。一颗久未出土的种子只要没有腐烂便有生根的机会,不论历经多少个荒诞不经的四季流转定会留下痕迹,它会经历暴雨前阳光的滋润、会经历暴雨,但它们终究无法分离、它们终将在兜兜转转的命运之路再次相逢、相识、相知。沐轶闻有点假小子心性:走路总会不自觉地外八、一头利落的超短发、两臂结实有力。她喜欢写文学评论却总因抓不住文章的重点而让行文陷入人云亦云之中;她畏惧创新也畏惧过度平庸以免毁掉父亲的名声,面对公众的无端猜忌她也畏惧反抗。顾小钗问过她为何要忍受 ?“他们有言论自由的权利啊,”她的猴头上下滚动,故作平淡地答道。不甘却选择接受的笼中幼虎,凌厉的外表只给了她狐假虎威的恫吓气力,他在灰暗的酒吧举起盛满橙黑色液体的威士忌酒杯主动碰了一下她面前的果酒杯,似是对她表示理解,看在她的眼中他是柔软、和熙的。沐轶闻打开窗户以便让自己从回忆中苏醒过来,晚风拂过成排的梧桐树,于是风有了形象,她觉得顾小钗是绝顶聪明的,面对毫无征兆的暴雨骤雨他躲入酒吧、躲入幻想,在偌大的世界保护好了自己。但暴雨连着闷雷响动让他不得不先是捂住耳朵而后变成一个聋子。无声世界的背后是对现实世界的反叛,酒吧永远只在黑夜开放,阳光普照大地,幻想家们无处遁形,只得躲入全然的梦境,犹如撑开一把遮天蔽日的白伞将熟悉的黑置之度外。她感到此刻的自己恍若置身于一望无际的草原:一群白山羊在不远处吃草,它们脖上的铃铛随风发出脆响,牧羊人在鞭打一只离群的黑羊,它通体黑得发亮,脖子上只有一圈蓬松得过分的黑色山羊毛。

    顾小钗生得精致却过得细心又粗糙,他常在暴雨后的街巷嘴里抽着一根进口的爆珠细烟漫步,微凉的风吹动牛仔裤的裤边;精致的狐狸耳环点缀于两只小巧的耳朵上,耳垂饱满圆润、两边耳廓的软骨却各有两个凸起的肉疙瘩球昭示他曾经的叛逆。这个叛逆的标识只有和他一样的黑羊懂得其中的含义而看不懂的人便只道是一种可怜的基因残缺——他们可怜那浑然一体地长在两侧的疤痕显示出的对于一个器官而言所缺失的完整性。“你知道有多好笑吗?”在一次闲聊时他弹烟灰的手因为止不住的大笑而颤抖起来将烟灰撒出烟灰缸,他用纸擦着烟灰,“竟然有人说我是残疾,”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涨得通红以至于让盯着他耳朵看的沐轶闻也羞红脸,好在这里是周身灰暗的酒吧,五彩的氛围灯一照万物便蒙了层罩子一样朦胧不清,“这个是耳骨钉留下的痕迹,我叫它勇敢的雨点。”他指指自己长着肉疙瘩的地方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道。

    “勇敢的雨点,”沐轶闻重复着,她摇晃着威士忌酒杯里晶莹澄澈的冰块看着它们相互触碰、挤压着彼此,仿佛个醉汉跌跌撞撞、争先恐后地等待着进入人类喉管,等待着与那些被蚕食、消融的白山羊群汇合,突然,一块冰掉落在地开始迅速融化,变成一粒离群的水滴消散于有别其他水滴的地方:染湿一小片区域、看见不同的风景、短暂留下微小的痕迹。她发现当冰只是冰的时候任她如何转动杯子的方向它们都只能是单一的白色而当它们融化成一粒水滴的时候它们才能反射出七彩的光,让周遭变得更加丰富多彩。“所以你是勇敢的雨点?”她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醉意袭上大脑前额,“我只是只迷途的黑鸟,”顾小钗看着自己杯中的酒无奈地绽开一个疲倦的笑。空调冷气在他们的头顶呼呼地吹,她感到一阵战栗紧接着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话题随即转向别处,直到回家之后她才觉出黑鸟是个多么少见且神秘的“形容词”,她想,有机会的时候她一定要好好与他聊聊这黑鸟。

    她的童年一直有个雨夜中的小男孩的参与:大到父亲、母亲,小到她最爱的和平鸽玩偶都是他们所共享的。这个家处处强调着关于“分享”的“优良美德”却独独忽略属于每个个人只此一份的“独一无二”所带来的珍贵价值。以至于她从小到大最爱做的事就是找不同,虽然她表面上从不敢违抗家庭的“美德”要求,背地里却细数着周遭所有人行为与思想的不同之处,研究他们是如何随着成长跨越过一道道“美德”的藩篱,直到遇见顾小钗她才发觉自己需要努力跨越的种种,在顾小钗这里竟可以如此轻盈地飞跃过去,仿佛这藩篱本就不存在与世。她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它们:他是否像我一样艰辛地跨过这道“道德”的藩篱?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她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出口以至于她感到一种无名的绝望向她袭来,让她回想起他那妒忌、别扭的发小颜钦来,她感到自己已经积攒了太多对他没来由的妒意,她从内心里开始抗拒父亲委托她帮助他发展文学创作的旨意,她不禁设想一个如此强大、幸运的人怎还会需要一个弱小者的帮助?

    “他就是一株无根的草。”沐父曾经这样形容过顾小钗,语气中满是疼惜。“无根的草根本就活不下去,野草才能茁壮地长大,你怎么知道他需要你的帮助?”她回想起与父亲病床前的对话,只要聊到顾小钗她出口的每一句话便会带上无名的怒火。好在那时的沐父整日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并未听出她语气中的别扭。

    在她的内心有座独属自己的花园别墅,她想让谁进入她的房间她就会为那人开门,人们在房中来来去去,不变的只有这房子永远屹立不倒。房前花园里的鱼虫走兽填充着周遭属于原本孤独的声音,但唯有那和平鸽玩偶发出的声音让她惦记、让她欢欣。那是她从学校跳蚤市场淘来的玩偶:毛发的末尾全都卷了边,鸟的头顶有个一厘米宽的破洞,填充棉絮从内胆时不时地钻出头来。当她放学回家将它抱回家的时候男孩与往常一样哭求着父母给他买个同款玩偶,父母迫于他喊哑嗓子、眼眶红肿的可怜模样,不多久他便也拥有了一个和平鸽玩偶,只是它白得炫目、毛发柔顺,和她的那只简直形像神不像,她平生第一次没有愤怒地试图毁坏它;父母头一次没有大发雷霆却苦口婆心地给她灌输关于家庭的“分享美德”。但是只有她自己的内心知道,这回,她只是终于拥有了一件独一无二且独属于她的东西,她想这还是要归功于人与人之间思考天然错位性,这恰是人们和平相处的关键所在。人们常笑说命运无常,又道性格决定命运、决定你的天时地利与人和。可是人的性格是可以改变吗?她看书本上说人之本性难移。她觉得男孩就像一株给点阳光雨露便可疯长的野草,毕竟对他来说一切的得到都叫珍贵,他只是渴望得到所有孩子都应得的父母之爱而不求所有孩子都希求的更多的父母之爱。她觉得这样并不公平,为什么她的人生是希求更多的父母之爱的人生以至于她不得不痛苦地找寻那得不到的独一无二的爱,毕竟在她的人生里她早早便失掉拥有那独一无二的机会,她觉得自己是个被命运抢走渴求实现愿望的机会的可怜人。那辆童年里的明黄色遥控汽车被遗弃在角落,甚至连遥控器都还原封不动地呆在包装纸盒内,男孩并不喜欢玩这辆遥控汽车,那就像是一个昭示她愿望落空的标志而已。她清楚的记得小小的自己鼓起勇气找到父亲提议退掉那尚未完全开封的遥控汽车,她向父亲解释自己并非不愿与弟弟分享玩具,父亲沉默地听她说完,他表示知道他全都知道,但他要给一个教训:教训她不懂分享的美德、教训她的自私自利……不等沐父说完她便已泪流满面,她静悄悄地走出父亲的房间躲自己的房间哭泣,那日之后的她便神奇地顿悟:不要给一个不缺钱的大人省钱;不要和一个幼年丧夫的父亲谈论父爱。那次的哭泣所留下的便是她内向与沉默的加深。“你和你爸一点都不像,你是个有趣的人,”顾小钗两颊微红喝得醉意朦胧,最近,随着他们见面聊天的次数增多彼此都放开了很多,就着忽明忽暗的灯光,他的眼睛亮闪闪地望着她,望进她的内心拨开灰蒙的云雾、掀开蒙尘面纱:崭新、小巧的鱼钩钩住那条濒死、腐朽的鱼,它想呼吸那死亡的气息于是抓住置死地而后生的希望紧紧咬住了鱼钩。沐父的断然离世使得其未了的愿悬浮半空化作一纸小小的遗嘱,变成“流放在外”的沐轶闻归家的契机,她终于得到一个修补破碎的机会,她不禁想有时候得到与失去总在一个人的面前展现无常,她想追随顾小钗的步伐将本就黑暗的路走出不同层次的灰。人生的岔路和主路长得相似,总在人还没来得及歇息时便不急不缓的出现在眼前,她与他相对而坐,她紧盯着他的眼睛试图看出他眼中的遗憾,他似乎真的醉了已经进入到另一个无人、无门的封闭房间。“你感受到过人生的遗憾吗?”她终于问出口这个问题,他像一只独留荒草的黑羊而她是那个拿着镰刀的牧羊人,“我没有遗憾的机会。”他的声音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的目光惶恐地扫过酒吧的每个角落,她恍惚可以感到一阵凉风掠过深秋的草地,牧羊人在荒草中忽隐忽现,牧羊人与黑羊之间隔着一层随风吱呀作响的隐形窗玻璃,只见那黑羊张开了嘴巴却不见声响。

    “没人比我更幸运了,”他端起酒杯灌下一大口威士忌,“他们不是收养了我。”

    她试图收回目光却恍然发现白色的羊群就在不远处吃草,它们并未走远。

    “他们捡回了我。”他的眼睛反射着酒吧青蓝的光,“照他们的说法,年轻的时候因为居无定所养不起我,谁能想到一个下海经商漂泊的农村愣头青在短短几年会变成一个除了钱一无所有的“傻地主”,这时候的他想起了那个丢在雪夜里的孩子。”酒吧逐渐熙熙攘攘起来,他们却沉默下来:黑暗中的羊咀嚼着草叶,嘴边泛起白色的泡沫脏污它黑亮的毛。她的内心深处被人生生挖出一个小洞,小洞发出嘶哑的声音缓缓凝滞于空气之中,“这孩子就是你。”

    “我没有选择的机会。”

    “可爸爸找不到你,”她说,“我不需要帮助。”他双手交叉在胸前,身子半掩在黑暗之中,酒吧的民谣歌手开始歌唱遥远的远方。她没来由地讨厌他现在的这副模样:像一只淋雨湿透的狮子蜷缩成一只狼狈、怯懦的小猫,假装慵懒。“我们全家搬去了南方,我们过得很好,”他冷冷地补一句。

    顾小钗的脾气不是一直那么古怪的,他从小便是人们的“开心果”。无论是福利院还是转学多次去到的新学校,他总能快速地与周围人打成一片。变化发生于他的父亲因醉驾导致的一场车祸,伤口流失大量鲜血,紧要关头他的血成了他的雪中送炭,及其偶然的巧合让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使他困惑多年的谜团得以解开:为何感情恩爱的养父母不愿生一个自己亲生的孩子而将年龄尚大的他收养回家,每次问起他们二人皆闭口不谈细节,只道是缘分深厚。现在真相大白,原来现世便有轮回,他们本是一家人。沐轶闻听完顾小钗的故事才明白:一个书写戏剧的天才哪有什么幸运,他不过是活在戏剧之中,只消陈述那戏剧的冰山一角戏剧便浑然天成;一切未得都是命运而所谓的幸运只是些失而复得的迟到罢了。

    他们两个的相遇就像是两个在高空的两端走钢丝的闪耀新星:高悬半空、与聚光灯相伴、与一群观众相伴。但台下的人只见成败却不见二人脚下的细钢丝在他们脚下发出的每一步震颤;而他们看不见黑影下的观众却只与那细钢丝同生共死、相伴一生。

    不过,至少在现在这个当下钢丝的尽头不再只有黑暗而多了一面颤巍巍的“镜子”。她从未留过过肩的长发,在她的童年里的一半光阴都围绕着与弟弟争夺父爱里过活,直到年满十八的弟弟在庆生宴的当天因醉酒驾驶着父亲送的明黄色限量超跑连人带车开入了湖泊,她的人生自此才走入新的篇章,她彻底成了个“小子”,成了父亲那意外离世的复制“儿子”。而沐轶闻与顾小钗的人生都因酒而发生巨变,如同神佛匿名显现一般令人不得不相信命运之惊人的巧合性,可他们并没有从此畏惧酒精的带来的巨大力量,相反,他们甘愿沉沦于酒的诅咒,他们需要它来以陷入幻想的方式间接地拥抱现实。

    此次酒吧畅谈后的一周顾小钗主动约了沐轶闻一同喝酒,二人坐在与之前相同的酒吧桌位开启他们最近新发明的“幻想游戏”。顾小钗将双手环抱在胸前,大张着嘴发出一声瑟缩、沉闷的低吼动作,沐轶闻的眼前涌现出一个衣着病号服的倔强老人努力压住咳嗽的模样,顾小钗却道那动作是丛林之王美洲豹打猎完成的伸展动作,她听完止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以至于必须要用力地捂住嘴巴才不让自己的笑声影响到隔壁的桌位,可他却突然捂起了耳朵,皱着眉头从耳朵里取出一对电量告急的助听器来,她这才止住笑意想起他曾经的耳聋事件,那件事如过眼云烟一般一晃即过以至于让她恍惚地以为它真的只存在于梦境:顾小钗的自杀未遂、病房的争吵、颜钦的去世……记忆如潮水般奔涌而来,她眼圈发红地看着他,而他浓密的眼睫像雾气朦胧的黄昏在氛围灯的映照下轻柔地舒展开来,她想努力地忘掉那段记忆却见那黄昏色的海浪正朝她不由分说地袭卷而来。那次的争吵起因于医生一个随机的听力测验音频素材:风吹过一片荒原,顾小钗听出一只和平鸽的鸣叫而颜钦什么也没听见。音频播放结束,医生面对二人听得的结果沉默良久之后给了个两人都没错的模棱两可的答案,而颜钦想要一个确切的客观真理,于是他强迫医院的人道出真相,无奈之下医生只得说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那里确有声音,只是要认真听才可辨别得出,但一次小测验并不能直接断定他的耳朵存在问题。他看着医院里一张张青蓝色灯光下的冷漠脸庞,“我听出来了,那里有蝉鸣,因为那里是夏天。”听到这沐轶闻终究是没忍住自己强忍的笑意在安静的病房走廊里大笑出声,一时间将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二人身上。颜钦平生一次得到如此多的注视一时不知所措下羞红脸跑出了医院,沐轶闻不多想便踱回顾小钗的病房里去了。“医生不该和他开玩笑的。”她坐在顾小钗的床边讲完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脸上还留着大笑留下的红晕,“医生也没有说错,风声也是声音啊。”顾小钗一脸倦意地摘下助听器,摇晃着头将身子朝向墙壁的方向侧身休憩。“哎,你不能这样对我!”她拿起他放在床头柜上的耳机无奈地将它充上电,她知道此刻他的世界已经进入静音模式,任何声波攻击对他已然无效。然而,几小时后的青江大道上发生的车祸便是颜钦人生的结局:离别匆匆、葬礼匆匆,却留下难以磨灭的一大笔名为遗憾的痕,属于白夜的凡人步入地下,从此不凡、不朽。

    “真是糟糕,”酒杯被她碰倒在桌上,酒液流到他摘下的助听器上,“真是不幸,”她听见他这样说道,被“救”起的助听器流淌下酒液,一个物件的报废、一段旧事的逝去,最终只化作两个字——不幸。这之后不久,他们二人的关系又恢复成荒芜的枯草一片,他们变得鲜少联系以至于她不清楚他是否有在继续书写人生。一场秋季的暴雨过后将荒山上的墓冲毁殆尽,已不见颜钦的人生痕迹。她落寞地站在一片荒草丛中手捧着花束却不知放到何处,她分不清到底是谁抛弃了谁。直到她瞥见一棵树下放着的一束枯萎花束,她走过去将花放下却见那树上刻着一行不起眼的小字:顾小钗之墓。她感到一阵压倒式的眩晕朝她袭来,好在这棵参天的大树挡在她的面前,只留剩下的三个方向面对暴雨以缓解她倒地的欲望,裙摆随着她颤抖的身体一起摇摇摆摆,这次,她还是选择了落荒而逃。顾小钗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无法接通,令沐轶闻不得不感叹一个人的消失竟可以如此地轻而易举,她在此刻才明白过来原来被抛弃的那个人是她。她开始沉迷于幻想自己是一艘被大海遗弃的船只,自由自在却再无法前行。

    “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您稍后再拨……”电话里一口标准的客服电子音拦住她与他的连接,她幻想电话的那头是个愤世嫉俗的赛博少年正朝她扮鬼脸,向她解释着地上的电话是无法通到地下的,她对着电话输入的长串数字如同一张空空如也的无效票据,哪怕用尽全力也证明不了任何实质的事务,只证明她不实的徒劳。

    对于顾小钗的断然离世就犹如一场无端的幻想漂浮于空中,不知所踪又无人知晓。沐轶闻找到他曾经打工的酒吧想问出些可能的答案却只得到酒吧老板频频的摇头与对这突如其来的噩耗的遗憾之情。他说他在十天前收到了他亲送的辞呈,“没什么异样的地方”,他望着在不远处唱歌的民谣歌手,“他刚剪了头发,两侧的鬓角全部剃短,露出两个突兀的助听器。”说道这二人都皱起眉头,自从顾小钗用上那玩意开始就留起了长发,除了这个细节外老板说那日的他推开酒吧厚重的大门,外面刺眼的光照射进来驱散黑暗中的灰尘,他的笑容明媚地挂在脸上,周身环绕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神圣。他到底是从何时开始计划这一切的?沐轶闻忆起墓碑底部一行不起眼的小字:酒吧幻想家,如果这是场戏剧那这便是场关于顾小钗的幻想,他便一定还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某处。怎么说她也是做创作相关的工作人士,她想她可以懂他的,于是她决心出发去寻找他:走过他的思想路径也找回自己梦中的和平鸽。她受够了不论自己或他人的逃离。这个世界很大很大,有五颜六色的鸟,她知道寻求自我的路注定漫漫,所以她接受哪怕用尽一生的寻找也道是寻常,世上的大部分人都要在人生长路上鼓起勇气主动地索要点什么的,只是这回终于轮到了她而已。她已经丢失自己的和平鸽太久以至于都不记得到底是哪一次搬家让她与它走上了各自的“岔路”。她寻找的第一步便是出入他去过的每一个她能找到的酒吧,喝遍他曾喝过的酒。也许是她急于求成的心思,也许是她想要抛却对她而言根深蒂固的绝对理智,她开启了彻夜喝酒的迷醉之路。终于在一个寻常的雨夜她把自己喝进了医院,尝见了独属于酒精中毒下的曼妙幻想,她并不觉得自己走向了新的岔路。她在幻想之中醒悟过来自己人生的聚光灯其实从出生起就已打偏地方:她在出生不久之后就经历了一次严重伤寒,给她抢救的医生表示这孩子的部分器官已经衰竭,抢救难度大、花销大,要不要救?”那一刻的抢救室外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是个女孩,”亲戚们叽叽喳喳,“你们还年轻,大不了再生个健康的,指不定还是个儿子呢”。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地站在原地靠跺脚暖和身子,等待着一个公正的判决。许久之后,从远处传来一阵嘈杂脚步声,众人的目光不自觉地移动到那穿着考究定制西服,领带却像是长着两只手紧扼着他的脖子不想让他顺畅呼吸似地缠绕在他的脖子上的中年男子身上,他走近人群,“从医学的角度讲,这孩子救活了也很难养。”他喘着粗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这么一句份量不轻的话,却让众人的心顿时安心几分。他是他们家族文化最高,自然说话最有威信的人,他的话就像是把一锤定音的命运摆锤——坚定且具有赦免一切家族道德罪责之效能一般让再多的家族纷扰都可尘埃落定。医生面带迟疑地拿出放弃抢救的同意单却不知该将它递给具体的哪一个人。“要救!”人群的末尾走出一个身形矮小的男人,声音却洪亮、坚定,“我们家现在又不是以前的穷光蛋了,是条命就得救!”故事到这里其实并未结束,而恰是一个女孩生命的起始。那日如救世主般的男人当然就是沐父,从那之后女孩的人生将总是绕着他转,他是她的前路的灯。只是这灯是如此地闪耀以至于不光照耀她一个人,这光是属于众人的。所以在一个无风无雨的午夜母亲选择了离开这个过分耀眼的家,佛龛变得空空如也,只留下一张《大悲咒》的CD与年幼的沐轶闻相伴,她没办法跟随她的脚步,她是属于这光的。那时的傻女孩只是懵懵懂懂地觉出如果没有他她便不会存在这个铁证如山的客观事实。他是她的前提,何况她只有他了。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沉迷于“吞云吐雾”,呛得她呛咳不止,他却告诉她香烟香烟当然是香的,于是,她放下了捂住口鼻的手学着爱上那个味道,他走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立志要吸到他的每一口香烟。小时候的每一份真心都助长着成人后的每一份怨恨,以至于越成长越养成难以去爱的毛病,潜意识里总觉得任何的别人都是信不过的。

    沐轶闻还是找不见顾小钗的踪迹,但在她醉酒后的幻想之中的他却渐渐与年轻时的父亲重合在一起,她当然是没见过父亲年轻时的模样,但她觉得他就应该是那样一个敏感、脆弱,和异性说话会羞红脸,一脸苦相却心怀慈悲,他们的热血都是深藏于心、混杂于幻想之中的。于是她决定为他做点什么,她在网络上搜索他的文章却发现只有《酒吧幻想家》一篇作品,粉丝数寥寥无几,最后一个话题讨论还停留于他获得最佳新人奖的那晚。她想起父亲的遗愿:他的一生普通又无常,挖掘了无数个文坛新星但无一不是昙花一现,终究没能成为一朵持久绽放的花。而他挖掘的最后一棵苗是顾小钗,却还没来得及养育便与世长辞,而那棵苗也消失无踪,顾小钗显然不是朵灿烂的花但他是那棵坚实屹立的树,守卫住名为“理想”的坟,他至少是棵值得养育的树苗。“人人都觉得我是个好人、是个有才的人,所以我变得必须善良、必须有才。”一日她幻想中的年轻父亲这样和她诉说,他的头发有些长了,他喝起了酒,或者说那时的他还没戒酒。他像是一把撑开的白色巨伞笼罩住庞大的黑暗,暴雨被减弱,只留下猛烈的雨点击打巨伞的声音,那时的她身在何处?是否已经挑选好自己的父亲,进入到母亲的身体之中?母亲曾经和她说没有怀孕经验的她怀着她的时候没有服用过叶酸……沐轶闻有点嗜酒成性了,在一次次的幻想之中她回溯人生常见越来越多的酸甜苦辣,它们堆积在一起让她很不是滋味。有一次她又看见头发花白的顾小钗在给年轻的父亲颁奖,顾小钗满面红光满面地笑着、拍着沐父的肩膀,用力地仿佛要将他拍矮几分。沐父的眼珠快速扫视着台下的每一个人,像一只受惊的野兽一般突然不堪重负地捂住耳朵朝透着荧绿色灯光的紧急出口跑去,被打开的暗门透出刺眼的白光,照得台上的人纷纷捂住眼睛,沐轶闻却清楚地看见那随风飘起的头发下面一闪一闪的助听器光亮,他的奖杯还放在颁奖桌上,等他们适应了光亮门早已被重新关上恢复原本的黑,沐父早不见踪迹。

    人类便是如此这般相似的一个又一个的循环往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欣赏他人即是种别样的自我欣赏,鼓励便是等同于一种自己没做到的、希望你可以替我去做到的希冀。于是,她要去做他人的伯乐,千里马再去做别人的伯乐,如此继承下去便是人类之进步。沐轶闻最近参悟颇多,酒也喝得多了。她反观自己被悬置于半空的人生,她既没有做伯乐的价值又不具备做匹千里马的天分。她突然念起醉酒坠湖的弟弟,或许他比她要更聪明也更早些悟到这些道理,于是提前开启了逃离现实的旅程。她越悟就越恐惧现实、越恐惧越想逃避、越逃避就越想寻找冲破自我的新路、越是想找就越想多悟出点什么,终于,她成了一个十足的酒吧幻想家,甚至于开始成为一位作家,一位会像顾小钗那样的奇幻作家。在有一次通宵写作的空当,她的耳朵突然响起一阵震耳的蝉声,这蝉声响彻寒冷的冬夜,盖过酒吧的喧闹声响,让她恍若身处两个世界,幻想与现实不辨真假。

    某日暴雪过后的清晨,酒吧老板告诉她自己亲眼看见了留起长发与胡须的顾小钗,他看上去壮实不少,怀里抱着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女孩,正背着她往街角的冰淇淋店走去,“千真万确!绝对错不了!”“那你为什么不叫住他?”“等我刚走出门,他就消失在了街尽头的那个拐角,我跑到那里拐过弯去却不见一个人影。”

    “一个人影都没有,一个消失了的人真的会凭空出现吗?”酒吧老板低垂着头、眉头紧皱,“但我没有理由骗你。”

    沐轶闻的思绪早已飘到远方,如果他说的千真万确那她必要通过想象来试图找到一个他不辞而别的理由:他一定是为了重新开启自己的人生,于是生儿育女,变身成一个慈爱且温和的父亲。他的孩子一定集齐了他所有的关爱于一身,到了能跑能跳的年纪,父亲还愿意在寒冷的冬季抱着不复婴孩般轻盈的她上街买冰淇淋吃。

    可不多会儿另一个问题便摆在她的面前:他到底是何时结的婚?照她先前的推算,他必定与她相识起便已结了婚。怎么从未见他提起过他的家庭?他的女儿可爱又懂事,那他的妻子呢?问题没完没了地涌现出来,她似乎可以一直幻想下去,试图经历完他所有可能拥有的人生,于是她不停地喝酒,不停挖掘黑暗深处更暗的可能。冬夜的风倔强地穿透每个可能的人造缝隙,她只得时不时地紧紧身上的大衣,威士忌杯里的冰块随着她每一次的举杯畅饮叮当作响,她冷得浑身打颤,外热内冷的两重天在同一个身体上冲撞,现实与幻想围绕着她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真切存在感所给予她的安全与舒适。她就这么不经意间地从一个短暂相处的人身上悄然获得了自己寻找数十年的安全感,而究其获得的源头,她的恩人,却只是个她自以为熟悉实则一无所知的“陌生人”,如果从结果来回溯故事的开始便宛若一场极不真实且带着蓄意欺骗的幻想,故事的结局也注定荒诞且令人遐想联翩。原来,她才是那个彻头彻尾的幻想家,酒吧可以属于很多的人而只有幻想是她的根。

    到这里我想你一定会问,那到底有什么是真?

    就故事身为一个故事而言它是真实存在的,故事的开头所描述的颁奖礼也真实存在,只不过站上领奖台的人是沐轶闻而已。早在颁奖前夕,她便知晓了获奖事宜,她虽是用假名投的文章却奈何她个人详细信息里填写的真实姓名的姓氏属实罕见,文人圈子里早早就有人就着这篇文章私下里议论纷纷。

    “不可否认是有一定才华,”,一位业内资深编辑发话,“那一定有她爸的润色,天才少年,现在早不时兴了。”话里话外但凡有个认可她的人,不一会便会被人七嘴八舌地盖过去。现代的社会是个伯乐常有而千里马不常有的社会,可不能乱了套。

    主办方打了数个电话确认沐轶闻的到场,她知道她不能让他们得逞,现实里的幻想家的想象力可是了得,一不小心便会信以成真。于是她说她要去的,不是她会去而是她要去。

    颁奖现场中场休息时候人们会秩序地自动分成一个个小组织,汇聚于各自的狭小天地,“她还真来了,”“果然是个和作品一样不切实际的小姑娘啊。”她看见他们的目光时不时地朝她望过来,于是她戴上耳机听歌,耳内喧嚣、外表沉静。不一会儿,一只手重重地拍在她的肩上,是她的发小曹颖,她早听说她在写文章,却没什么机会见到她的作品,“《酒吧幻想家》,真是个梦幻般让人羡慕不来的人生,出道即巅峰,恭喜恭喜!”她洪亮、粗野的嗓音吸引住周遭的目光让她感到些许不自在,正犹豫之际,她的蓝牙耳机的灯光闪烁,一个紧急联系人打进来的电话,她紧张地接听起来,紧接着眉头紧皱,降噪耳机隔绝了现场的所有声音,她耳机里的话变得清晰异常,她来不及思索,身体先自己一步地站起身朝黑暗中闪着微光的紧急出口跑去,打开门的瞬间,她习惯性地将耳机切换成通透模式,听见颁奖典礼正进行到最佳新人奖的颁奖环节。原来在她接电话的空当颁奖典礼已经进入下一环节,休息时间草草结束。可她没时间想其他的事,她拉开门的声音在空气里清晰可闻,所有人的目光如一个个黑暗的电筒照在她的脸上、身上,她看见主持人念出她的假名,聚光灯从舞台上飞速地朝她“奔”来,她“落荒而逃”。

    “果然,我就说她是个关系户。”

    曹颖轻柔地拍拍方才说话的编辑的肩,“她从小就有恐现实症,也许,她觉得领奖这件事太现实了。”她不知所云地解释着,弄得编辑更加摸不着头脑,就如她那没逻辑的文章一样没头没脑、立场不坚定。

    颁奖礼风波发生后的第三天,文学界发来讣告:沐文华先生因胃癌晚期与世长辞,特发此告。

    沐轶闻再次被推上风口浪尖,人人都说她这是有机会却没这享福的命,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至此,沐轶闻便不再是匹千里马,“那日,胆怯的我在颁奖前的洗手间里喝酒,一瓶威士忌下肚却怎么也忘不掉现实,直到推开安全出口大门的一刻,我看见了一只大得足以覆盖住整个天空的白色和平鸽。”这是她在一段采访中说的话,“我确信,我的父亲总算是飞到了天堂。”拿话筒的主持人朝她温和地笑,耐心地听她沉浸于幻想,毕竟,她现在是中国文坛最优秀的青年编辑之一,专门挖掘属于黑暗中的幻想家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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