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意消失之迹,我猛地睁开眼睛,神思回旋,周身灵气似乎也一瞬间回来了。
这是一处十分富丽堂皇的殿宇,琉璃为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的柱子分四方驻立,一步踏上,白玉铺就的地面温润柔和。左右两侧又有两间耳房,各用了屏风挡着,瞧不见里面场景。
“来了!”极其笃定的声音。
我顺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几步,便到了宽阔的正殿,明黄色暖玉造就的宝座闪着微光,似给整个宫殿平添一番庄严与肃穆。
绕过正殿,后面是一处起卧之处,粉白的珍珠玉帘逶迤倾泻,帘后有道紫色身影静坐于榻,榻侧三步之外有红木为桌,桌上半空悬着一颗巨大的明月珠。
我立在珠帘外,那榻上的身影一动,起了身,我这才发现那榻上还躺着一个女子,模样瞧不真切,只见其衣着华丽,长发如绸,恍然是在寒冰洞冰棺里的那个女子。她一动不动地躺着,生死不知。
珠帘被缓慢掀开,紫衣华袍的男子与我面对而立。他容颜清隽,眉目温雅,一身淡紫色衣袍上爬满了深紫的牡丹。此时,他望着我,如亲眷老友一般朝着我笑,我却不由自主心头一怔,脊背上泛出浓重的凉意。
“主神……”我暗暗握紧拳头,指腹处传来紧绷的不适,僵硬许久却始终无法彻底放松下来。
“好久不见。”绯言说话间轻轻将身后珠帘摆正,而后自顾自地走着,“我们去那边,不要吵着她。”
“上次在归灵墟见你,修为没这么好,不想数月过去,精进不少。”他走进正殿,却并没有坐在那正位上,反而择了右侧的一个位置坐了下去,“过来坐。”
我摸不准他想做什么,只好先过去坐了下来。
“你是疑惑我怎么不坐那里吗?”
我收回目光,稳稳心神,这才轻轻一笑,“三十六重天之上,您想坐哪里都随您心意。”
绯言闭目一笑,而后微微侧目,用他乌黑的眸子凝着我,“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主神会说吗?”
“当然!”
我深吸一口气,又将身子往后靠了靠,“世间万色有黑白,六界众生分善恶,小仙斗胆,敢问主神是黑是白,是善是恶?”
他眉目一挑,神情温雅,“我若为白,为善,如何?”
“六界之幸。”
他笑出声来,久未停歇,“那我若为黑,为恶,又如何?”
“六界之难。”
绯言抿唇,似深思一会儿,温雅的眉宇轻轻皱了下,“可这世间善恶对错,是非黑白,你分的清吗?”
“我分的清,也遵循着。”我周身渐渐松弛下来,语气也不由提高了些,“那主神呢,分得清吗?”
“当然。”他轻轻一笑,指腹扣在绯红的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予我善者,是对,予我恶者,是错。”
“那依主神之见,千夙是予您善者,还是予您恶者?”
“你当真是有几分聪慧的。”他目光赞许地看着我,语气和顺:“千夙嘛,他不在是非对错中,也不在善恶黑白中,他呢,是神,是天,是这世间正道。”
他这句话说的极其平缓,神情也没什么波动,只一双乌黑深邃的眸子微微眯起,若山野中伏击长空准备捕猎的鹰隼,透出晦暗不明的光。
我不由心间一颤,一时忘了说话。
连日来的那些事情开始一件件在我眼前闪过,先前有过的些许猜测也慢慢变得清晰,而后,那个躲在背后搅弄风雨,妄图置千夙于死地的操控者模样,不知何时与眼前地位尊崇的主神重合在了一起。
所有事情似乎超出了我们原本的猜测,变得越来越心惊。
我惊骇不知所以,恍惚间竟似看见苍穹之上夜幕铺开,整个六界都仿若慢慢被笼罩进了黑沉的雾气里,不见天光。
“可既然他是这样的存在……”绯言的神情一瞬变得极为认真,似笑非笑地望着我,“那我,又如何自处?”
我收回思绪,直直迎上他的目光,“您是主神,是这六界共主,千夙,不过是隐在归灵墟的一介闲散上神罢了。”
“六界共主?”他又笑,仰着头,眼睛也眯起来,肩膀微微颤抖。许久,他止住笑,神情又恢复先前的温雅,“说的是,本尊乃主神绯言,六界共主。”
“所以……”我咽咽喉咙,鼓足勇气道:“所以主神都做了什么?”
绯言似乎心情很好,唇畔一直挂着浅浅的笑,恍惚有种大愿即将得偿的轻松与惬然。
“做了什么呢?”他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身子也瘫下去,软软地倚在了靠背上。然而,他的手却仍然搭在桌面上,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击着。
他手指细长,骨节分明,敲击桌面时也不是常见的那种敲法,而是小拇指先落,后是无名指,接着是中指,最后才是食指。而后五指带着大半手掌又重新抬起,再依次落下,在半空中画出一道宛如新月的圆弧后,便听见一连串短促而沉闷的响声,一次指扣桌面,这才算结束。
那套动作虽短暂,却十分优雅,隐隐有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外的势在必得之感。
“可懂对弈?”绯言忽然睁开眼,饶有兴致地盯着我。
我颔首,语气真挚,“可谓登峰造极。”
“哦?那来一局。”他眼中一亮,微微坐直了些,而后扬手化出一副青玉棋盘,又将两个若木所制的棋盒推至我面前,“二者择一。”
我随意选了一个,打开后竟是白子。
“小仙惶恐。”我将棋盒放至右手边,“我执白子,但这一局,主神先行。”
“白先黑后,其乃规则。”他随手捏起一枚墨玉棋子,摩挲片刻道:“你先。”
“是。”我再不迟疑,执棋落下一子,“世间诸事,不知从何而起?”
绯言素手黑棋也落一子,“从天地共主,至高权位而起。”
我皱了皱眉,“那便从我知道的蚀骨花说起。”
“蚀骨花啊……”他捏着棋子的手顿了一下,而后似乎仔细想了想,这才不紧不慢地搁下棋子,“那也是很久很久前的事了。”继而抬眉望我,眼底带着几分嫌弃与不满,“你知道的,归灵墟荒寂苦寒难生草木,蚀骨花又喜温喜湿很难在其他地方存活,我花费诸多心血,种了数十次才存活那么两株,竟还被你熬成了茶,功效减了一半。啧,功亏一篑!”
我初闻此语气息一滞,赫然忆起那杯害的千夙散去一半神力的热茶,不由生出几分怒意,再听见绯言那句“功效减了一半”,心中又有几分惊惧。
我第一次由衷觉得,幸好!
幸好那蚀骨花被我拿来熬成茶,幸好它没有照着绯言所希望的那样发展下去。
“咚”地一声响动,猛然将我的思绪拉回。
我抬眼,望见绯言黑沉又深不见底的眸子。
“到你了!”他笑,语气轻柔眉眼温和,像极了在归灵墟初见,他一袭紫衣翩翩而立,周身华光超然。
我顺顺气息,依言落下一子,语气却不知不觉泛了凉意,“那相柳出逃蛮荒,是主神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之举?”
“蛮荒之行是为找齐六象镜,相柳……无意之举。”
“魔界时我和千夙被困双生阵法,他一时不察被旁人化了样貌,且那人还打了我,是谁?”
“云咎,我央他去将魔界的蚀骨花毁了。”绯言气定神闲地搭了话,嘴角却勾出几分戏谑的笑意,“先前之语怕是说高了,还是将‘登峰造极’改为‘略知皮毛’为好。”
我不慌不忙落下一子,“主神只是想寻个听客,说为主,棋为次。”
他挑了一下眉,眸色越发幽深。
棋盘上黑白棋子已落一半,点压扑粘、挡贴退断看着十分焦灼,但我清楚自己的能力,此局,我大抵是如何都赢不了他的。
“伶牙俐齿,能说会道。”他言语间落下一字,周遭一切突变,仿若一瞬踏入虚空无尽之地,渐渐地,四周开始有模糊的景象闪过。
那是凡间潮水镇林燃妻儿惨死,他心间怨气难灭,几欲入魔。后来,一袭黑袍的泽同出现,告诉他拘魂阵可使他妻儿复活,自此杀孽伊始,却再难终了。
“然泽同虽忠心……”绯言皱了皱眉,“但他嗜血,不宜久用。”
我背后一阵僵冷,“所以,连他的死主神也早已定好了?”
“杀心阵,以神执之躯作阵眼,魂肉分离,则阵法成。”他摩梭了下指腹间许久不曾落下的棋子,“况且,他原身是花叶双生的曼珠沙华,花分千层,阵眼便有千层,你猜,那样的杀心阵,千夙能破开吗?”
“啪嗒”一声,我指尖白子掉落,惊天动地砸在棋盘上,又兀自转了一圈后停在了一个交点上。
绯言又笑了一下,他似乎很爱笑,眉眼舒开,语气也扬起来,带着莫名的兴奋之色,“这一步走的不错,抢了先机。”
我握紧了拳头,费力稳住自己发颤的身子,“所以……主神为什么,千方百计想置千夙于死地?”
他挑了下眉,缓缓抬眼看我,面上满是诧异,“我何时想要置他于死地?”笑声低低传了出来,带着他特有的温和与惬然,“我从未这样想过,我只是想找他借个东西,也顺便找你借个东西。”
“原来在主神眼中,背阴山群鬼妖兽之战,炼妖壶内万死一生,又被仙妖两界同时打上门来,竟不是置他于死地吗?”
“当然不是。”墨玉棋子在他指尖静默,似将要晕开的浓墨一般,仿若下刻便会侵蚀他整个手臂。片刻,“啪”的一声,棋子落下,浓墨一瞬聚拢又在棋盘散开。
四周场景再变,有绯言一袭紫衣遥遥立于仙界天河之上,结界毁坏,他手执昊天塔温柔浅笑。有上神北穆潜入少室山,趁帝休入定修炼时以他物换走了炼妖壶,有妖帝花辞神情坚定不假思索从自己心口剜出的三根火凤赤羽,也有寒冰洞里前川拼至最后,却落得一个仙身尽碎,血肉横飞的下场……
种种场景,那般惨烈若梦魇,却又是那般真实不可磨灭。
我闭目,强忍着不落下泪。
“我这么做,只是想救一个人。”绯言落下最后一子,彻底堵死了我的生路。
“难道主神没觉得,这不是在救人,而是在杀人吗?”
“杀万人,救一人,不亏。”
“可你是主神,肩负六界安危,天地众生,怎么能……”我深出一口气,压下就要冲突胸腔的愤怒,“数万年谋划,千数人、妖生灵陨灭,将千夙置于风口浪尖,一步步将他逼进你计划好的陷进里……主神,究竟想做什么!”
他敛了笑意,幽深的眸子里渐渐浮上一抹冷意,“我要……以我为尊,六界俯首。”
“可你已经是神界主神了,已经受着六界八荒的敬重与朝拜……”
“那不是我自己求来的,是他施舍于我的。”
“什……什么?”
“主神之位,是千夙施舍于我的。”他又重复了一遍,黑眸幽深晦暗不明,“所以,我想毁了诸神,灭了群仙,再造一个以我为尊的六界。”
绯言手一扬,将桌面那副残局抹去,而后起了身。
他朝着敞开的殿门而去,淡紫色的衣摆无风自扬,重重叠叠的牡丹花若大团大团永不散去的云一般浮动着。
他在殿门口停住,负手而立,修长的身躯似乎在一瞬间将所有光亮都挡了去。
我隐在他遮去的光亮里,久久不曾回过神来。
“我要诸神敬我,群仙重我,要这六界八荒所有生灵都匍匐在我脚下,求我庇佑。”
绯言回过身来,逆光站着,神色忽明忽暗瞧不真切,只听见他轻缓却又无比坚定的语调。
“我还要阿厌回来,陪我一起,做这天地共主!”
@我是凉木汐,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如果你有故事,就坐下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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