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层、二层、三层。
装着塑料餐盒、一次性筷子、许多特价马铃薯和一个圆番茄的塑料袋狠拽着我的中指和无名指,痛楚一阵一阵地顺着手指爬上整个手背,拽得我整条手臂、挺得笔直的背脊、累得发晕的头都在疼。
电梯里只有我一个人,不知是谁留下的烟味在不锈钢板间久久不散,我有些恍惚,看着仿佛缭绕的烟雾,看着虚重的塑料袋耷拉在我的裙褶间,看着我的血色被挤到指尖,涨红得发紫,我的指甲油掉了大半,被掀起一角。
像是被虫蛀了的指甲油,正红色。三块二毛八一瓶,可撕拉,方便到往往还没等我到家,它就自己把自己撕掉了。
我再抬头看向红色的,赤裸着光的地方时,数字变成了六,而我住在第五层。
这一霎那的悲哀和恐惧堪比手无寸铁、没有目的地站在十字路口,马路正中央,看着车水马龙从身边流过,片刻不缓,不知从哪个方向驶来的车也许会突然从我身上碾过去——我竟然忘了按下电梯按钮,因为昏沉的头脑,发涨的手指和那倒来不去的指甲油。此刻电梯正要去不知第几层,接要下楼的不知什么人。
我在数字变成七前用没有拎袋子的那只手按下了第七层的按钮,原本打算,在到家之前都不抬起它的。
电梯却不停下。
是要先上去再下来了才能停住吗?不行!不行!我不能被送上去,被送到一个陌生的楼层,接受陌生人会把我从头到脚啃噬一遍的目光。第八层、第九层、第十层、我疯了似地一层一层地按下按钮。
可是电梯没有停,我仿佛一个被困在笼子里,正在被押送刑场的囚犯。我停下了动作,看着数字一点一点变大,内心腾起股莫名的绝望,可能是因为我的愚蠢,也可能是因为我的懦弱。
“叮——”,电梯在第十五层停下了,等在外面的是一个矮小,细眉,脸上碎斑很多的女人,拿着面包在啃。我拎着我的袋子踉跄闪过了她,避开她面无表情的脸。
我直直走向楼梯间,推开厚重的、扑了灰的门,没忍住地回头看了一眼,看见电梯门还没关上,女人原本冷漠的脸露出愤怒,举着的手迟迟没有按下去,已经和她脸上的斑拧在一起的眉毛往上狠挑,她用眼睛剜向呆在楼梯口,也在看她的我,在电梯关上之前狠狠“呸”了一口,喷出的口水里好像夹有面包屑。
“有病。”她说。
02
我没有在意这场荒唐很久,仅仅在从第十五层的楼梯间慢慢走下第五层的楼梯间的时候,回想了一下自己曾经多么厌恶营销号们编写的,“为了发泄压力把电梯按钮按满”这类标题里的主角。这类人在我眼里,约等于更聪明一些,也更变态一些的超市方便面狂魔。
我倒是没想过荣登营销号的他们是不是也进了电梯忘按下按钮,是不是也对些没有必要的零零碎碎充满连自己都鄙视的恐惧。
我们的公寓不是什么高级公寓,大多数住在这里的人都过着得过且过的苟且日子,高楼层的楼梯没人走也就没人打扫,灯光昏暗,常常几层楼共用一个灯,角落里全是堆砌的网,偶尔会有一滩干涸的,不知是什么的液体的痕迹。每踩下一步,我甚至能留下一个嵌进灰尘里的脚印。
回声在密闭的楼梯间里很清楚,清楚到我的脚步声在耳边荡了一圈又一圈,还隐约地听得见三分钟前那个女人骂我的一句“有病”。
我在自己觉得差不多第五层的时候推开了门,往外一瞧是第六层,就缩回了手,转头继续往下走。在下这最后一层楼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我妈对我说过,人的一生谈资就两样,你拥有的和你失去的。
我有过什么?非正式的职位和我应得的微薄工资,没写着我名字的三十平小屋,十几瓶三块二毛八的指甲油,是我的家里唯一能堆起来的东西。而我失去过什么?我失去了唯一会养我的妈,每天被我吃掉的特价蔬菜,被我用掉的纸巾…和廉价指甲油。
哈,或许还有我这快锈了的身体的排泄物。
看,我拥有的和失去的,都不值一提,甚至羞于启齿。不知过些年岁我到了地下,还有没有机会见到我妈,我挺想告诉她一句:“您的女儿最大的谈资就是没有谈资。”
“小影,你在笑什么?”
我沉浸在胡思乱想里,已经推开楼梯间的门走进了第五层,没注意到有个人站在我家门口,穿着休闲衬衫和半身裙,手上拎着袋子,那袋子和我拎的袋子有一样的商标,不过里头装的绝对不是特价马铃薯,因为他拎得很轻松。
我正在思索着怎么回答他刚刚的问题,就听见他继续问我:“为什么不坐电梯上来?”
我抬眼看向他,无奈笑一下,还是没来得及回答他,又听见他接着道:“看见我惊不惊喜?”
我索性绕过他,用钥匙开门,请他进屋,顺便说一句:“就当是自己家,思羽。”
03
他是张思羽,生理上是个男人,大家都叫他思羽姐,我却不想这么叫他。他是我们店对面西装店的老板。
我们店在一家商场里,一家处于商业区的,闹市里的商场。很多时间我们都没有客人,大多数的人流都不属于我们,其实也是情有可原的。在这个马路中间有大圆盘和小喷泉的十字路口,楼盘林立,一栋瘦高的挨着一幢粗壮的,一家晚上会亮霓虹灯的商场顶着一家天台有个巨体玩偶的商场。而我们的商场,漆掉得斑驳,玻璃上的脏污也没人擦,硬是在喧嚣里立出些萧瑟的“风采”来,是家快垮了、给新楼让位的商场。
我闲时站在玻璃前往下看,每时每刻都能看到很多人。走在人流、燥热里的人。
这描述是跟张思羽学的,张思羽给我看过“辉羽录”——他起了个矫饰名字的日记本,他在里边写过这么一句话:“他们走在人流、燥热里,在无声无息中尽情放肆,将那一丁点的快乐夸张放大,假装已经不再空虚了。”
喜欢字句记录下自己的小假的文艺,小假的忧郁,又好像带点道理的,这就是张思羽。
我不完全明白大家为什么都喊他“姐”,他好像听得也毫无芥蒂。因为我不完全觉得他心理上是个女人。
他个子很高,上半身爱穿休闲衬衫,下半身总是半身裙,摆大得夸张的那种。他的脸上不化妆,皮肤很白,眉清目秀,但因为瘦了点,脸颊部分有些凹陷下去,整张脸就多了些女人很难有的阳刚气。他的手指总涂指甲油,也是正红色,颜色却一点不会掉,还比我的亮很多,那色泽总让我想起在超市里我看都不会看一眼的昂贵樱桃。
但是,如果没有裙子和指甲油,我觉得他身上没有丝毫女气,并不像柜台、送餐老伯嘴里的“性别认同障碍”。昨天他在没生意的时候走过一条过道来我们店帮我,我问过他这些——没去细想合适不合适。
他回答我的是另一串问题:“女人非得是娘娘腔腔的?还是你认为娘娘腔腔的都是女人?”
他把刚刚甩头走掉的客人试穿过的衣服套上衣架,再放到展示架上,继续问我:“性别认同障碍、性别焦虑、跨性别者,这些你分得清吗?”他问我的问题永远都是一个带着另一个,好像得到我的回答不是目的,只要我听见了他的问题就行。
大概是看出我的窘迫,他笑了笑,轻拍我的头,对我道:“谁说男人都阳刚女人都娘,小影,其实你也挺虎。”
04
张思羽给我带来了樱桃。他是怎么猜出我看见他的指甲油就想吃樱桃的?
他让我去洗手,拿出了我刚买的塑料餐盒,把樱桃装进去洗好了放桌上,然后胡乱往自己裙子上擦了擦手,坐在我两只胳膊就可以围住的小餐桌对面,和我一起吃。
我吃得肯定不太文雅。张思羽叫了我好几声我也没听见,直到他抬手弹我的脑门,我才叼着樱桃看向他。看他白我一眼,用手搭着纸巾抬起接住自己吐出的核,问我:“你要辞职了?”
我点点头,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我只是不想干了。这家店其实并不需要多我这双手,我去帮楼下郭叔收拾他的烧烤摊,也能养活我自己,还能每天吃上点剩下的烧烤。
“哦。”他没问我原因,好像他知道我会告诉他“没什么原因”。他把自己手里的一小包用餐巾纸包着的核扔进垃圾桶,用手撑着脸看我吃。我觉得不自在,就也抬起头,边吃边看他,直到他先忍不住牵出个笑,瞥开了眼,找话题一般地又问我:“昨天给你的苹果,吃了?”
张思羽有一些奇怪的、在我看来比他穿裙子更不能理解许多倍的习惯。他的西装店是全实木的装修,本来十分漂亮,只是他非要把大家都露出来的天花板也花大力气铺上木头,说要遮住密麻的管道,他的店铺立马就变得狭窄低沉起来,木头和木头之间碰撞出了压抑感。
他还会在自己的小柜前放个苹果——仅仅放着,并不去吃它。那苹果会从饱满漂亮被放到腐烂,腐烂会让它一圈一圈地变成深色,露出果肉,再把果肉也吞掉。等那个苹果烂到令我的同事无法忍受了,她会叫我去提醒张思羽,张思羽就把苹果扔掉,换上另一个漂亮的苹果。
昨天,他认为我帮了他一个大忙,在我下班要去买特价蔬菜前,把他刚换上桌的漂亮苹果塞给我了。
这次我对他摇了摇头,抬起下巴朝我的床头柜点了点,示意他去看我放在床头上的苹果。他有些惊讶地扬了扬眉毛,问我:“为什么不吃?”
可能在张思羽的眼里我就是个饿死鬼。我笑了笑,没有告诉他我也想把这个苹果放到烂,因为我想了解他为什么要把每个苹果都放到烂。
或许是因为他把他的“辉羽录”给我看,或许是因为他好像总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在他身边我会忘记去恐惧。
我总是泡在恐惧里,并不是病症一般的,而是一种被迫习惯的习惯。一次眼神接触,一次微小的争执,一声表达不痛快的气声…都会令我恐惧,恐惧也许下一秒就会爆发的声嘶力竭。
我真的太惧怕声嘶力竭了。在孩子的房间里听见的,在教室里听见的,在那幢破商场里听见的。在半梦半醒间听见女人尖利的嘶吼,会让我一晚上睡不着觉。
而张思羽永远是温和的,他好像是在人流和燥热里逆行的“侠”,格格不入却随心所欲。
或许是因为在他身边我会消失所有的恐惧,我想去了解他。
05
我一个人把剩下的一大半樱桃吃完了,这些樱桃并不全是甜的,吃完了我的牙有点软。
我砸吧几下嘴,用上牙嗑下牙,有些怀疑它们还咬不咬得动东西。
张思羽笑出了声,我总是想不明白他的笑点,在我以为他又要抛什么问题给我的时候,他居然说了一句陈述句:“小影,你的指甲特别好看。”
我愣了愣,下意识回道:“以前,有人说过它像塑料吸管。”
张思羽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了迷惑的神情,他睁大眼眨巴的样子令我莫名的有些高兴,我对他说:“她说我的指甲像是塑料吸管切开一半那样,直挺挺的很有型。”我边说边比划起了切刀的动作。
张思羽轻笑,直起身来用手掏着什么,掏出了一个小瓶子,长方形,巴掌大,设计精巧,在灯光底下闪着碎光。是指甲油。
我接过瓶子,仔细捧在手里看,这指甲油是蓝色的,好像不是深蓝也不是浅蓝,有些沉郁又有些柔和,是奇怪的蓝色,也怪好看的。
“是雾蓝。”张思羽又知道我在想什么了,他似乎很满意我拿着这罐指甲油的样子,“红色不衬你。”
我细细用手指磨拭着这个精巧的,贵得吓人的罐子,和三块二毛八真不一样,不同于三块二毛八的罐子有瑕疵的滑腻,我觉得自己好像摸在雾上。
摸够了,我把罐子还给他。头脑发晕,我没敢看他,一口气说:“不要了。”
“为什么?”
“不要了。”我说不出其他的话,我感觉到在电梯里那种濒死的窒息感——我竟然突然害怕起张思羽,我清楚他不会用激烈的语气表达不满,我恐惧的是他的起身离去。
“小影,这和那个苹果一样,只是谢礼。”
“不要,不要。”
在我拿着那罐指甲油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了些东西。我喜欢指甲油,更想要张思羽送我的指甲油,可与此同时,我的心里也丑陋地叫嚣着,叫嚣着:“不要施舍我!”和“凭什么你买得起?”
这一秒我可悲地发现,这个世界上我唯一能毫无防备地让他进我家门的张思羽,我向往的、想去了解的张思羽,正在被我丑陋地嫉妒着。
我嫉妒这个无畏无惧,无忧无虑,用最好的指甲油,穿最漂亮的裙子,可以在本子上记下不同于人群和燥热,不落庸俗的诗和远方的张思羽。
我听见椅子被拉出声响,张思羽站了起来。我狠命摇起头,手指抓紧了衣角,希望这种无声的方式,可以让张思羽别再劝我收下那罐好看的指甲油,也别再问我为什么,别对我发怒,更别夺门而出。
张思羽却蹲在了我的身前,用手捧起我的脸,逼我与他对视。我的力气没有他大,只能死闭着眼,我祈求他别让我看见他愤怒的眼睛。
张思羽只是这么捧着我的脸,轻轻捧着,过了会儿,我好像不再发抖,他再用手指抚上我的脸,带走了一片湿润,原来我哭了。
“别哭,小影。”他反复说:“别哭。”
我缓缓睁开了眼,上气不接下气地还在喘着,泪眼朦胧间看见张思羽的眼睛,里面没有愤怒,也不像他平时的漫不经心。他再轻柔地替我擦掉眼睛旁挂着的一大颗泪,我撞进了他清晰的温柔里。
他的眼睛里映着我的灯光,映着我,很多温柔里还隐约藏着一点难过,一点点…恐惧。
好像雾蓝色。
06
张思羽觉得我帮了他一个忙,他是误会了,当时的我在帮我自己。
其实想想,昨天真的不是个好天气,没有下雨也没有太阳,云一直沉甸甸地压着窗户,好像下一秒就要卷着碎窗的玻璃渣把屋子里的人全部吞噬了。
在张思羽来帮我架衣服,我问了那个没有得到回答、还令他有些不高兴的问题后,他回到了自己的店面,招待客人。来的是一对夫妻,牵着一个小女孩,是男人要买一套求职用的西装。
昨天张思羽柜上的苹果是刚换上的,他的苹果一定在水果店挑拣过,每一个都光泽鲜亮,十分漂亮。女孩看到了那个苹果,谁也不知会,伸手就要拿。张思羽看见了忙跑过去,一把拍掉了女孩的手,传到我耳朵里也很响亮的一声“啪”,同时响起的是女孩撕心裂肺的嚎哭。
“你是不是有病?”女人甩了张思羽一巴掌,这一巴掌的声音对我来说震耳欲聋。
我跑了过去,拿着一个空衣架。
我先捉住女孩的手看了看,被拍红了一片,没有破皮,我再跑到张思羽身边,看着他的脸,红肿出了一个包,被女人尖利的指甲划出了两道血痕。
女人撒泼打闹,指着我和张思羽一起骂,我听不清她在骂什么,只觉得手心冒汗,双腿都在抖,来了,这就是无处不在的声嘶力竭,好像谁的声音大,谁就有道理。
我用衣架指着女人,尽力大声道:“道歉。”
她身后那个默不作声的男人终于站了出来,靠近我说:“别过分啊!我投诉啊!举报啊!”
一直在怔愣的张思羽一把把我拽到身后,一言不发,居高临下地看着男人和他抱着女孩瑟瑟发抖的妻子,他真的很高,我完全看不见他愤怒时的样子,那时也没能见到。
女人在双方僵持的时候突然吼了句:“男不男女不女的变态!有病!”那男的连忙附和:“你们这类人心理都有问题吧?是不是想着报复社会啊?”
我看着张思羽在一瞬间塌下去的肩膀,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的悲伤。我甩开张思羽的手,捏紧了衣架抡向男人,他似乎真的没想到我敢动手,没能完全闪开,捂着鼻子躲向一旁,疼得说不出话,女人不要命地朝我冲过来,边哭边喊叫,张思羽扯住了她,偏头看着我,眼神很复杂,眼圈也涨红了。
我什么也不想管了,那一瞬间的我什么也控制不了,我要用更大的,更难听的声音告诉那个女人:“他是哪类人?有什么病?他没有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你们凭什么给他贴标签?仅仅因为他和你们不一样吗?那你们也该有标签,应该是挤在下水道的蛆虫!”
声嘶力竭,谁不会?
这场喧闹在我们和保安的拉扯里结束了,两边都受了伤,他们不想惹身骚,就骂骂咧咧地走了。围观的人不少,基本都是朝夕相处的竞争对手,他们走上来,对张思羽说些:“思羽姐,我们理解的,我们尊重的。”又对我说些:“小影,别哭了,思羽姐都没哭,你哭什么?”
张思羽真的误会了,我真的是在帮自己。我在帮那个什么都恐惧、什么都不敢触碰、被整个生活厌恶的自己。
昨天张思羽也像现在这样轻柔地擦掉我的眼泪,然后把那个苹果塞给我,告诉我要好好吃掉,一定很好吃。
07
张思羽见我完全平静了下来,才站起了身,我看见他晃了几下,应该是腿麻了。他拿过我的塑料袋,看见里面的东西后好笑地问我:“吃什么?土豆炒土豆?”
我说:“里面有一个番茄,可以用来炒蛋。”其实我更想说的是,我没有买你的那份菜,不然会买两个番茄,炒完冰箱里仅剩的两个鸡蛋。
张思羽说了声“好,我来炒”,然后站在原地呆了几秒,问我:“你为什么不叫我思羽姐?”
我说:“你不比我大多少,几个月而已。”
张思羽笑:“他们也没几个比我小的。”
“我不觉得你认为自己是女人。”我想了想,还是打算说出实话:“况且,刻意去叫你姐,好像把性别标签化了,我不喜欢。在孩子两三岁的时候,他们就要去教孩子女生应该喜欢什么,男生应该喜欢什么,喜欢汽车的女生是女汉子,喜欢芭比娃娃的男生是变态。这些我都不喜欢。”
张思羽把他随身带的日记本丢给我,说:“你不要那瓶指甲油,那我把最新的辉羽录给你看,当作谢礼好不好?”他晃了晃袋子:“我去做菜。”
我熟练地翻开他的“辉羽录”,翻到最新的地方,映入眼帘的第一行字是“致姐姐思羽”。
我愣住了,笔迹确实是思羽的,思羽有一个叫思羽的姐姐?
我接着看下去,第二行字的第一句话是:“你已经离开我982天了。”
……
张思羽的姐姐思羽,因为是家里的第二个女孩子,小名被起做“招娣”,男孩是这个张姓家庭必须拥有的“产物”。每个人“招娣招娣”地喊她,从懂事起她就以为自己的存在是为了弟弟。
日复一日的,弟弟出生前父母的爱搭不理,弟弟出生后父母的嫌弃与厌恶,时刻告诉她,她的存在是多余的,因为她不是男孩。在很小的时候,她就对“性别”非常敏感了,她下意识地抵触粉红色、女孩子喜欢的一切她都刻意远离,她剪短头发,穿运动服,买男款最小码的鞋,不和女孩玩橡皮筋。
可是带她玩的男孩也不多,孩子们叫她“男人婆”,女孩子们说她“野”。学生时代父母觉得她省心还省钱,等她成了年,却硬逼她留长发、穿高跟,好论斤地“卖”给别人。
后来,她的情绪开始不稳定,无法控制,她总是放个好的苹果在梳妆台上,一整天地坐在房间里,等着那个苹果慢慢腐烂。
她崩溃的时候扯着自己的长发问过张思羽,她到底当男人好还是女人好?她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那时的张思羽还是个大学生,被全家保护得好好的,竟然只能告诉她姐“你是我最好的姐姐”。
张思羽还问他姐姐,如果一个男孩像女孩,会和她遭受一样的事情吗?那你和那种男孩是不是就可以相互鼓励了?
她姐摇头苦笑,说了句,辉羽啊,男权社会里的刻板印象说,男人是强者,女人是弱者,女人像男人是弱者像强者,男人像女人却是强者变弱者,在刻板印象里,那会被攻击得更惨。
以后不管你遇到什么样的人,都不要叫他变态、人妖、娘娘腔或者男人婆,好不好?
说了这句话的第二天,她就死了,是吞药死的,死之前剪短了自己的长发。
这篇信以“我很想你”结束,落款是“思念你的,张辉羽”。
后面还批注了一句“辉羽一直很嫉妒小影,今天特别”。
08
张思羽的弟弟张辉羽,这个穿着裙子,很高,有些瘦的男人,做菜很好吃。
我嚼着和以往的味道大相径庭的特价蔬菜,给张辉羽投去一个敬佩的眼神,咽下菜后开口说:“思羽,太好吃了。”看着他满脸的笑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话像是明知故犯,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对他补上句“辉羽”。
我问他:“用姐姐的身份、姐姐的方式活下去,是你对父母的惩罚吗?”
他皱着眉头想了好几分钟,说:“是对父母、对我自己、对整个世界的惩罚…和质问吧。”
我疑惑道:“质问什么?”
“问,当我变得和别人不一样,我是不是会被社会…”他强扯出个坏心的笑,用手作刀抹了下脖子,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抹杀。”
“你找到答案了吗?”
“也许不会。”他说。
噢,我点点头,我一向认同张辉羽的说法。“你真的很有魅力。”我对他说。
“你也是。”他对我说。
吃完饭后,我难得注意到了三十平小地方所有的唯一的那扇窗户,两片窗帘严丝合缝地紧咬着,已经很久没有被拉开了。我觉得是时候透透气了,洗好碗后就去拉开了窗帘。
现在的天色黯淡了下来,太阳刚刚落下,天空还没完全黑,白天的湛蓝和黑夜的墨色浑然一体,云轻薄如烟地浮了几片,整片天空像在安静地等着星星点灯。
“你知道吗?”我看着很静很柔软的天,突然叫他:“今天,我也被人骂过有病。”
他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没问我为什么,只是很轻地,很轻地从我身后拥住了我,他的身上有被阳光晒过,很干净的温暖味道。
我用手覆住他的手,他的手很修长,很大,皮肤却很细腻,又是一个让人嫉妒的地方。
我看着那天更黯了一点点,能显现出些微弱的星光了,好像雾蓝色。
我低头看了看手指上残存的一点点红色,慢慢撕掉,撕干净了,问张辉羽:
“你愿不愿意帮我涂上雾蓝色的那瓶指甲油?”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