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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我们已逝去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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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第一次跟我说这句话时,我们正逃课坐在教堂坡的荒草地里。
她说:“玲,我六年级时就认识你了。”
那是2004年,我十五岁。刚入秋的风,吹起她的长发,和芦苇抽出的穗一起飘扬。她像是自言自语,并没有看我,而是抬头看向教堂顶端的十字架,耳畔的黄色野菊花滑落而出,我拾起来再给她别上,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光秃秃的十字架,没有什么看头。我知道她也没有在看十字架,也许是看着更远处飘荡的白云,以及白云背后的天空。
我努力在脑海里搜寻,和她相识的记忆仍停留在初一开学的第一天,我拿着通知书找三班报名处,人很多,我被挤在外面,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过头,看到笑靥如花的她,很惊喜地喊出我的名字:“玲,你也是这个班的吗?”我有些诧异地点点头。她似乎认识了我很久,自来熟一般拉着我穿过人群,走到班主任面前,在名单里找到我的名字,打上勾,随后拿上我的竹席带我去到对面教学楼顶楼的宿舍。那是教室改成的大通铺,密密麻麻地排列着铁质高低床,留的过道只容一人侧身通行。很自然地,我睡在了她对面,都是下铺。
“不过,你可能对我没有印象。”她理了理耳边的头发,缓慢地继续说道。我有些惭愧,事实确实如此。我没有辩驳,等着她往下说。
“六年级每周六的奥数课,我们上课的教室是挨着的。有一次下着雨,课间休息时,我看到你一个人站在栏杆旁望着雨发呆,看上去有些忧郁,还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一下子吸引了我。我走过去跟你打招呼,你没有理我。后来,我打听到你在六班,还打听到你的爱好,知道你成绩优异。何灿你还记得吧?你同桌,住我家隔壁,你的一切都是他告诉我的。玲,我认识你比你认识我要久得多哦。”
说完最后一句话,燕回过头来,看着我,眼神里带着微笑和宠溺。
我记得何灿,那个总被我欺负的瘦瘦小小的男生,划三八线跟他留的空间很窄,有一次他越过线,我还用铅笔扎伤了他的手。记忆中他总是生病,经常请假不来上课,期末考试也没有参加。我也记得六年级的奥数课,老师从六个班挑选了一些成绩好的学生,组成了两个奥数班,免费在周六补习奥数,备战重点中学的小升初考试。镇中心小学的六年级,是各个村小学升上来的混合班,而选出的两个奥数班不到五十人,这是一种荣誉的象征,几乎代表着可以稳妥地升入重点中学。那时我满怀着希望,听课非常认真,每次作业都完成得又快又好。只不过,后来政策改变了,要先交钱才能考试,父母没法拿出那笔钱,所以我只能读最破最烂最差最乱的镇中。可是,我不记得曾经有一个女孩,在下雨天的走廊,试着跟我打招呼,想认识我。
我嗫嚅着,想说点什么,那些质问的话语始终没法说出口。我借口生理痛找班主任请假,拉着她作为陪护,跑到这个我们常来散心的山坡,并不想听她说她认识我的过程。我情愿假装我们就在初一开学的第一天相识,我并不欠她什么,所以,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诘问她,为何要这样对待我,对待我们的友谊。
“我知道你拉我到这里来要问什么。”燕把我的尴尬和难堪都看在眼里,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扯了一条芦苇杆,低着头摆弄着,继续说,“我告诉你这件事,不是要你心中有愧,是想告诉你,我从一开始就把你当作我最好的朋友,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一直是。”
“可是,搬新宿舍你为什么不和我住一起?你为什么要跟老师申请调换座位?为什么你不记得我的生日?难道就因为我要你离开他?这就是你看到那封信后给我的答案吗?!”
我站了起来,终于一口气问出了这一个多月埋藏在心底的疑惑、愤慨、难过,语气越来越尖锐,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有眼泪从眼角滑落,滴在草丛中,消失不见了。燕没有回答我,低着头一节又一节地掰着芦苇杆。我也沉默着,思绪在风中翻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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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后选班干部,老师按照入学成绩安排燕当班长,我当学习委员。我们俩个子矮,坐第一排,初三之前一直是同桌,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入了学,我知道再不可能去重点中学,唯有好好学习,中考的时候考入重点高中,仅此一条路。燕也是这样的心思,我们俩成为了班级里少有的认真学习的人,课后还经常讨论难题。每次考试后班上公布排名,总是我第一,她第二,又因为我们都姓胡,因此被同学们称为“二胡”,这个称号随着我霸榜年级第一她前五,传遍了整个学校。如果,我们保持这样的步伐,迈入重点高中是没有任何问题的。然而,在初二下学期,这一切都变了,我们就像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一旦踏上了不同方向的路,便只能天各一方。
青春期的到来总是悄无声息的。不知何时起,被折成不同形状的五颜六色的信纸在各个班级纷飞,飞到课桌底,飞在书页间,飞进手心里。燕是最先收到情书的。她长相甜美,性格好,成绩好,喜欢她的人很多,她把那些信都扔进了垃圾桶。我也收到了情书,手足无措的我把信交给了班主任蒋老师。听说,蒋老师找到了那个在差班的男同学,他的班主任当着蒋老师的面把他的双手打得通红,让他不要影响我学习。从此,老师不担心我会早恋,也很少有人会给我写情书。
身处漩涡中心的浪花,总是摆脱不了被裹挟而去的命运。镇中,每年只有少数几人能考上重点高中,剩下的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人能考上一般的高中,其他的要么读职高混两年外出打工,要么初中毕业就去打工。知道自己出路的人,认了命,早恋的风从初二开始就暗暗吹着,吹破了窗户纸,就变成了明目张胆。我和燕在一次全宿舍的怂恿下,也加入了早恋的队伍。蠢蠢萌动的青春,道不清说不明为什么,那颗懵懂的,好奇的,探究的,虚荣的心,就入了歧途。
早恋,在当时并没有影响到我的学习,我还是保持着年级第一,老师从未怀疑过我,也从未搜过我的课桌。现在想来,那时的我是多么的天真无畏,我无从知晓,有些影响不像表面那么深刻,但会足够久远,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的一生。而早恋对燕的打击是巨大的,她成绩一落千丈,跌出了年级前十,跌出了班级前十,眼看着连普通高中也很难考上。
初二期末考试后,老师站在讲台上,把成绩单放在我和燕的课桌上,故意大声宣布我的成绩之后,把燕的成绩也一并公布出来,随后笑着说:“二胡怎么拉不响了?”身后的同学爆发出一阵嘲讽的笑声,还有男同学高声唱着“断了的弦,该怎么弹”,很快就变成了大合唱。那一年,周杰伦的这首歌火遍大江南北。燕趴在桌上哭了,我呼地站起来,当着老师的面把后排同学的书抱起来用力扔到地上,大声吼道:“别唱了!不准唱了!都闭嘴!”我的爆脾气,班上还没有人敢惹,于是都噤了声。我拉起燕跑出了教室,跑到学校后山。我很郑重其事地劝她分手,希望她好好学习,她摇着头,没有说话。后来,我给她写了一封很长的信,在信里,我分析了不能考上高中的后果有多么惨,列举了那个男生有多渣多不值得她付出,还畅想了我们说好的要一起考高中上大学的美好愿景,最后,我让她在我和那个男生之间选一个。她没有回信,但是用行动回复了我——初三开学搬新宿舍,老师本来把她和我安排在一个屋,她去申请换开了,还调开了我们的座位,忘了我的生日。
“喏,给你!”啥?我回过神来,看到燕递给我一条红绳,她扬了扬自己的左手,那里系着一条一模一样的。“给你的生日礼物。傻玲儿,我早就准备好了,只不过看你收其他人的礼物那么开心,根本无暇顾及我,想着晚点再给你,没想到你这么沉不住气,竟然拉着我逃课!还有啊,我暑假的时候已经和他分手了,我要努力和你读同一个高中再考上同一个大学。”燕见我还愣着,拉过我的右手,把红绳系了上去,说,“红绳代表着我们的友情天长地久。说好了,除了我给你的红绳,你不能再系其他人的,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给的都不行!”
听着她的语气,我知道,我的燕又回来了,心里还是有些委屈:“那你为什么不和我住一个屋也不挨着我坐了?而且也不怎么理我!”“宿舍是老师调开的,班长和学习委员一人一个屋,管一管纪律。不挨你坐是因为我不想坐第一排,总在老师眼皮子底下,他又该说‘二胡拉不响了’之类的话。最后,到底是我不理你还是你不理我啊!”
我总感觉她没有说实话,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但她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起身拉着我,说:“好啦,走啦,回去啦!晚自习之前我们没有坐到教室里,蒋老师该打我们手板了,他打人可疼啦!”我任由她拉着穿过教堂门前的树丛,往学校走去,像一个乖巧懂事的妹妹跟在姐姐身后,安心地跟着她,随她带我去任何地方。
路过药店,她进去买了止痛药。“我知道你生理期还有一个星期才到,不买止痛药备着,到时候有你难受的。”燕说着,把药塞进我衣服口袋里。她是唯一见过我疼得在床上打滚的人,她见过我最不堪的样子,她知道我表面风光背后的痛楚,她仍然是那个一直照顾着我的大姐姐。
从此,我修改了自己的记忆,在六年级的那个下雨天,我回过头,对着燕微笑。她说:“我叫胡燕,你叫什么?”我说:“我叫胡玲,很高兴认识你。”
接下来的日子,班上分出了三类人。第一类提前保送到了想去的高中,学习态度还算端正,情绪很放松;第二类对于保送的学校不满意,还想再往上冲一冲,学习最认真也最紧张;第三类自暴自弃,不学习,各种捣蛋。燕能去一个普通的高中,但她还想冲一冲,我努力帮她复习,但最终她还是没能考上重点高中。知道成绩的那天,她情绪很放松,似乎早已预料到这样的结果,还笑着安慰我说:“正好我学校在你学校旁边,周末还可以约着一起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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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第二次跟我说这句话时,我们正趴在她家二楼的栏杆上,刚吐完的她,对着吹过的风,大喊着:“玲儿!你知不知道!我六年级时就认识你了!”随后,她的声音低了下来,有了哭腔,“以后,我们注定会是两个世界的人,玲儿,不要忘了我,一定一定不要忘了我!”说完,她又吐了起来,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不会的,你永远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六年级就认识了啊!”她笑了,笑出了眼泪,随后身子一软,就要往地上躺,我赶紧抱着她的双臂,将她拖进屋,扶到床上躺好。很快,她便睡着了。
那是2008年,我十九岁。高考完的暑假,闷热,兴奋,激情四射,到处都是奥运元素,“更高更快更强”的呼号人人都会说,但中途放弃拼搏的大有人在,其中就包括燕。她考得很差,连三本线也上不了。我去找她,她到马路边的小卖部买了一箱啤酒一瓶江津老白干,她说:“陪我喝酒,不醉不归。”我知道她想大醉一次,我愿意陪她一起醉一起疯,不过最后她醉了我还醒着,我低估了自己的酒量,所以,我终于充当了一次照顾她的角色。
起先,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和我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我想安慰她,她先开了口。
“我打算过几天就去城里打工,与其花钱读大专不如直接工作。”我劝她再复读一年,她说:“再读一年我还是考不上。高三一整年,你周末放半天假都来给我补课,可是,我根本学不懂,也听不懂,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放弃了,是你还不肯放弃,我也只能假装还在拼,假装我能如你说的考上大学。”
她给自己又倒满了一杯酒喝下去,“玲,我不像你那么聪明,在初中时我要赶上你的脚步就倍感艰难。我讨厌他们说我们是二胡,因为我注定要成为那根断了的弦。”她一口喝光了杯中酒,有了些许醉意,红了眼,“我不是因为谈恋爱才成绩下降的,是因为你呀,因为我不管如何努力都赶不上你,所以我用早恋来掩盖我的自暴自弃。我不奢求与你并驾齐驱,只要能不远不近跟在你身后就行,可是,那些知识点为什么就那么难呢?为什么每次课上老师一说你就能懂,我想了很久很久也只能知道一点皮毛?我好想叫你等一等我,可是我不能这么自私,看着你永远坐在第一考场的第一个位置,自信满满,意气风发,我发自内心为你感到高兴,也很自豪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我愿意就这样在你身后默默注视着你的背影。当老师说二胡拉不响了时,我才意识到,我是你的拖累,你是高高在上的女王,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没有资格做你的朋友。所以,当你说要与我绝交时,我顺势而为,打算离你远远的,我调离了宿舍,调离了座位,但还是想要跟你买生日礼物。看着你拉着我逃课那气急败坏的样子,我暗喜着你的在意,我也真的下定了决心要努力考到你的高中,可我还是失败了。从此,我就只能离你越来越远,我连你的背影也见不到了。”
燕哭出了声,我想夺过她的酒杯,她躲开了,把左手食指竖在嘴边,做出噤声的手势。“嘘!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不管怎样我都是你最好的朋友,我也知道你会一直把我当你最好的朋友,你看,我们都还戴着这条红绳呢!”她拉过我的手,一直晃着。“你是真心希望我好,我也希望你更好啊!那句话怎么说的,苟富贵,勿,勿相忘,对,勿相忘。”
之后,燕开始不停地说话,说她第一次见我的雨天,说我们互换咸菜还吃得特别开心,说那次月考我们领了20块钱奖学金去食堂打了一份肉,说我们总去那个山坡待到快上晚自习才离开,说我们去吃的很辣很辣的土豆,说我们点一份豆腐脑还要分着吃,说我们高中无数个在北山草坪里躺着度过的周末,说我们第一次去玩滑索吓得大声尖叫,说我们去拍的大头贴去租的言情小说……我们喝光了一箱啤酒,喝了半瓶老白干。
第二天醒来,燕问我她喝醉酒有没有胡说八道,我说,我也喝得迷迷糊糊的,不记得她说了什么。她将信将疑,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递给我,说:“喏,给你的礼物,这是我走了好几个精品店才找到的。”我打开,里面是一串紫色风铃,顶上站着一只小燕子。她知道,我最喜欢紫色。她说:“你是风铃,我是燕子,我注定要四处漂泊,但只要你铃声响起,我就会听从你的呼唤去到你身边。永远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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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的一生就像一条从起点延伸到未来的直线,两个人的相遇便是两条直线的相交,如果注定只能从陌生到熟悉再到渐行渐远,我多希望,我们之间的夹角能够小一点再小一点,这样,我们远离的速度就会慢一点更慢一点。但最终,命运无可抵挡地把我们拉向了遥不可及的两端。
隔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也许是那次我兴致勃勃说着学校发生的趣事,没有注意到她逐渐低沉失落的情绪,直到她很不耐烦地打断我,我才意识到,我的诉说勾起了她不能上大学的伤心事。可是,明明是她满怀期待地让我多讲一讲大学的事情。我逐渐变得沉默,要说什么也先在脑海里过一遍,确保不会带给她不快,更多的时候都听她说,说她工作中遇到的奇葩事,说她跟哪个同事有矛盾,说哪里又有打折的衣服可买,到最后,便无话可谈。也许是高考后的那次醉酒,我们心照不宣地把秘密都埋藏在了心底,友谊里少了坦诚,不信任的种子便会疯长,直到彼此的心里都荒草漫天,情谊便越来越淡。也许,是在更遥远的地方,是那次搬离的宿舍,分开的座椅,还是那次我没有等她的不顾一切的前行。也许,在我们初识的那个雨天,结局便已经写在了纸上,只是年少的我们,用天真烂漫覆盖,期待着友谊能地久天长。
我们还是彼此最好的朋友。我有困难,不需要我说明,她也能察觉到,再不动声色地倾囊相助。她有需要,我马上抛下所有,奔赴到她身边。我们总会跟亲朋好友介绍,这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六年级就认识了。但我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聊天的时间越来越少,共同话题越来越少,见面也总是沉默地走着。我们成为了彼此生活中不再重要的人。
她结婚时我是伴娘,在婚礼上我是哭得最伤心的人,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是新郎的前女友。那个我认识了十几年的小女孩,终于要嫁人了,我也要逐渐失去她了。婚后,他们在县城安了家,我们便只能在节假日我回老家时约着见上一面,一年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有时候只能匆匆吃个饭。
去年过年,我约她见面,奈何时间总是对不上,我们都有太多的亲戚要走。在我要回城的前一天,给她打电话,说无论如何想见一面,她说:“今天我爸过寿,实在抽不开身。”我嗔怪她:“伯父办寿怎么不喊我?我们一个姓,那也是我亲人啊!”“我喊你你肯定要送礼,没必要,你不用来。”“可是我想见你啊!在你老家吗?我知道在哪,这就出发。”
上一次去燕的老家,还是高考后的那次醉酒,房子和记忆中没有太多变化,只是周围的农田都被修建成了鱼塘。燕忙前忙后招呼着客人,我坐在一边指着二楼的栏杆跟先生说起那次醉酒,一恍然,十五年就过去了。饭后,知道燕还有很多事情要忙,爸妈也想我回去吃晚饭,于是告辞离开,也没能和燕说上几句话。刚到家没多久,燕打来电话,让我下楼拿鱼。吃饭时,我随口说了一句,这鱼好吃,燕说,这是自家田里养的。她知道我最爱吃鱼,平时也很难吃到这么天然美味的鱼,于是,逮了几条追着我送过来。她并没有过多停留,说还要送亲戚回县里。
我挥挥手跟她告别,看着她的小车驶离,最后变成了一个小黑点。下一次见面,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我多想再回到初中,那时的我们如胶似漆,形影不离,有聊不完的话题,有停不下来的欢笑,终究回不去了,二胡的弦已断,那一曲相伴而吟的高歌,成了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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