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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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筝，郑人。善晓音，能通感；春识啁啾，夏触鸣蝉，秋应于虫，冬聆凝雨，以是冠绝一时。而性洒脱，尤喜游历，虽终年无倦怠焉。尝游山中，遇异人，得授导引妙术，以有辟谷之法。虽餐风饮露而身轻体健，无往不利；以是云游四海，行止从心也。

会暮春，缘溪行。时鸟鸣轻荫，惠风披拂，忽而妙音，飘然而下；左旋右绕，若存若亡。云甚好奇，遂循风以捕捉之。有间，声销迹匿，若归藏焉。方惘然际，俄见溪流浮有落英，遂凝注以伏听，英若震震然。云大喜曰：“音虽隐于落英，逆流而察查之，则必获妙源矣。”遂聆风问花，逶迤而上。

方行间，音色陡涨，犹如春波，滟滟然；忽而直下，若银河崩决，轰鸣焉；既而沉寂，似万法归宗，淡淡矣。云愈奇之，以致攀援匐进，欲穷极而后已也。骤见一松，颇肖龙蟠，飘首而夭矫；其下一岩，丹色如霞，约数十见方；其上一女，云鬟雾鬓，翠裳荷面，两洼春水，幽幽焉？戚戚焉？恬恬欤？而莫知其所以然；岩侧有千年古杏一株，时花放如潮，落英似雪，而女居其下，盘膝抚琴有时矣。

时回风流英，缤纷凌乱，而人、物缥缈矣。云距女十数丈许，望而痴痴焉。忽而琴声戛然而止，女见云大惊。问曰：“客从何来，焉知此幽僻处耶？”有顷，云恍惚曰：“为妙音所迷，听风循流而至也。”女闻言默然良久，幽幽道：“千年而下，复有知绿绮者耶？其幸也非？”云惑曰：“绿绮者谁，何以言千年耶？”答云：“观君非常人，何孤陋耶，岂不闻天之四息者乎？”曰：“愿闻其详。”曰：“天之四息亦曰声，声曰籁，其要有四：在上者曰云、雷，其下者曰水，居中者为风；云、水者，无相之相，可观能听，风、雷者，无相之声，闻而不见；且云水者同气，水蒸腾以成云，云幻形而作雨，雨斯下流，聚而水相也。四息结形而成相，相以震而作雅声，其一曰号钟，雷之魂也；二曰绕梁，风之魄也；三曰焦尾，云之精也；四曰绿绮，水之灵也。四者具形而各成其相，发乎声而写其意，以是有天籁之息。息者，万象之幽意也。”

云闻女言，抚掌称善。又问：“风闻昔日梁孝王得玉赋而以绿绮琴相赠司马长卿，有诸？果然，梁王复识绿绮于谁耶？”女闻云言，神色大变，不无凄楚曰：“与君交浅，言多语失，何咄咄逼人之甚耶？”言已，起而径去。云颇自责，悔之无及，惟望影而叹，怅然若失焉。

一夕，云复临旧地，冀再见女，未遂。如是者三日，望眼欲穿。时方子夜，忽闻弦鸣；始调优雅，继之热切，终于清绝；似乍喜而含悲，如泣诉以宏阔。云惊喜交集，左搜右寻，以致不避榛莽而蹈危历险也。狼狈际，女忽现于前曰：“君何所求耶？”云愕然，抱拳拱手曰：“固知仙凡如有云泥，奈何渴思慕切，既初惊以天籁，复再望于虹现；非有所求，实醉心于雅怀也。”

女曰：“君之衷曲，浮于虚表。岂观涟漪以测流之深浅哉？然挚诚感物，虽顽石亦动于心，况物之灵也。丑寅相交，可至吾方寸居暂憩少歇之。”遂引云左曲右折，下趋上举，忽至一室，雅妙天然；若微闻隙风，爽籁氤氲。女以指示一条石曰：“君可于其上息之。”言已自去，未知何往。云遂和衣卧石榻上，须臾，冰凉沁肌，既而寒彻骨髓。有顷，微温渐起，谛听之，石内若泉流汩汩，似气凝泡，精微弥散，云大奇之。移时，遂昏昏然。

云熟睡方酣，骤闻虎啸龙吟，间杂鬼哭狼嚎；忽而金鼓齐鸣，继之霹雳动天。云惊而起，惟觉室内阴阳交错，明暗飘忽。此际，时已寅卯，天色晦冥，环视之，则所栖息者乃石室也，室壁周遭皆千穴万孔。急近一孔观之，但见其外风雨交加，云空茫茫。方悟诸声为万籁交感而发，遂心下稍安。未几，女自数武处一壁影中出，视之，装束异于曩日。乌衣翠领，青藤隐线，自下裳婉转而至胸口，灵动异常，若一股清气氤氲其身焉。云痴视如胶柱，女嫣然曰：“君眠安乎？”云恍惚唯唯，但瞩目女，竟无以对。

女忽作色曰：“痴儿郎，好生无礼！醉心乎？醉情耶？”云闻女言，恍然梦醒，赧颜拱手曰：“唐突佳人，望乞赎罪！吾以远处辨音听心，何期近视而有非分之想。悲夫，虽阳春下里，王孙凡俗，睹殊色亦难免登徒子之思也。”女闻云言，和颜曰“子诚君子也。勇剖肺腑，耻于巧言，实难能而可贵。君既相照，妾岂无肝胆哉？以实告君，吾非人，乃水之灵，蒸腾作云，落地为器，即千年所传大历绿绮台是也。”云闻言惊诧，曰：“风闻唐斫名琴有二，武德安在耶？”女哂笑曰：“自唐以降，武德已死，何问为？”云惑曰：“尝闻绿绮台坎坷辗转，未知所终，今何以在此？”绮闻言色变，继而叹息曰：“君虽善聆音，终不我知也。”

云曰：“亦尝闻昨宵弦歌，优雅平和，壮怀热切，至终又何以清绝耶？抑或幽思往昔，激扬当下，隐于离忧；不才冒揣强度，不当意处还望海涵。”绮幽幽道：“君知其一，不明其二。虽千载而下，孤鸿万里，聊寄一隅；奈何夙怨未平，清愁复长矣。”云闻言不明所以，绮复曰：“古井扬波，非心之罪，犹秀色之可餐，欲迁怒于食指乎？要者，长情于疏离，而夭殇于胶漆耳。复谁能发乎情而制于矩耶？难矣。”言讫，绮明眸泪盈，堪堪欲滴。云见之，仿佛通感，竟泫然泣下。

居有日，不复闻弦歌，云怪之。问曰：“卿音奇绝，何不再弹耶？”对曰：“明月在侧，犹思悬望哉？且弦以寄情，既明肺腑，何言弹唱欤？甚者，方寸之距，不过尺余，脾膈无间，共掬相示；心鼓雷震，无乃细籁亦为赘疣也。”云闻言意荡，遂近绮，以手执绮腕曰：“卿既知云，何憾焉？天作之缘，份结同心，虽天崩地坼，有云一息存，定不负卿也！”遂因势乘便，以另手揽绮腰，欲即谐好。绮颜霞飞，以双臂撑拒曰：“孟浪子何欺人太甚耶？我之所言，诚非君之所思；所谓千里传音，摹心也。心率振而音色绘，不尽处，留白之谓耳。犹人之有言，意或其外；今者方寸共处，二心谐振，正不待流风而互感知音也。胡浪为而遗羞于胜境耶？”

云羞惭无地。少间，辩而含讥曰：“下里俗客，情实难遏。卿乃仙殊，似云者若井蛙，复奢望苍穹之鹄影哉？况卿云水之灵者，凡夫俗子岂足匹耶？人言，珠玉在侧，自惭形秽，非云之谓乎？”绮闻言笑曰：“父母精血，男儿本色，诚不谬也。即如司马长卿亦未能脱此桎梏，奈红尘凡俗者何？君果欲削顶上三花真气，掘足下绵亘慧根。非难，但吾与君有一夕之好足矣，然君自是永失绮音，红尘浪荡，清福缘绝矣。”云闻绮言，默然良久，乃曰：“可有两全之他途？”曰“无之。”又问：“绝卿之枕席当若何？”对曰：“合有期颐之清欢也。”云惑而欲再诘之，不答。

一日，绮问云曰：“此间乐乎？”曰：“至乐无乐也。”绮复笑曰“孺子可教，亦颇思蜀否？”答曰：“蜀者安在，何思为？”绮愀然不乐，出二指指一方，示之云曰：“蜀在西而绮在东，不日归，乐也悲？”云讶异曰：“如卿者，千载之灵，动静自由，吞吐从心，亦忧乎？”绮苦笑曰：“故主有召，焉能自专？虽移情，即辗转，几劫死义，遑论蒙尘？憔悴损，谁复记绿绮台耶？绮亦有道，云：宁教天下人负我，不教我负天下人！”云感绮言，执其手，泪眼凝噎曰：“云亦有道，曰：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卿，虽司马长卿，莫能外也！”绮动于衷，以首投云怀，嘤嘤以泣焉。

居无何，绮之蜀。期年，未归。云思苦甚，日日环影壁，冀绮复现。然精诚虽至，金石难开，忽一日，有白虹贯穴而至，俄尔，影壁皲裂。顷之，崩催，一古琴现焉：黑质而绿影，近而细审之，黑质纹错以冰裂，绿影憔悴而暗灰。云大惊之，既而痛心如绞，遂忍痛以手抚琴弦，惟闻“铿然”，若瓦釜之声。继之，痛彻心扉；举视之，食、中二指殷红如泣，零落于弦，有顷，洇血处隐约有字；云俯首分辨之，则铭文篆字曰“桐梓合精”。云见字，容色骤变，暗叫曰：“苦哉绮也，当为卿力行之！”遂出室，疾行约里余，回顾之，见一石窟悬于崖上，疮孔其体而穴隙云蒸矣；时有风飘，有巨孔现焉，孔首书曰“乌有居”。须臾，隐而没，云骇而怪之。益思绮，遂足下风生，望蜀而奔。

蜀道险绝，且焉寻绿绮者何？云方自愁思，忽闻前途有人作歌曰“绿绮本无台，扰扰在心怀。但觅藤萝径，梁园为君开。”视之，一翁拄杖踽踽独行。云迎而礼问之，曰：“辞宗赋圣安在？”翁答非所问曰：“但知子云亭，恒居陋巷耳！贤哉回也，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云莫名，思忖间，翁已渺然矣。移时，始悟翁言，遂榛荒弗避，鸟道迤行。行有日，忽而满目光明，境界优雅：有“睢园绿竹”之影，丛植散布，依亭傍台；间掠轻俊，穿楼台碧玉之妆，唧惊“邺水朱华”其纹；丑石而多窍若气蒸云梦，曲径以通幽偏花木深深。云讶异而暗思之，此地无乃世外之仙源哉？

疑惑间，忽闻人声如雷震，叱咤曰：“何处狂徒，安敢窥视病梁园耶？！”云震恐，见一人戴麻冠，衣缞绖自一巨石后横行而出。云心有余悸，长揖曰：“行路人误入宝地，还望谅宥。未明者，此地何以名曰病梁园，烦请赐教一二。”云态度甚恭谨，麻冠者闻云言愈暴躁，大吼曰：“辞宗赋圣之地岂容闲人聒噪哉？速去！迟则悔无及也。”云闻言既惊且喜，曰：“莫非司马长卿之故园乎？绿绮在斯矣。”“咄！汝欲寻死乎？”麻冠者暴跳如雷，俄尔，返顾挥手，骤见一犬，大如犊牛，望云吠窜。云大惊，方狼狈际，俄闻笛声清泠，若泉越罅隙；吠犬闻笛声而喑呜，有间，舍云而去。

云惊魂甫定，惟见一翠衣女飘然而至。顾麻冠而叹曰：“人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虽死生不能隔，何障之业厚哉？且犬子，辞宗之小字，岂耐汝驱使耶？”麻冠者闻女言，惭惧而退。女向云浅施一礼，谓云曰：“家主母闻客远来，特遣吾前来迎迓，园监失礼处犹望海涵。”云见女着装清雅，谈吐芬芳，心下大慰。遂回礼道：“无妨，还望解惑则个。”曰：“何惑？”云曰：“病梁园何谓耶？”答云：“司马池沼，梁孝王之遗风也。”问：“何解？”曰：“绿绮。”愈惑，复诘之，不复与语。言次，左旋右还，但见数丈外有一精舍。其色颇白，“皑如山上雪”；其体甚洁，“皎若云间月”；题字绝佳，素底丹书曰“白头宫”。云讶然，不自禁曰：“文君居此乎？绿绮安在耶？”

忽闻精舍内若玉磬之音逸出：“壮哉筝也！过文君而问绿绮，直欲坏人千年之清修。白头已矣，绿绮可珍，勉行之可也。”少间，一物自精舍飞出，不偏不倚，正落云怀。擎而视之，一玉佩也；凤凰其形，通体润莹，惟凰首尤素，凝白若雪；一翅折垂，如嗒然焉。云方愕然，翠衣女立其侧细声曰：“此家主母所佩之玉凰，其可引汝见赋圣而知绿绮也。”云闻女言，惊悟。以是望精舍而拜。有顷，佩若有灵，脱云手敧侧而飞，行止疾徐，若有待焉。女以目示云去，云殊感念之。遂揖女而再拜精舍，从玉凰而去。

云从玉凰行约里余，俄见一阙，巍峨壮观；阙前列置玉兽石人，颇雄硕。佩直冲阙之中门，云随之入。虽有侍卫，皆泥塑而木雕，无敢阻者，且凰比匙钥，逢门自开。忽见一物自一幽葟中出，状若金凤，戛然有声；初绕玉凰而翔，既而携凰齐飞，望幽篁而投。云急趋之，顷之，凰、凤俱失。惟见一亭翼然，临流倒影；飞角有饰，皆金凤玉凰也。距亭数十武，近流有一石台，台侧一人峨冠博带，一如玉树临风，正自望云而哂。

时竹影深深，有径婉约以通亭台。云止步凝视，有间，不觉脱口而出曰：“君非司马相如耶？”峨冠若无闻，云初见之而气馁，见其不应，乃直视曰：“绿绮安在？”峨冠敛容叹息曰：“一如人言，名相如，实不相如也。”云闻言讶异，曰：“何谓也？”不复语。云窘急，遂曰：“司马长卿，西汉文章两司马有其一也。洎乎千载，以享辞宗赋圣之誉。尝闻君际会于梁王，幸得之绿绮，如获异珍，以是绮因君名而传千古；然绿绮既遇，何又情挑于文君？至文君眷属，绿绮绝响，以有移情决绝之白头故事，其奈《凤求凰》衷曲者何？”言未已，时有竹影清风，亭角惊振，凤、凰和鸣矣。

移时，峨冠骤言曰：“子何人，以有诛心之问？童言无忌，吾何逡巡耶？子之所欲者绿绮。绮者，吾之宝，恒侍左右，须臾不离，且未以生死相违也；至若文君白头故事，皆牵强附会，道听途说之言，何足凭耶？”云闻言惑曰：“公言绿绮恒侍左右，当真？”曰：“非假。”云愈惑，自语道：“乌有居之绿绮为谁耶，离居之蜀者另有其人乎？”相如见云有所思，遂邀之亭内曰：“子既来，则安之。一路幻生，以有惑闻；绿绮何幸，再逢知己。惜乎昔日之绿绮已非今日之绿绮，今日之绿绮当为昔日绿绮之从影也。”

云闻言，默然无语。良久方曰：“公乃妙解音律者，可为吾解绿绮乎？”言讫倒身而拜者三。相如急扶云而起曰：“喜怒哀乐，皆具怀抱，岂以今古而区论之？当为子试言之。”值竹影涵荡，枯叶旋旋，凰凤未知何时，已合体焉。

曰：“夫琴者，情也。自伏羲氏一弦具象，得元而清。至五弦而纷然，喜怒哀乐以万象丛生；文增一弦意调和，武益一弦多杀伐，以是文武七弦熙攘益甚；裂变以有宫商，膏血而沉徵羽，圣人出以分序位，中平至乃累靡靡。

曰独丝，曰五弦，曰七律，以有锦瑟；名号钟，名绕梁，名焦尾，至九霄环佩，皆琴以人名，人琴互感也。有人去而琴留者，断纹沧桑，致有人琴之感，有人琴俱亡者，徒成高山流水之殇；其音曰泛、曰散、曰按，其皆天籁共鸣，万物交通之衷曲耳。

斯绿绮者，虽因相如而名，实非相如独占其声也。绿绮穿空，至唐而称台，终今以九霄环佩名，然形、名虽异，其致一也；其为物则寄，所托者七情，其作声即散，滥觞乎六欲；绿绮者亦有凭，所依者金石则固，和人心以柔，至者莫如乘物，以是从水以灵，随风而清，居深谷以幽，附芝兰而芳。自是惟道之所存，绿绮随行矣。”

“至哉琴论！既遇司马，夫何憾焉？”云抚掌曰妙。相如笑曰：“复思绿绮否？”答曰：“听君一言，胜读十载，今方知琴心为何物也。”忽而有琴声自幽篁深处逸出，若幽兰游香，且断且续；谛听之，类绿绮之妙音，大悦之，遂奔而觅之，芳若匿焉；遂止，少间，馨声袅袅复起矣。回顾之，亭、台、相如俱没矣。云遂怅然归，复回首，仙源渺然，惟一石坊兀立云间，隐约字曰——“子虚彼阙”。

散道氏云：“乌有之居，子虚彼阙以有天籁。云游而逢绿绮，杜撰强参玄妙；善聆通感者一如幽兰，实近嗅芳已远，矩听之而绵绵也。所谓清欢者，类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