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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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泽畔，荆山之阳，有白氏族居焉。人言“钟灵毓秀”之地，“物华天宝”之乡，必出“天选之子”也。”果然，里有白氏翁，天命之年得一女。临产之际有凤来仪，众惊而贺。

白翁本世家子，至翁家道中落，性颇耿，不喜交游。吟风弄月，自得其乐。自有凤来仪，无论故旧，遑论贤愚，皆相与攀结。翁依然故我，不为所动。妻曰：“向有孕，梦有灵蛇吐珠于怀，初惊寤，复恍惚入梦，珠于腹内婉转。有间，珠裂中空，如环似璧安于腹内。今女既诞，当取何名？”

翁笑曰：“观女肤白如雪，莹润似玉，呼儿如玉，小字阿璧可也。吾意，名虽如玉，犹胜，人有弄璋之喜，我独得白氏璧宝也。”妻微哂颔首。自是，襁褓之内呵护备至，渐长怜惜奉若奇珍。玉冰雪绝慧，人见之无不欢喜。及笄，闻名遐迩。自冠盖及青衫、布衣，欲约为婚姻者络绎不绝于途，翁疲于应对而罔知所措。

翁谓妻曰：“固知一家之女，百家姻求。然牛骥同皂，安知良匹哉？”妻曰：“忧思无益，未审阿璧意下如何。”翁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女子岂能自专？”妻笑谓翁曰：“璧儿非同凡俗。擅做主张，无乃非宜哉？且意会之。”翁默然良久，喟然长叹曰：“璧，我之宝也。果如意，能类吾复宝之乎？”

母谓玉曰：“姻求者众，但为璧儿。有说乎？”曰：“无它，惟信。”母然之，遂告于翁。翁曰：“信亦非难，贵乎有恒，其谁持之耶？”翌日，冰人复来，入而笑曰：“东门金公子世家俊杰，人才风雅。实阿璧良匹，君其有意乎？”曰：“风闻金公子痴于丹青，且善作美人图，有诸？”曰：“才子风流，闻名遐迩。金公子虽王孙之属，实冠领同侪者也。况丹青韵雅，璧映辉生，即神仙眷属，莫过于斯。”翁忿然作色曰：“吾平生殊不喜者唯风流二字，吾儿玉璧，岂容玷哉？！”

冰人愕然，继而笑曰：“君且息怒。此风非彼流者也。金公子雅好丹青，深居简出，且杜门却扫，由来日久。所好者【云舫】之晕染耳。公子尝闻君家璧冰雪绝慧，风采彰华，以是慕思情切。其父金公央浼有日，素闻媒之者众，不自量忝列作伐；不期居功，但求无负所托，正心联通，庶几有望于玉成好事矣。”翁观冰人谈吐不凡，言辞恳切，始知错意于人。遂问曰“如子言，金公子雅好丹青，舍此有信乎？”惑问：“其信者何？愿闻其详。”

翁曰：“信字从言，要者由衷也。轻诺者寡信，心游移者飘忽，且相处日久，得失频患而疑窦丛生。虽曰莫名，实有违于本初之莫逆也。”冰人称善，曰：“金公子诺不轻许，言为心声，且其家道优渥，醉心丹青，雅好美图，于物恒如，况君家宝璧也。”翁但微哂，顾而言他曰：“尝闻南城有苏生，世代书香，雅人深致，有诸？”答曰：“未尝闻也。”翁曰：“婚姻者一线，所系者两端，虽经营者二人，实关切者终身也。可不慎乎？且容计议。”冰人曰：“固知君爱女，为之谋深远。所谓当断则断，玉兔盈昃，勿失良时也。”

冰人既去。翁谓妻曰：“东门金生，痴迷丹青，恐非阿璧之良匹也。”妻曰：“何也？”翁叹息曰：“风闻金生醉心于美人图，且其有世传酒坊。或曰，生常研墨和酒，图成滋润以花蜜，致兰生幽香，梅散清芬，竹摇影以振清露，菊灿然而动雅芳也。如斯玩物，无宁丧其志耶？！”妻讶怪之，曰：“玩物丧志亦小，不以阿璧为意斯大也。”翁曰：“正为此忧也。”有间，玉搴帘而入曰：“双亲勿忧！窃以为，人之癖好，实出乎本心，虽痴顽，则必不绝于深情也；金既有所专，定注于心，非此无花蜜、墨酒融汇之思也。”翁闻女言，默然良久，遂慨然一叹曰：“有心无意，花暗柳明，此之谓乎？”

既约婚姻。居无何，择黄道吉时迎娶之。出阁日，霞光瑞彩，笙箫和鸣；适有百鸟云集，鹊灵尤多；鸣啭轿周，旋翔随护，相伴里许始散，时人以为奇观。玉甫入金门，满庭辉生；阖府上下欢腾，难以尽述。是夜，金公子揭新人红盖巾，一时惊为天人，竟终宵不敢亲近之。翌日，玉“芳泽无加，铅华弗御”，着素装，嫣然谓金公子曰：“闻君善作美人图，可否引我一观？”金曰：“娘子浮黎虹彩，恐众美睹玉人而退避三舍矣。”玉笑曰：“无乃言过欤？”金遂引玉之“如意云舫”。

出月门，曲径回绕，僻幽处有一舫临水焉。但见舫高约丈余，长可数十米；前首回勾，后尾下收，如意其形，而中心凸起若拱桥；舫首有阁，尾部安亭，桥廊衔接而妙然天成也。无论亭阁，抑或连廊，皆绘饰如意云纹。远观云舫飘忽似踏浪逐波而去，近视则如意仙源有遗世独立之感。玉见而惊异曰：“不期朱门，别有雅意。能为此者，必七窍玲珑之心也。”金曰：“似此雕虫小技，何足道哉！舫内天地，妙相萃集，实颜色之大观也。”金神采飞扬，意颇自得，一时胆气亦壮，竟携玉手径入云舫。

既入，迎面一亭，亭首篆书曰“住云”，字若卧蚕，沉雄古拙；举首亭顶有卧美人，其凤目微合，粉面含春，若醉酒焉，时有酒气氤氲，不绝如缕；亭柱四分，皆各尽其妙，其上转寰随势，俱占一美，或探身外向，或回首内顾，或和羞嗅梅，或拈花微哂，皆姿容绝丽，烂漫天然也。玉问曰：“此皆君之绘耶？”金曰：“向日旧作，未尽善也。”言次，已出亭至廊桥，廊道俱铺茵茵细草，细审之，丹青之渲染也。两廊亦多绰约，或立吹坐弹，箫筝和鸣；或提篮怀花，神情妙肖；或明眸星彩而吹气如兰者比比矣。

鉴赏良久，玉忽谓金曰：“此皆君之意中人乎？”答云：“意中人亦心内想也。思之身则风月随之，念及心而增减浓淡深浅。无他，虽千娇百媚，皆心香缭绕而清芬涌腾耳。”玉明眸流转，试问曰：“君之画中人与眼前人孰美？”答曰：“未若玉生香也。”玉闻之，羞晕飞颊。复前行，廊尽处一阁高耸，阁首飞白其书曰“逸云”，疏密断连似矫龙惊风，殊为遒劲。阁分三重，环壁皆美人也；姿态万千而相映生辉，至奇者阁重内上下酒香纵横，众美之间花草丰茂而馥郁涌潮，以是酒代墨渲，花替砚染矣。

玉初临微醺，如痴如醉，继而幽芬扑鼻，气爽神清。金谓玉曰：“阁内众美皆吴带当风之属也。每于晦朔遍以丹青点染之，至望日皆灵动异常，必于是日扃窗合隙。误之，则众美飞天尽去矣。”问曰：“不复点染则何如？”曰：“吾必呕血盈瓯矣。”曰：“何也？”答：“神为气感也。”玉默无言。有间，香淡芳薄，玉惟觉昏昏，遂扶持出云舫。穿廊过亭际，金心动莫名；待玉休憩后，愈不自安，遂复返云舫。但见云纹依然，而亭、廊众美人颜色尽失，花、酒谐芳烟消殆尽矣。金大骇，面色苍白，殊痛楚状；有顷，以手摩挲己胸，密嘱云舫一守者曰：“速……速请南城苏生。”

先是，金公子与南城苏生交厚，酒墨和融之法，丹青腾芳之技，皆苏生不易轻传之秘术也。苏生者，名羽，字虹翼，以是亦称其为羽公子。或曰，羽公子舍于南城郊外，有茅屋数椽，自辟荒地三五亩，广植杂花，虽不甚名贵，而斑驳陆离，有名无名，四季代谢，清芬常新也。羽喜衣彩衣，绣蝶成锦，每风吹际，衣袂翻飞而蝶舞翩翩矣。至奇者，唯金公子时有过访，盘桓数日，其素常深居篱落，仅俯仰花丛，心无旁骛。或感叹曰：“一径幽深，何经营耶？故弄玄虚耳。”或风示之，羽但微哂，置若罔闻。说者惭而退。

仆至南城，备述如意云舫异事。且谓羽曰：“少主祈盼，宜速行。”羽初闻亦讶怪之，略一思忖曰：“吾已知之。奈何天色向晚，且待平旦，至则无忧矣。”仆遂告还。翌日，羽至。金望羽而拜曰：“贤弟救我！”羽曰：“云舫故物，无论色香向无更易，何旦夕而巨变哉？是必有缘故也。”金黯然曰：“如意云舫乃吾心血，弟既以秘术相授，则必有补救之法也。若天罪我，则呕血有死而已矣！”羽叹曰：“一何痴哉！君新婚燕尔，何以言死，且奈新人者何？可移步云舫详查之。”

遂入舫，目之所触，众美人容颜斑驳，形象陆离，生机尽失而香消殆尽矣。审良久，思有间，羽忽爽然而笑曰：“无他，玉人一至则众美失色，理之固常也。君之所念念者，庸脂俗粉耳，见玉人“退避三舍”不及，仓惶际，惟自惭形秽而原形毕露矣。”金惊诧莫名，曰：“弟何以知之？”答云：“闻异香而知之。”问：“何为异香？”羽曰：“岂不闻软玉温香哉？”言已，复叹曰：“既怀软玉，何念云舫之俗色，无乃心窍雍塞耶？惜乎吾不见玉人，见则必为其所虏矣。”

金闻羽言，意颇怅怅。又曰：“能复云舫之旧观乎？”羽曰：“但从君意。然不情之请，君能应吾否？”问：“何请？”曰：“识玉。”金踌躇者再三，曰：“佳人未可唐突，宜影窥之。”羽会意。居无何，羽复登金门，袖一翠盒予金。曰：“此驻颜生香之粉，调之醇醪，和以五色，于众美人裙裾处涂抹之，则时不过三朝，众美生机焕然，非但复旧如初，且顾盼生姿，色香益甚于昔日矣。”金大悦之，赞叹曰：“弟真乃神人也！当受吾再拜。”羽急止之，微哂曰：“识玉事？……”金曰：“岂敢忘却。不日荷风送芳，吾于玉影亭画荷，阿璧随之。弟于竹影清风处遥望可也。”羽闻言喜甚，遂翩然归。

金称素封，有西园营建甚雅。内有一池曰“瑶镜”，形比圆月，池内多植莲荷。或蜿蜒如带，或丛聚成岛，交错互通而纵横有致。入“瑶镜”处遍植风竹，或丛生，或孤植，虽品类繁盛而高低错落俱尽其妙。于镜门遥望池心有荷莲品字形排列，其间一亭翼然，妙肖若飞。时方七月，序属流火，寅卯之交，一叶莲舟轻飏，金公子偕如玉，耳鬓厮磨立于船首，舟子荡桨摇橹望池心玉影亭而进。

无何，舟泊亭侧。亭甚敞，柱间皆以秀墩相连接；下叠石为台，其周仿江南名石作景焉。曰“冠云”、“绉云”、“玉玲珑”；诸名石皆有暗格，而日常所用及笔墨纸砚具备焉。金、玉遂入亭，舟子候命亭下。时瑞彩映池，骋目四望则菡萏凝珠，金莲灿然矣。玉着素衣，绰约凭栏，时有荷风，氤氲浮荡，触玉袂飘飘然若欲凌波上举也。金见而眩迷，忽谓玉曰：“今本欲画荷，奈何玉人在侧而荷自惭形秽矣。向日多写心中之意，点染庸脂俗粉，何期解语软玉落诸心怀，一何幸也！既白氏璧宝，岂非金生之奇珍乎？愿执微颖，聊为润饰，作一玉荷图以全殷殷之情。未审卿意如何？”玉颊飞红，闻金言，深为所感。嫣然曰：“固知君非食古之人，玉者质弱，不敢自失，君既言而由衷，玉岂不冰清以报耶？但凭君意，执手进退，从心无违可也。”

是时，玉背荷近柱，面金而立。四目相注，灼灼火生矣。有间，金方欲泼墨，忽闻“忽喇喇”异响自数十丈外一荷丛内传出，但见飓风过处，丛荷山倒而池波涵荡。金大惊骇，而玉岿然不为所动，顷之，风息波平，略无它异。惟隐约有影于距亭百米之金莲处飘忽不定，金屏气凝神复运毫点染，玉端然稳坐，有顷，额角津生矣。方是时，一蝶翩翩然而入亭，初围玉回环，复绕金往复，终憩于玉身。时玉一臂置于秀墩，皓腕微裸于外，不意蝶飘忽而落其上，玉觉而惊，遂轻拂其袖，蝶亦惊，遂翩然远逝矣。食顷，玉荷图成，金玉遂并肩共赏之。但见玉彩艳艳而荷影黯黯矣，玉惑曰：“荷色安在？”金笑曰：“有玉在侧，荷隐矣，何疑耶？”玉曰：“不然，何吾眉心一点如荷色之隐隐欤？”言次，出玉腕以一指点示之。金忽惊呼曰：“卿腕上何物耶？”

玉闻声睨注之，右腕际，赫然五彩斑斓一粉蝶栩栩，若刺青然。玉震惊之，少间，金忿然作色曰：“吾以汝为完璧，素敬仰而不敢亲近之，此物何解也？莫非有情人之暗志乎？！”玉闻金言，辩白曰：“适君注心晕染，有物遽落腕上，为不忍分君心，故以袖拂之去。初亦不觉，自君察觉至目下，已觉痛彻心扉矣。”金哂笑曰：“无乃至巧耶？何一蝶落而锥心如斯哉？且若蝶粉，亦吹弹可去也，何须臾渗肤具形，若纹刺而难易者哉？以吾观之，汝腕之物根深蒂固非止一日，何狡辩耶？”玉气急，不能言，继之以泣，若娇梨润雨。金素不喜纹刺，今见玉腕五彩蝶痕，既惊且怒，如受大辱。遂舍玉，不顾自去。玉泪眼婆娑，远望则渺渺矣。

金既出“瑶镜”，忽有一人自竹影而出，视之，则羽公子也。羽且笑且问曰：“何双进而独返耶？”金闻言，颇嫌恶，遂回之曰：“子志得意满乎？”羽见金面露不悦之色，遂敛容致谦曰：“出言无状，还望见谅。未审君之忧，弟可解否？”金唯叹息不已。言次，竟至如意云舫。时舫皆一新，较曩日犹胜，金于“住云亭”下喟然长叹曰：“昔者醉心于丹青，痴迷于点染，且幸得弟活色生香之妙术。虽然，意犹未足，以有软玉温香之望。乐者花解语，众芳摇落不应有恨，悲乎白璧有瑕，致心生芥蒂而讳莫如深。即弟神术或可起死，奈心灰者何？”

羽曰：“君何执耶，眼中所见者浮色，岂心中所念之真意乎？且白璧虽微瑕而瑕不掩瑜也。君非疑人，实自惑耳。”金方欲言，适家童报曰，主母痛甚。金闻报疾趋之，时玉蜷伏榻上，泪盈于睫。金见之，情动于中，以手握玉腕潸然泪下曰：“我误卿多矣！虽万死难辞其咎。”玉闻金言，大恸。少间，曰：“君何以言死？痴绝者不容于疵，玉亦本洁，岂忍于瑕？要者不惑于表而迷之性也。君非他误，实不自信也。”言已，复痛之，额汗豆集。金细审玉腕，则蝶痕坟起，似鼓翅欲飞矣。遂延良医，无论外涂内服，其效甚微。茫然无措际，忽思及羽公子，又颇踌躇；念玉之痛楚，遂无奈以告之。羽曰：“或可一试，然能去者形状，难除者痕迹，犹可平者浅表，难拔者隐痛也。”果然，羽施妙术和卉粉敷之，凡七日，痛消而蝶隐。若细审之，则蝶影隐约，而暗怅飘忽也。

忽一日，金谓玉曰：“吾欲之京以领略雄瑰气象或增益于点染，未审卿意若何？”玉笑问曰：“复归乎？”金亦笑曰：“梁园虽好，绝非久恋之家，胡不归？”玉微哂曰：“君好自为之，无违于本心可也。”遂冶装之京。逾三年，音空信渺；玉望眼欲穿，自金去日，青丝渐老。期年，发花白，三载，首皆素矣。一日，羽公子来访，玉曰：“素闻羽公子儒雅，先父在日多有提及，且金府多被其惠，虽玉亦屡受其恩也。今既临门，可引来吾见。”羽既登堂，见玉而惊，伏拜之曰：“玉人风采，何至于斯？未尝不令人黯然神伤矣。”玉曰：“子亦隐人也。愚夫痴顽，拙于交接，今淹留他乡数载未归，吾本不欲见汝，奈何子甚德金，亦未敢失礼怠慢也。无他，现有金氏百年陈曲两瓮相赠，庶几以酬昔日融合丹青之情也。”言讫送客。羽受宠若惊，以致喜不自胜，遂载酒以归。

又三年，金公及阿璧父母俱亡故。其间，皆玉一力营葬之。璧心力交瘁，发白齿落，年方花信而状若老妪焉，上下甚哀怜之。玉曾谓父曰：“金氏业大，一如九层之台起于毫末，至有今日，况一独子，岂不全力以支撑也。”父含泪曰：“吾儿好刚强！锐身自任，以血肉之躯作硎，意欲磨刀以自戕乎？自问白未负金氏，何金毁吾家璧宝也？且儿膝下无子嗣，虽呕心沥血，焉知为谁做嫁衣耶？”翁且言且泣，竟不能已。玉曰：“金非绝情之人，玉终信之而无怨。所痛惜者，惟幡然悔悟之人长夜涕零耳。”翁闻言愈哀切，父女遂抱头痛哭焉。

一夕，玉方安寝。忽有婢扣扉急报曰：“家主归矣！”玉惊起，欲出门，复安坐，又起立，如是者三。踌躇间，金搴帘而入，玉以背对之曰：“君既归，宜安歇。”金欲言又止，见玉意甚坚，遂息于别室。翌日，众仆随侍，金携一女欲拜见玉。少间，一仆惊呼曰：“主母复生矣！”众亦惊，遂瞩目于金侧女，果阿璧之初嫁形象也。金谓众人曰：“勿胡言！此阿影也。”久之，不见玉出。金焦躁，欲强入之，阿影曰：“诚非所宜也，待吾观之。”遂从容入，良久，亦未见影出。微闻“嘤嘤”之声，忽又长笑不已；似悲中有喜，若乐中见哀；食顷，寂寂无闻矣。

众人惊惧，金遂强入室，众尾随之。则玉失其所在，而影已气绝于榻矣。金近榻而呼影，不应；众亦寻玉，无踪。一时，惊怪纷然，既而哀声大起，声振屋瓦。金伏尸大恸，悲璧耶？哀影欤？惟血泪盈襟，言人人殊也。

初，金别玉之京，忽于途邂逅一女，颇肖玉。颇怪之，遂与攀谈。女自称阿影，云见疑于夫，父母俱殁，投中表，不纳。迷失道，无所之。金感于中，曰：“与汝一见如故，可否以兄妹称，偕同之京，别作计议？”女曰善，遂偕行，同食而异宿。不日至京，渐熟稔，无话不谈。一夕，影问曰：“兄离家久，颇思姊否？”答云：“今寸心灰，思何益？人言南秀北雄，果然气象宏阔，人、物迥异也。”影默无言，少间，复问曰：“为今计，当何如？”曰：“作青山白云人而已矣。”影遂不语。如是者六年，一日，影谓金曰：“青山白云人复忆如意云舫乎？”金闻言一惊，既而曰：“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影曰：“果青山白云人语也。奈璧宝者何，亦如是乎？何以莫须有之芥蒂耿耿于怀耶？白云不老，青山常在，奈何玉人形销骨立久矣。此丈夫之所为哉？！”影言已，嘤嘤垂泣。金心震动，曰：“汝愿与吾同归乎？”影以袖拭泪曰：“兄若不弃，当如影随形也。”

遂偕归。中途影促甚急，金曰：“吾心颇忐忑，观妹归心似箭，犹甚于吾，何也？”曰：“玉色黯黯，人之将死；分久已然不支，璧合或差强人意也。”金不甚解，遂兼程而行，向晚则乡关在望矣。中夜，金朦胧以息，影宿难自安；遂起，逡巡于玉之窗下，终隐忍未敢遽入。至平旦，见玉久不出，遂从容以入。既入，玉仰卧，形容枯槁，目似瞑微睁，而人、榻俱素色也；影不忍睹，惟嘤嘤泣，继之长笑，望玉而扑，扑而影逝，玉亦香消。惟玉白首复青，玉容返润矣。

金哀不自胜，抚玉腕以椎心泣血曰：“负卿人归矣，何悭一语？须臾，仰天而大呼曰，上邪，何薄于我！”哭移时，忽觉玉腕稍动，微闻玉语，金惊喜，遂附耳近玉首；玉音若游丝，曰：“君既归…终信…幸甚……羽(玉)醉…醉于情……可……可归葬我…于……于云…云……梦…梦……”言已气绝，适花信廿四春，芳龄殒瘁于一旦。

居无何，载玉归云梦。是日，天气晴和，过南城际，有玉蝶万千自一茅椽出，纷纷然翩翩胜雪，绕玉棺往复回还，相随里许始散。既葬，金复过南城，不自觉入疏疏篱落，一径幽深。扣扉久不应，遂推而自开。无他异，惟酒两瓮置于室，其口俱敞；近视之，一瓮已竭，一瓮尚余浅醪，而一彩蝶甚巨，腹心裂隙而仰浮其上。以指触之，则纷然融于酒也。

居月余，金绝丹青点染，封如意云舫。捡点故物际，得一美人图，展视之，昔日玉影亭之玉荷图也。久注目之，玉影萧萧，而眉心一点嫣红，亦荡然无存矣。金泫然而叹曰：“吾之鄙陋，不慧甚矣。玉质本洁，何假俗色之点染哉？！”时值梅雨季，金悲从中来，不能自已，遂饮达旦，大醉。既醒，见风雨飘萧，黄梅滴翠，以致情不能禁，遂吟咏道：“昨宵酒冷，醒来无绪，惟馀清泪，一似黄梅雨……”

散道氏云：“昔有倩女离魂，今有璧影随行，天下众儿女，一何痴也。青山白云人岂易为耶？太上之忘情，非常人也；苏虹翼亦隐忍之精灵也。有心无心，结影散形，亦未尝不令人扼腕而叹焉。惜哉吾家璧宝，能识之不能宝之，复得之而遽失之，非翁万般挑剔，实无宝之而犹惜之之人也。一痕黯然，直欲令宝璧憔悴，人心如斯之飘忽，其谁信耶？方寸芥子者斯小，疑窦须弥者至大，岂惟误人，亦自误久矣。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