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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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墨诞于至暗，落而不啼；重瞳，其睛尤明，隔物穿视而洞若观火也。及长成，无论远亲近邻，墨皆能烛其隐私以照肺腑肝胆，以是人恒恶之。虽三缄其口，犹遭人非议也。居无何，举家远徙之。墨有从叔，官于无稽县。时值清明，偶过墨父居，热肠惊呼；道故际，闻墨异能，讶怪之；遂谋于墨父，以为奇货。适家贫，从叔遗五十金与墨父，遂携墨归。既至无稽，延名师以教墨，习礼仪而矩墨。期年，墨绝慧。方是时，从叔亦无稽而拔擢至大荒州；其间，墨厥功甚伟焉。

初，墨之从叔有远亲某乙，恒居闾里。乙有无赖子，横行无忌，虽里长不能治，乙苦之日久。忽悟有远亲官于无稽县，遂备特产之无稽谋于远亲。既至，差役不与禀。乙曰：“某某，我呼之表叔也。何拒不通闻焉？”答云：“汝何信，毋乃冒认乎？”乙大窘，有间，复争辩之；役颇恶，遂呼犬欲噬之；乙惊惧，狼狈际，适宰公务归。乙望官舆且拜且大呼曰：“表叔复识紫泥街之阿小乎？”宰闻之，撩舆帘一角，探首而观者良久，微然颔首曰：“果然阿小。”役闻宰言，急扶乙起，且扑乙衣且谄笑曰：“冒犯，冒犯，恕罪，恕罪。”乙不知所措，惟憨笑应之。

既入宰署，款待甚殷。宰着一书吏陪乙，席间相谈甚欢。吏曰：“尊叔公务繁杂，特差吾致意，未审足下何请？”乙赧颜曰：“犬子朽木粪墙之属，诚乞从叔点化之。”吏微哂曰：“可有长技？”曰：“惟无赖耳。”吏不复言。食竟，适宰差人送银一封，吏以银与乙曰：“此宰心意；但归，勿声张！静候佳音可也。”乙唯唯，感激涕零无以表，竟望吏欲叩首，吏急止之曰：“何需拜我，此皆汝叔之大德也。”居无何，无赖子入县职于巡检，期年，擢升至典史。

一日，从叔谓墨曰：“无稽一别，大荒有年矣。昔日之无赖子今为典史长，夫子云，温故以知新，羊羔跪乳，马儿垂缰，狐死而首丘，人岂无义耶？汝可代吾一行，至无稽以观民风。限期旬日，以报吾知；为便宜行事计，与汝一纸书，从权应变之。”墨诺诺。遂治装，以女扮男，跨蹇而行。适入一山，方行际，忽闻觱篥之声，音色悲切，如泣如诉。惊愕间，骤见一彪人马犹从天而降，为首一人豹头环眼，面黑如漆，颇类桓侯。惟手持木叉，跨骑乌骓，毛色甚亮；其后从者数十人，各拿刀枪而奇装异服，面若菜色。豹头环眼初见墨略迟疑，忽而大喝曰：“财留路通，回头无岸！”时墨心甫定，遂从容曰：“郎朗盛世，何盗之猖獗耶？无稽清平，宁做光明之蟊贼乎？”

豹头环眼闻言惊震，既而恼羞成怒，大吼曰：“休言光明、枉说郎朗，拿命来！”举叉直取阿墨。墨安然自若，略无所避；但见叉至墨首而止，豹头环眼惑曰：“趋利避害乃人之常情，汝何人，反其道而行之耶？”墨曰：“趋之或害之，害之或利之，犹云水之无常形耳。且吾固知君无害人之心，何避耶？”豹头环眼闻墨言下马施礼曰：“君何以洞我肺腑？”墨曰：“恐于相者，虽金刚、罗汉为恶；真于心者，即罗刹、精怪斯善矣。子非贼，乃不得已。且谁复见劫掠者菜色其面，褴褛其服者耶？”豹头环眼感而泣，慨叹曰：“倾盖如故，徒令人有白头如新之感也。”墨曰：“不敢相欺，吾实观风者也。子且忍耐，必有以报！”言讫，跨蹇径去。

墨策蹇疾行，旋至无稽县衙。但见衙门六扇，巍峨峻耸。门首左右各置一青石狮，劲硕肥壮；螺髻其顶，阔口吞天；饕餮纹身，惟二目赤红；眦尽裂，若溢血焉。恍惚狮吼，憾人魂魄。墨不寒而栗，方逡巡，适闻一人叱咤曰：“公门重地，闲杂速去！”墨略一迟疑，骤见一犬自角门窜出，望蹇人立而扑。墨大骇，蹇惊惶，俄而，望天而鸣；犬前爪据地，呲牙狂吠，若寻隙一纵而再搏。墨收神控蹇，厉声叱骂曰：“未见其人，先闻狺狺，何粗鄙之甚耶？”犬若无闻，吠愈烈。有顷，复有两犬自角门奔出；其壮比犊，皆牙长三尺，品字列形，直欲生吞墨及其蹇也。

是时，犬吠盈天，驴鸣动地。忽而，一犬跃起，二犬从扑；驴惊蹿，一犬龁其后股，须臾，血流如注，驴鸣惨然。岌岌际，忽闻叱咄之声，但见一骑风驰电掣而至，众犬闻声不异于敕令，皆垂首衔尾而入角门。墨讶怪间，来人下马趋行数武，望墨长揖曰：“尊姑请受侄儿一拜。”阿墨略定心神，凝睇之，则瞳孔尽赤，金睛叠暴，须如猬毛磔之人也。墨羞晕朝霞，惑曰：“子年长者谁耶，何以姑亲称之？”答云：“仆费无忌者是也。”墨若有所思，恍然大悟曰：“莫非紫泥街阿小兄之子乎？”曰：“诚如是。”又问之，何所归，对曰：“大荒州从爷处归。”墨颇讶异，再诘之：“从爷相招欤，抑汝自往乎？”忌支吾其词。墨遂不复问。

忌侍墨甚恭，低眉垂首曰：“烦请尊姑移趾陋室。”既入，精舍严整，别有洞天。朱户影壁，壁上有龙凤，但见凤目微合，龙爪探海，奇者其下龟趺，脖颈尤长，昂首怒目，若呼唤焉。绕趺回视，壁后浮雕观音大士尊身：手持玉净，指弹甘露，结跏趺坐而宝相庄严。墨方狐疑，忌曰：“此吾出礼归拜之菩萨也。”墨但颔首，默然不语。甫坐定，香茗已于桌上缭绕矣。有间，墨问道：“堂堂之六扇门首，恶犬何其多耶？”答云：“防贼。”墨哂笑曰：“防何贼，山中之贼乎？心中之贼耶？”对曰：“山中之强梁也。”墨闻忌言，长太息曰：“尝闻四句教主云：破山中贼易，除心中贼难。是哉斯言，其谁知行一之焉？来适逢贼，无乃汝之谓山中之贼乎？”

忌闻墨言，骇怪曰：“是矣。尊姑无恙乎？”复衔恨曰：“刁民匪类，其亡无日矣！”墨曰：“吾观其众实非歹人，菜色劫掠，岂无由乎？”忌若有所思，俄尔婉转曰：“尊姑容禀。侄儿甫任典史，适从爷擢升大荒之后，值缉盗匪，始知距无稽县五十里余有一山曰“狡山”。山有三窟，甚隐秘，贼偶然发之。至奇者窟俱储黍米，累计约十万石，封识皆官印而衙署无案可稽也。未几，乡民风闻而影从，皆云“黍米吾侪之脂膏也！”以是云聚掠夺，有司不能止。仆忠己职，遂逞血气以制之。幸哉民胆如鼠，一弁勇武，捉一婴幼以膂力分劈之！初，愚氓振奋，彼时，非忌果决以霹雳手段连斩三蠢首，庶几残酿民变之祸也。自是群鼠震恐，不期……”少间，墨神色巨变，且呕且摆臂以止之曰：“且……且住！忍人哉……非人也……”移时，墨喘息稍定，勃然变色曰：“吾固知汝赤目金睛，铁心石肠，何期如斯之歹毒耶？窃闻官虎而吏狼，佛面以蛇心，子有过之而无不及也。哀哉费氏，横行无忌，其有果报乎？”言讫大恸。

忌初震惶，既而仰首大笑曰：“尊亲何做作以泣焉？无忌有今日皆赖从爷之所赐。谚云受人点滴，当涌泉以报，况知遇之宗亲哉？曩日，忌虽无赖，不欺内族；所谓肥水不流外田，此家严、从爷之训戒，岂敢一刻忘怀耶？人言尊姑绝慧，宜慎思而谨行之。”语竟自去。有顷，墨止泣收泪，望忌影而摇首曰：“吾何哀之有？实怜弱幼而悲枉死也。噫！绘影绘声于暴戾，洋洋自得以恣睢。夫惟有恃而无恐，吾尽知之矣。”墨临去际，瞩目龟趺良久，乃曰：“君名霸下，亦曰赑屃，善忍以负重，虽辱称忠义，负载万年，何霸之有哉？！枉托龙种，遗羞神武久矣。赑屃虽俗，贵乎多贝；贵乎，龟乎？犹尸下也。奈何网结上下，罗织十方，何归欤？”言讫觅蹇，不辞而去。

阿墨出无稽县衙，控蹇北行约八九里，适经一乡曰“大佳”。但见沿街商铺繁杂，人群熙攘，惟街心道路凸凹不平，殊坎坷难行。遂下蹇缓步，忽觉腹内饥饿，见有粥铺支帐蓬于道侧。蓬下有桌三五，凳横七八，食客二三；墨坐定，买粥方食际，俄见对街有售桃老媪半蹲道侧，前置荆筐，内有鲜桃露于外，间以绿枝斜挑，嫣红诱人。筐侧有杆秤连盘；媪侧后立一孩童，仿佛垂髫，时吮一指，若回味未尽焉。

移时日高，炙热蒸人。适有一客，欲市两桃以解烦渴，媪喜甚。方称量际，忽有三骑自街心突出，旋至媪前，掠衡而去。桃滚落于地，客亦惊避之。媪大惊，既而大呼曰：“家有余桃，初至市，甫开张，何人夺我秤盘耶？！”言未已，身后垂髫小儿号啕大哭；媪茫然无措，急回身抚慰之。变生肘腋之间，墨既惊且惑，时邻桌有客曰：“此无稽县之涂飞也。”或曰：“不教而诛，劈手以夺，无乃非宜乎，王法安在焉？”客叹曰：“予取予夺，非止一日，何足怪耶？”有人惑而问曰：“三骑者何属？老媪者谁诉？”客笑曰：“三骑为首者涂飞，其次褚良，继之安豹。且三者为典史之义兄，即无稽之三杰也。夫媪者，一介腐草，虽提猪头以祝，犹未知庙门何向而开也，况奢望有诉哉？”众闻客言，皆叹息不已。

有间，墨拍案而起。厉声曰：“不法公行，无稽之宰无与闻乎？何言涂飞，妄说褚良、安豹，实土匪以除良而安暴耳！”众闻墨言，惊骇不已。顷之，皆纷纷然做鸟兽散。时媪及垂髫童皆渺然。或曰：“媪抹涕，牵小儿挎筐蹒跚而去有时矣。”时粥铺主人近墨而细声曰：“汝何人，胆何其大耶？岂不闻祸从口出乎？速去，迟则悔无及也。”墨曰：“君诚良言，奈何残贼鱼肉，虽微草伏存未能减辱免祸。如斯，伏存何益焉？悲哉！”粥铺主人闻墨言，惟摇首如拨浪，噤若寒蝉，不复置一词。

墨离“大佳”，心生郁闷，不觉蹇入深山。时光影错落，山道寂寂。忽忆及来日之豹头环眼者，以是心下黯然；暗忖曰“复相见，何以对之？”正自思量，忽见道前有人曰：“君去有日，大王恭候多时矣。”视之，一人颇类仆从，见墨而拜曰：“君可从吾上山，为大王解惑。”墨颔首，影随之。既至，寨护竹篱，茅舍数椽；豹头环眼者迎而出，从者数十人，观之皆闷闷。墨曰：“一别有日，君无恙乎？”答曰：“固知君前行不谐。暇日，有所思，望君为我一决！”遂入寨舍，但见时令果蔬，皆备焉。

时已向晚，甫坐定，豹头环眼赧颜曰：“虽名大王，实则鄙陋，非不具只鸡，实不忍以生灵果肠腹也。”墨曰：“善！名曰大王，其实难副，如斯慈悲，无乃修仙者乎？”笑对曰：“既见真人，焉能假言。吾姓单，单字忍。非善忍，不得已，微草伏存，秉性难移也。昔者，狡山三窟之十万石，仆有与之。幸不死，奈何株连甚广，宗族流离，颠沛失所。以是啸聚，苟延残喘而已矣。知君观风，甚慰。奈何无稽有司上下其手，同气连枝，君下巡以观风，若蜻蜓之撼柱石。尝闻天高帝远，春风阻于玉门，吾意越大荒之州而达天听，可乎？”

墨沉吟良久，曰：“观君及众皆赤胆，肺腑清明；无愧怍，俯仰磊落，惟求一安，或可一试。”单曰：“无稽虽暗，幸逢明光，仆之肺腑，君皆烛照，虽死无憾焉。”墨又曰：“窃闻越诉非易，时有截堵；且复明令禁止，一旦暴露，遗患无穷也。宜慎思而谨行之！”对曰：“青衣小帽，间道而行，庶几有望矣。”翌日，墨别归大荒州，单及其众数十余人间道之京。

墨归，见从叔，垂首以进。初，墨本绝慧，从叔延师教墨礼仪即令曰：“墨素见吾，必垂首侍立，是为天条，违必有悔！”自是墨入州衙，每垂首矣。既入，从叔问曰：“无稽之行若何？”对曰：“法苛群氓，无忌公行，瓮牖绳枢之家难以为继矣。”叔闻言，颇忿然。曰：“是何言，无乃言过其实耶？”曰：“有过之而无不及者也。且狡山三窟，祸延黎庶；天幸海晏河清，难复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故事，奈何民风动摇，常有震天鼓以鸣冤之思。叔岂无运筹乎？”叔曰：“无妨。无忌机敏，必然有计，三杰可用，定能赴死。且无稽宰，吾之同年至交也，何需虑愚氓之蹦哒哉？”墨闻叔言，颇失所望，惟诺诺而退。

逾月余，有书自京驰报大荒州衙。从叔拆而阅之，勃然色变。密谓墨曰：“速令无忌来见！”墨垂首唯唯。翌日，无忌入见，叔叱曰：“不肖子孙，玩忽职守！氓隶之京，汝之罪也。”无忌惶恐，叩首对曰：“素有备，不期匪智狡黠，声之在东，而击之于西，分进而合聚。且狡山之十万石犹未稳妥，不日有船南来交割，庶几不负从爷之所托也。”曰：“幸哉亲翁署京畿之信访司，截无稽刁民于衙署，虚与委蛇，好言劝慰，今事已转圜。特致书，着无稽有司引群氓归。汝有意乎？”曰：“敢不戴罪立功也！”是夜，无忌偕无稽“三杰”，曰涂飞、褚良、安豹及数十余众，策马望京而驰。

时已三月，序在桃灼。野芳氤氲以春明景和，啁啾婉转而清流激湍；时见山鹿，腾跃随心，间或风起，蒙络摇缀。忽闻有马嘶惊喧，金戈铮铮，既而惨呼、诟詈不绝于耳。但见山道有骑二十余，马上之人各挎刀剑，骑尾各有拖拽。或缚从者双手佝偻以行，或扛枷带锁，手足镣铐；或鞭楚加身，血肉模糊；或污秽褴褛，哀号不已。马上之人志甚得，意颇满，皆怀抱瓶酒，拥携只鸡，纵饮狂笑，闻哀呻如听清曲焉。

骑首一人，金睛叠暴，纵马飞驰；马后拖一人，豹头环眼，具枷带锁，足镣手铐，时已面目模糊，奄奄一息矣。驰有间，金睛叠暴者曰：“好贼子！今落我手，犹望生还耶？固知汝单忍，忍痛思痛，痛何如哉？今日事，莫言天知，枉说地知；无论无稽，抑或大荒，天地十方，皆我费氏之空间也。一介草民，鼠隐偷生可也，何寻死为？”语竟，加鞭骤驰，适忍首触一青石，俄尔血出，少间，殷红凝结，石为之染。众人见之，大骇。顷之，金睛叠暴者哑然笑曰：“渠自尽死，与人何干焉？”须臾，骑从者狂笑迭起；嘤嘤啜泣声时有间焉。

忽一骑提缰于前，耳语金睛叠暴者曰：“刁民负累，莫若尽弃之于沟壑；生死由命，何如？”答曰：涂兄“善哉”斯言！除暴安良正其时也。”复闻其后两骑前进曰：“无忌兄之言差矣，褚良、安豹在此！”有间，沟壑惨号，凄然回还；时有禽乱，奋翮远翥。惟见数十骑，耀武扬威，绝尘而去。

居无何，阿墨复至无稽县。骤见六扇门首之石狮周身尽赤，惟头如墨染，而覆顶之螺髻，金光闪耀焉。墨欲见无忌，守者拒而不纳。遂投刺一纸书求见宰，良久，传墨入后衙。见之，则皓首之老朽也。墨讶异之，曰：“方别经年，何憔悴如斯哉？！”曰：“虽一夜白首，诚非一日所致也。汝自何来，大荒欤？狡山耶？”答曰：“从沟壑，乘怨气而见无稽之父母也。”宰闻墨言，惨然笑曰：“无稽之父母，实尸位素餐者也。尝致仕，不允。非不允也，皆汝从叔之力保耳。”有间，以杖击地曰：“汝从叔费仁，实寡德也。狡山三窟，皆其营营，虽拔擢于大荒，多遗患于“无忌”：其子费饰，掌无稽之粮税，兼主簿，登籍造册；其女费琴，常住大佳，理邮递，司往来之信札。大佳乡者，无稽里通外联之咽喉也。无忌，汝从叔之从孙，人所共知，且其远戚，“中表”、“服外”，不知凡几者。近闻汝从叔之亲翁，不日即遣其子曰秦狩者之大荒州分掌按察司。吾与汝从叔，名为同年，实则汝叔之傀儡耳。”

墨闻宰言，叹息曰：“听君一言，汗不敢出也。吾知之者亦浅陋，何期有如斯之暗流也。虽然，君何以从叔之事告我耶？”宰曰：“汝且死矣！”墨惊曰：“何出此言？”宰曰：“汝忒天真！怀揣“上方之剑”以畅行自保，实自戕之利刃也。”言次，以墨投刺之纸书掷墨怀。展而观之，书曰“某某君亲启：阿墨虽费氏，以为奇货。一则利之，一则害之；至利穷而害见，诛之可也。切切！费仁手书，云云。”墨震惊非常，阅之再三，狐疑问曰：“此吾今日投刺之纸书乎？”曰：“诚然。”又诘：“君果欲杀吾耶？”曰：“趋利避害，人性有之。自保计，虽老朽亦恶死而贪生也。”

墨不复言。少间，哂然笑曰：“以吾观之，君必不害我也。”曰：“何也？”曰：“从叔以我为奇货，良有以也。今烛照君之肺腑肝胆，幽明闪烁于脾膈，而肝胆匿影于怯丛也。非是，无稽之父母，焉苟且于今日哉？！”语竟，遂去不顾。宰望墨背，颓然乎其座。

甫离无稽县衙，墨惟觉双瞳若火灼，不及饮食，策蹇疾驰大荒州。既至，不待禀传而昂首阔步，复登堂，又入室；虽左右惊怪亦无敢挡者。忽闻室内叱咄之声曰：“孽畜！犯天条矣！”曰：“世俗人间，试问谁家之天条？”墨挺立，益昂其首，惟注目从叔，若俯察焉。从叔惊诧，顷之，曰：“数载心血，旦夕东流；阿墨犯上，罪不容诛也！”

先是，从叔携墨归无稽，习礼颇苛。制约繁甚，动辄得咎；虽从行出入，察人识心，绸缪应对，然墨于内，恒垂首。且从叔之亲近亦不能目视也。一日，有不速之女自后衙乘轿入，墨无意闻娇啼之声以察之。甫抬首，从叔窥觑之，捶楚立至。自是，墨于衙内惟垂首侍应。惟昔日从叔偕归之夜，恍惚一面，无复再见从叔之真面目也。今从容以观，则正襟危坐于堂，白面长须，道貌岸然也。其面目若有遮，隐约纱影焉。墨注目下视，则祸心郁结，蛇肠蝎尾，腹黑蒸烟矣。有间，从叔恼羞成怒曰：“大胆阿墨，无礼已甚！”曰：“墨虽无礼，尚知耻，从叔何如耶？悲夫！黎庶者何辜，其所求者，不过相安。一朝填沟壑，如父母妻儿者何？沟虽深，生死相籍，有时而盈，奈从叔之欲壑，以何物充填哉？！”

从叔哂笑曰：“大逆阿墨，果非吾费氏之子弟也。费墨，犹废墨也，异乎族类，斯心外向，忝没祖宗！重瞳女，果不祥也。然吾费氏，纵横无稽，驰骋大荒，苦心经营数十载；无论物产，遑论人事，其势亦如蛇，击其首则尾至，动其尾则首救，断其中则首尾俱至；且如巨木，入云参天以盘根错节，枝繁叶茂而浓荫匝地。不惧风雨，雷劈泰然，果然有失，折一枝如壮士之断腕，于本又何伤焉？汝一小儿，虽明玄机，有何能为耶？即不自惜，其奈父母者何？单忍之覆辙，阿墨犹望重蹈之乎？嘻，无稽之宰既不杀汝，从叔亦有好生之德。且去，愿好自为之，永不复见！”

墨木然移时。俄尔，骤奔出。值暴雨，泄若天河决，隐约霹雳；墨望天大恸，双眼血出，凡三昼夜，力竭踣于地；雨霁而苏，则重瞳一之。复视人、物，无他异，泯然众矣。

无何，从叔费仁加殊恩，特超擢，授部院，司都察。司堂恒悬匾，雄楷劲书曰“正大光明”！

散道氏云：“无稽有案，大荒可影；佳梦非空，虽紫泥以滋养硕鼠也。若阿墨有重瞳，幸也非？至暗生光，犹出淤泥之菡萏，清芬摇曳而实孤独者也。

嗟夫！舜有重瞳以列五帝，籍因双瞳而成王霸。如阿墨者，重瞳之子，寂寂无名，徒暗夜而烛照，杞人以忧天。枉自清明，于事复有何补焉？噫！一旦憔悴，泯然而众，岂非宜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