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囊设计师

作者: 齐三生 | 来源:发表于2019-03-21 22:39 被阅读26次
图片:公鸡爸爸 2019

短篇集:李斯林基金会

我是一个胶囊设计师。

请先别理解错,这个职业,和那些胶囊的研发者是完全不同的,许多人会混淆概念。

打个简单易懂的比喻吧。胶囊里的千万个纳米机械,它们就像是一本书的许多纸页,是内容和信息的物质载体。载体才是研发者的工作,而服用这些胶囊后,载体将给予人的故事和体验,则由胶囊设计师来赋予。

所以本质上,我是个诉说故事的人。确切来说,我抛出故事框架,而体验故事的主角是你,服用胶囊者。

不过,我同时也是胶囊的消费者,一个胶囊的深度依赖者。在这个时代,谁不服用胶囊呢?这就和早晨起来喝咖啡,晚上睡觉之前喝酒一样。

认识我的人,说我的生活不健康。他们都说我应该更多外出社交,进行些体育运动,注意饮食,也许交个nice的女朋友,就算以后不再结婚生育,也要为未来多做打算,总之要活得更好些,更积极向上些。

你们根本不理解我的世界,却在我面前摆出说教的姿态,是什么意思?我想了下,要不就是人云亦云的客套话,你并不是真正关心我。要不,你就是在向我显摆,显摆你的生活有多好,有多富足,多么的阳光健康、积极向上,不是吗?

每个人的故事主线都是不同的,无论在现实中,还是在胶囊里,都如此。

我喜欢上胶囊,是因为我在十年前被查出晚期的胃癌,医生果断切除了我的整个胃。好不容易幸存下来,我却变得无法正常饮食了。这让我十分消沉,因为制作和享受美食,本来是我和这个世界最大的羁绊。

在成为胶囊设计师之前,我曾是个职业厨师。

这十年,我的女儿和前妻从没有回家看过我一回。

十一年前,我和女儿大吵一架。她瞒着我,化着辣妹妆,在一个地下咖啡馆当女招待。我偶然在一个网站上看见她后,马上跑去店里,怒气冲冲地把她揪出咖啡店,骂她一个少女不知廉耻。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行为真是欠妥。儿女,怎么可能一直是乖巧的宝宝呢。不知廉耻,也实在是言重了,她只是打扮得比较艳丽,在咖啡店打工而已,最多和客人一起拍个大头贴。再说我们这些成年人,难道没做过不知廉耻的事情吗?

我很想对她说一声“对不起”,但没能做到。她呢?为什么我生病了也不来看我?难道至今也无法原谅我,理解我吗?

体验过死亡的味道后,我应该对一切都云淡风轻。

毕竟,人本来就是孤独的。

在人生这个隧道的两端,只有两道光能照进来,一道是生,一道是死。

生的时候,父母只能在前面焦急等待。死的时候,儿女若能在后面含泪相送,已经很幸运了。出入人生,没有人能真正得到陪伴。而且,隧道里的黑暗和艰难,必须由自己来跨越。

所以,每个人与生俱来就该有自己的故事和体验。谁又比谁更了解谁?

因为你是父母,所以就真正了解孩子吗?因为你是儿女,所以就真正了解父母吗?这个逻辑是不通的,少一点虚伪才多一些坦然。我的生活就是这样,何必被人评价健康或不健康。

是胶囊让我懂得了这个道理。

一开始买胶囊,我是想再体验一次上好的牛排。有胃的时候,每个季度发奖金的话,一家三口出去吃一顿奢侈的牛排大餐,是我最享受的时光。我的女儿和前妻都喜欢吃牛排。

我喜欢瘦肉牛的菲力。虽然比如带雪花的沙朗牛排,碳烤后入口极为惊艳,可是没有深度。只有瘦肉牛的菲力,才是最能吃出那头上等牛味道的部位,甚至能吃出那头牛生前的经历。

我女儿和我是不同的两个极端,她只爱碳烤的雪花。她吃肉的时候,嚼得兴高采烈,她满脸红晕,像个红苹果一样。

胶囊让我体验到的,比现实更为精彩,我想是因为进入脑部的纳米机械,能向脑神经发送讯号的关系。多巴胺的分泌会更多更直接,设计这些体验的人,真是花了很多心思,这是个需要理解力和同理心的职业。

厨师是具备这个职业素养的。

做菜烹饪,和讲故事是一样的。酸甜苦辣,配什么香味,是否要加些奇异的佐料,都由厨师曾经的学习、经验、情绪和对菜的理解来进行判断。当然,对客人需求的关注也很重要,但厨师必须先审视自己。

一个合格的厨师,必须对自己有深层次的理解才行,理解自己在现实中是一个怎样的人,你想要诉说怎样的故事。

最好的厨师,主观上都最喜欢品尝自己做的菜。

我入这行,是在体验了所有胶囊后,为了做出对自己而言最好的胶囊,做出属于我的最好的故事和体验。

不经意间,我设计出了一款胶囊。这款胶囊,已经成为李斯林基金会的实业公司有史以来最畅销的一款。这是一个游戏,一个贴近生活的故事,一段爱情的经历。

一颗胶囊的时效是两小时。服下胶囊后,人会处于类似梦境的状态,只是这个梦境无比真实,也不会轻易忘记。梦境中的时间感与现实是不同的,也许能够经历好些日子。每天下班回到家,我都要服用至少三颗胶囊。

在这个游戏上,我已经服用了超过一千颗这种胶囊,也成为了相关论坛上,这个游戏最深层次的玩家。我已经玩到了第九个境界,排名第二的玩家还在第五个境界而已。

我马上就要通关了。我知道,到了第十个境界,游戏就会结束。有趣的是,我并不知道游戏的结尾,这也是这款胶囊设计的卖点之一。

有时候,我已经分不清现实的世界和胶囊的世界了。

当初刚离婚时候,不再需要为家人做饭,我就会经常忘记吃饭。而现在,我经常记不得自己在现实中没有吃饭,因为在胶囊的故事里面吃过了。

所谓的第九个境界,是指在我服用了一千多颗胶囊后,与我自己故事中的女友达到的亲密关系的程度。

一千多颗胶囊,堆砌出了另一个真实丰满的世界,我是真的拥有一个女友。

那些说我不健康的人,他们根本不了解,她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他们总是只注视着现实的世界,却不知现实中的琐碎,完全不能代表自己真实的世界。在我看来,他们才是一群不健康的人。

她比我年轻二十多岁,为了她,我可以去做任何事情。我爱她,胜过世界上的一切事物。

即使我再忙碌,也一定会挤出时间疼她、爱她。我为了她辞过职,放弃了我所喜欢的职业。为了她,我可以与所有的人和事为敌。我可以毫不迟疑地剖开自己的胸膛,掏出那颗鲜活跳动的心脏,只要她想看,我心里铭刻着的,她的名字。

回到家里,服下胶囊,才是我的真实。对外面的现实世界,我没有兴趣,也不抱任何希望。

“这里真美,”她的眼睛注视着我说道。

暖阳下,在屋顶凉台的微风中,我们紧挨着彼此,坐在纯白的餐桌前。在白色的大陶瓷杯里,我们一起喝一杯鸡尾酒。调酒师一定在酒里放了好几种热带水果,甜味和香味的搭配很平衡,让人的味觉品尝到一种安全感。

“最近我们见面变少了,”她又说。

“嗯,我觉得我们的关系进展太快了。“我说。

“你什么意思嘛,我们都认识快一年啦,有什么事情不能对我说的。“

“我也想见你更多,和你永远在一起。“

“那不就好了,我们永远在一起。“

“可是,到了下一个境界...,我怕,我怕一切都有结束的时候。“

“你真是个自相矛盾的人。你难道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吗?“

“我不知道,一切都有终结的时候。“

“这样说,岂不是一切都没有开端的时候,才是最好的?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放心吧。“她明朗的眼睛看着我,随即一下子依偎在我的怀里。

“你知道,我可以为了你去做任何事情。“

“怎么证明给我看?“

“我可以马上从这里跳下去。“

“哈哈哈,“她婉柔地笑着,突然从我的怀里抬起了头,坐起身来。

她脸上的温柔消失了,然后出现了平时不常见的严肃表情:“在你的世界里,跳下去也不会有事。要跳,你就在现实中跳下去看看吧。”

我一时语塞,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这之后的两个月,我和她并没有进入下一个境界。对第十个境界,我既恐惧又期待,这样的矛盾简直把我逼到了崩溃的边缘。

我买了许多许多胶囊,我开始大把大把地往自己嘴里塞着这些胶囊。可是我除了变得异常消瘦之外,并没有任何进展。她甚至开始对我冷言冷语,我的心脏变成了雪窖冰天。

到了第三个月的一个傍晚,我仍然还在苦苦思索着她的话。我在两个月前就向公司申请了病假,我已经很累了。大脑不容我再进行思考,我不由自主地驱车到了现实中的这个地方,这里和我们三个月前约会的场景一模一样。

我来到那个酒吧的凉台上,站在了栏杆边缘。

凉台在三楼,这个三层的楼房建在一个小山坡上,往下看,我的双腿一阵酥麻。从这里往下跳,就算不摔死,也肯定会残废。

我有种想要往下跳的冲动,但我仅存的一丝理智告诉我,这只是一个游戏、一盘菜,我自己亲手做的。不往下跳,又有什么错呢?

我已经有整整一个月没有见到她了,这让我感到疯狂。更受不了的,是好几个排名在我下面的人,也已经来到了第九个境界。要是有人比我先到第十个境界,我怎么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慢慢的,我的理智似乎占了上风,我转了个身,想要离开栏杆的边缘。

“先生,您在等人吗?“女服务生走过来亲切地问我。她和那个世界的服务生长得一模一样。

“是的,我在等人,一直在等。”

我说完,忽然往后仰倒,我自己也意想不到,我居然行动了。我感到栏杆顶着我的腰部,我的重心慢慢地往外飞去。

在服务生的尖叫声中,我的身体往下坠落,我闭上了眼睛。

当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浑身都动不了。我感觉不到自己手指和脚趾的存在。

我的眼前,坐着一个有点熟悉的身影。

“对不起,等我能站起来的时候?我们再一起去吃顿牛排吧。“我轻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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