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已经是将近7点了,他直起身子往窗外看了看,外面是一片夏日的黄昏。
嚣张跋扈的太阳在高倨了漫长一天之后也终于偃旗息鼓,刺眼亮目的强光渐渐泯弱成柔和温淡的橘光,是一种迟重的金色,暗蓝的天空上有片片洁白长云,飘飘渺渺地铺展舒张,往看不见的远方静默地延伸,日落处有艳丽绚烂的橘红色彩云,像古代时候女子出嫁时身着的红嫁衣上的红纱,泛着柔和的微光轻浮在暗沉的蓝空与倦怠的夕阳之间。
这时候的天是很美的,喧闹燥热了一日的天与地都笼罩在柔美的霞光里,像笼罩在一片粉红迷雾里,静谧安宁。
这是盛夏时节的黄昏,夕阳如醉,他听得见归巢的鸟雀清越的鸣声,听得见远处公路上在霞光里疾驰的车辆发出的轰动声。天就要黑了,他想,夏天的天黑得晚,但终究也要黑下去的。
粉红棉被里的她睡得安稳,平日苍白的脸颊今晚竟也泛着点微红的色。她今天开心,安眠中的眉眼似乎都还带着甜甜的笑。
因为治疗的痛楚,通常,她的小脸总是扭曲着,眉目委屈地扭在一起,成串的泪水把整张脸都浸湿,往下滴落进脖颈,衣领成了湿漉漉的,黏答答地贴着皮肤,像被一条潮湿的绳索圈扰着。
她总是哭着看他,泪汪汪的眼睛望着他,眼眶红肿,在喊“爸爸!爸爸!”,他不知所措地心痛,不能回避也说不出话,只是抓着她的小手,含糊无可奈何地“嗯嗯”。
可她今天开心。
今天不用去医院,他带着她去了她一直心心念念的游乐园。
五彩斑斓的旋转木马,像天使的座驾。他的孩子坐在上面欢笑呐喊,好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快乐那刻都围笼着她。
她确实是他的天使,坐着绚烂的木马降临在他暗沉的屋子,瞬时,四壁都被她的光彩照耀,他在她带来的光华里度过了一段幸福的时光,而现在,这样快,她就要回去了吗?他还没有来得及给予她他所幻想的在这人世上一切的好。
夕阳渐渐沉向地平线,房间慢慢暗成一片昏黑的模糊。他还站在床边看着她的脸,然而实际上她的脸也已经在黯淡的光线里模糊,他只能吃力看见一点粉红一点苍白在灰黑的视觉里隐隐缩缩。
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曾经在江边送故人乘船离去的古人,看着白色的船帆渐渐与白色的水面融而为一,孤帆远影,张望和目送终究变得越来越吃力。
后来,只留下他站在岸边失神,落魄地想要离开却迈不开黏着于地的双足,他已经不知道送别之后该往哪里走。于是他在一片茫然的昏黑静寂里站着失神。
“爸爸......”他恍然惊醒,走到她的床前,打开床头那盏小灯,浅黄的光晕像水波般泛出一圈涟漪。她的脸在灯下显现,微微张开了眼,像一条浮出水面的金色小鱼。
他的手抚上她淡薄的眉角,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点颤抖:“怎么了可可?”
可可蠕动着薄薄的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她轻咳了一声,似乎鼓足了力气,再次开口:“我想喝水。”
“好。爸爸这去给你倒水。”
于是他来到客厅,借着窗外的灯光来到茶水桌,打开暖壶,将温水慢慢倒至她的卡通水杯里,上面绘着一只红耳朵的小猪,正哈着嘴笑,露出大红色的舌头。
他听见水落入杯里咚咚咚的声音,他想起去年秋天他们一起去爬山,山里咚咚咚的溪流声,那个时候她的病还没有这样重,她在他的怀里笑着闹着,在他的眼前跳着跑着,满世界只有水声风声和她的笑声。
那时候她多开心啊。他又想起给她喂药的时候,她蹙着的眉头。
药水很苦,他知道,可是她不得不紧紧蹙着眉头喝下去,喝下满满一杯黑色的苦水。他赶紧把方糖放进她的嘴里,她蹙着的眉总算舒展了一些,可是他知道,此刻除了口腔里有一点廉价的甜,她全身都是苦的。
那些灌进去的黑色苦水似乎在她全身血管里流通蔓延,他觉得她瘦弱的身体里流动着的似乎再不是鲜红热烈的血液,却是那些墨黑凝滞的药水,那些死气沉沉的令人作呕的药水。
有一点水洒在了桌面上,他感觉自己的手好像带着一点颤抖。
他转身,端着一杯清水,看见窗外有一束橘红的灯光照在客厅紫色的沙发上,像一条静默的蛇匍匐着,带着危险和狡黠。他这才意识到,窗外的天已经完全黑了。
明明在一个小时以前天边还是一片绚烂和璀璨的云霞,满天美丽的霞光像是从云端的天堂里漫射而来,可是它黑得这样迅速这样彻底,不带一丝挽留和眷恋,似乎之前表现的柔情都是天空作假的幻象,而黑暗才是这场戏的真正内容。
他想,夏天的天黑得晚,但终究也要黑下去的。
图片 网络二)
清晨她醒得早,躺在床上喊“爸爸爸爸”,他过去看见她睁着一双乌亮的眼睛,经过一夜沉静的睡眠之后,她似乎有神得多了,但脸色却还是依旧的苍白。
他走过去坐在床边,握住她刚从被窝里拿出来的温暖的小手,他问她:“可可,今天你想吃什么?”她眨巴了一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一下,像一点旋风迅疾飞过了枝梢,然后带着刚醒转的沙哑嗓音软绵绵地说:“我想吃小笼包。”
夏天的清晨,还有一两丝凉风在街道流窜,翠绿的枝叶在窸窸窣窣地响,这个时辰的阳光还是浅淡的黄色,如小孩子刚长出的薄薄碎发的黄。
可可很小的时候,刚长出的头发就很黑了,可可的外婆把可可抱在手上,慈爱地亲吻她柔软的头发,开心地说可可的头发这样黑,以后一定是个美丽的女孩子。
可可的母亲也是有一头乌黑的头发,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才刚洗过头,散着洗发水浓烈的香味,还有未尽的水滴滴落在她的肩头,泅湿了她的白色衬衣。
那天之后,他记住了她黑色的头发和温暖的香味。可可的那头黑发,必然是遗传了她母亲的好基因。
他走到街角的包子铺,早起赶公交的上班族们已经在门口排起了长队,他就排在队尾,等着买可可的早餐。
他前面是一个年轻的女孩,长发染成耀眼的黄色,两边耳垂上各挂着一只银色的大圈环,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地发着银光,耳下一点的白嫩肌肤上投有圈环的灰色阴影,也是两个大圈,虚虚晃晃地。
他站在她的身后,想起他的妻也有过一双银色的大耳环,可是后来因为她很久不带耳环,耳洞堵上了,她便再没有戴过了。
他往日出的方向看了看,蓄势待发的太阳正在慢慢升往上空。他想夏天的早晨虽然凉爽,但太阳终究是要烈起来的。
那个时候她戴着两个大大的银色圈环,和他牵着手走在河堤,他记得那是秋天,正是10月,灰白色的天空很高,云很少,有黑色的大雁排成列队在上面渺渺远远地飞。
他们牵着手走,也不说话,也不看对方,步履放得很慢,慢到他可以细细地感觉着她掌心的纹路,有时候她披散着的长发会随风吹起飘拂到他的手臂。
他不刻意低头去看,只在眼底里有那发丝的细细翩翩的影子,像夏初聘聘婷婷的小蜻蜓在蹭着他,隔着衣服都似乎能感觉到那柔软的触感。
河畔的风凉,走在身边的她咕哝了一句“有点冷啊”,他便体贴地把自己的外套为她披上,她低下头,脸悄悄地红了。
他的脑海便突然浮起初中时候语文老师在课堂上声情并茂地读过的那首诗,他记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莲花不胜风的娇羞”,那位年迈的语文老师对文学有着强烈的爱与激情,他读诗时,总是一脸的沉醉和欢喜,“好诗啊,好诗!”读毕还得感叹,明明已经烂熟于心,却还像是第一次读到一般。
此刻他看着她身边这个低着头的女子,齐眉的黑色刘海在风的挑拨下向上扬起,露出些许光洁的额头,扬起的碎发也像是夏初调皮机巧的小蜻蜓,在微风里一逗一弄地游戏。他听见她轻轻的声音,“谢谢”,像蜻蜓尖细的足只点在尖尖荷叶上的温柔。
他在心里想:真是好诗啊。
等他提着早餐往家走时,听见居民楼前的大树上有喧闹的蝉声起起伏伏,像一片随风翻涌的稻田。
繁茂的枝叶葱茏郁郁,泛着一团翠绿鲜活的色彩,在阳光下反射着片片亮光。
他想起有一年夏天,也是这样蝉声连绵的夏天,他带着可可在楼下玩,可可突然被地上一只死去的蝉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爸爸。”可可蹲下来撅起屁股,眼睛盯着那个躺在地面上一动不动的黑色硬壳躯体,好奇地问,“爸爸,这是什么?”
“这是蝉。”
“蝉是什么?”
他冲着可可露出一个欢快的笑容,然后用手轻轻蒙住可可扑闪着好奇的眼睛,在她耳边说:“你听,可可,认真听,听见这院子里有什么声音吗?”
可可安静地听着,过了一会儿她嘻嘻地笑着说听到了听到了,然后用稚气的声音大声模拟着:“吱吱吱吱吱吱………”他感觉到可可长长的睫毛在他手心里柔柔地闪动,痒痒的,像一只蝴蝶的翅膀飞过手心。
他开心地笑她,放开他置于可可眼上的手,那双乌黑的眼睛里满是单纯的喜悦和舒快,她咧着嘴对着他笑,露出还未长全的参差不齐的白色牙齿,细碎的阳光把她笼罩着,她乌黑凌乱的碎发也染上细碎的明黄色,可可的外婆说得对,他想,可可是个美丽的女孩,她将来会是个美丽的女孩。
他的眼前仿佛就这样浮现出那天可可在阳光下明亮的眼眸。仿佛阳光不是照耀在她的眼睛上,而是她的眼睛里源源不断地流出阳光。
可可后来还问他:“那只蝉是死掉了吗?”他回答是,可可又问:“它的朋友们都没有死,为什么偏偏它死了呢?”他沉默了一会,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看着灼热的太阳正当空照耀,有些恍惚地说:“也许是因为太晒了。”
他停在楼梯上,他本正要迈上一个台阶,却突然把那只已经迈出去的脚又迈回来放在原来的位置上。
楼梯间是阴凉的,狠毒的太阳已经被完全隔绝在外头,四周只有水泥砖头带来的森森凉意,可是他却感觉仿佛眼前有一个浑大的太阳直直地照射着他,热辣的光芒让他睁不开眼睛,甚至要流出泪来。
他真的要流泪了,他发现他的鼻头很酸。
是的,它的朋友们都没有死,为什么偏偏是它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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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他想给可可做玉米饭,她很爱吃。不过因为嫌麻烦,以前他很少做给她吃。
他想起她好多次坐在餐桌面前,盯着眼前的那一碗白米饭,然后拿起筷子将碗里的米饭反复鼓捣翻腾,“玉米呢?玉米呢?”
她不满地嘟囔着,小手紧紧抓着长长的筷子,低着头嘟囔:“玉米呢?玉米呢?”
她期望在她搅动的筷子下能够出现一粒粒金黄的玉米,然而她看不见,尽管把碗底都翻了一遭,可是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颗颗无辜饱满的白米粒与她相对。
可可撅着红润的嘴唇,胖乎乎的小手抓着筷子,一下一下戳着柔软的米饭,她低声不满地问,为什么今天又没有玉米饭呢,昨天说今天做的,为什么今天又没有呢。
很多时候可可都是这样嘟囔着吃着午饭,她的不满和失落也在咀嚼中渐渐淡漠下来,好像雨水慢慢渗入泥土,地面重又恢复干燥。
可是有一天,可可再也不想忍受这种日复一日的失望,她几乎有了怨气。
她把塑胶筷子往桌上一扔,气鼓鼓地背靠椅子坐着,张大着眼睛瞪着我,她大声地问为什么今天又没有玉米饭,她的声音因为刻意的提高而显出些尖锐,她的质问那么一本正经的孩子气,她投过来的目光充满单纯薄弱的气愤,那不过是一个贪吃的小孩正常的闹脾气而已,只要和声细气地哄哄她,只要诚恳地向她表示道歉,只要郑重地向她再立下一个简单的承诺,可可是个懂事,她很快就会选择谅解和相信,然后会重新拿起筷子,在怀着对明天的满满期待里一点一点把落寞咬碎嚼烂,糊作一团沿着喉咙吞进肚子里,就如往常一样。
可那天他心情差,工作上出了一点纰漏,刚被老板不留情面地骂了一通。精疲力尽地回到家,只觉得生活是望不到尽头的海,他在其中随着波浪翻天倒地地冲滚,他想要把控自己的方向,却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一切的坚持和忍耐都是虚妄,咸咸的海水涌入他的口鼻,他在水波里无可奈何地起起伏伏,这样累,这样累。
他无精打采地坐在餐桌上,想到下午还有一大堆破事要处理,更觉疲惫。
可可在这时向他发出不合时宜的抱怨,他看着她向他投来的不满的目光,有种疲于应对的烦躁,他冷冷地说:“把筷子拿起来。”
可可要是这时候悬崖勒马,也可免过一场责罚。但她尚不懂得察言观色,她向他继续肆无忌惮地抛出她的质问和气愤,为什么今天没有玉米饭,你昨天说今天一定会做给我吃的,为什么我找不到玉米。
他拧紧了眉头,把端在手里的碗往桌上重重地一放,白色的瓷碗与玻璃桌面相碰撞发出尖利脆烈的声音,突兀夸张地响在两个人的饭桌上,响在安静的公寓里,震痛了可可的耳膜。
可可在声音落下的瞬时小小的身体也随之颤抖,她的脸色变得灰白,低着头,之前所有的懊恼和发泄刹那从她的身体逃离,但他依然用冷酷的眼神瞪视着她,用粗哑严厉的嗓门大声向她传达不容置疑的命令:“把筷子拿起来!”
“呜呜哇......”可可终于哭出来,她的两只肩膀随着身体的战栗而抖动不已,像在大雨里穿行的燕雀急速扇动的黑色翅膀。
他在厨房里一粒一粒地剥着玉米,把浅黄色的玉米粒放在手边的白色瓷碗里,把光秃秃的玉米棒扔在簸箕里,他机械地重复着,玉米粒越积越多,他陷进的回忆越来越深。
他想起他的妻也迷恋着玉米的味道。他们刚结婚那会,她特别爱做玉米排骨汤,每一天他下班推开门,都闻到玉米清甜的香味,悠悠荡荡地从厨房飘出来散落在整个公寓,他像一脚走进了春天的花房,整个公寓都浸润在春日黄色的暖阳里。
他看见她的妻美丽就如一朵春日里的花,婷婷地盛开在他的眼眸里。
她转过头,对他露出甜美的笑容,他看她,却像隔着一层花样的白色薄纱,他想走过去抱住她,他想闻闻她温暖的发香,他想像往常那样亲吻她的光洁的额头,他想向她倾诉所有的思念,摆脱那些让他夜不能寐的痛苦和泪水,他要走过去,抱住她,告诉她他是多么想念她。
可是他动不了,他惊奇地发现他的双脚似乎被铁钉牢牢地钉在了地面上,像被禁锢在墙面上的画框一般无法动弹。他向他的妻投去迷惑和求助的眼神,却看见她的笑容在那层白色薄纱后越来越淡,她的脸颊和躯体正在一点一点消弭,像画在散沙上的人像画正被风渐渐吹走轮廓,他失控大叫:不!
他突然发现瓷碗里的玉米粒已经溢出了碗外,明黄色的粒子越过碗沿掉落在青色的地板上,在碗下沿着碗边围成薄薄的一圈,似春天时节树下的落花。他叹了一口气,又看见手中的玉米棒上沾有湿漉漉的水珠,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泪流了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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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饭端进房间的时候,可可又睡着了。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可可的床边,把饭菜搁置在床头柜子上,然后坐在可可柔和轻巧的床上,这张粉红色的床托举着可可娇嫩消瘦的身躯,像一叶扁舟载着可可在平静的海面上稳稳飘浮。
他轻柔地抚摸着可可的脸颊,熟睡中的可可脸颊微微发烫,他冰冷的手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担心会把她惊醒,便赶快又抽了回来。他体寒,手脚常年冰冷。
冬天的时候,可可喜欢用自己暖乎乎的小手抓着他的手,放到嘴边一本正经地呼气,呼出团团白色的热气给他的双手带来潮湿的温暖。
那个时候的她真像一只暖烘烘的热水袋,似乎全身都流淌着温暖的血液,让她在严寒的冬日里依然将源源不断的暖流送到他的手中,他像接收着馈赠的流浪旅人满怀着善意地看着他可爱的女儿。
她红扑扑的小脸在裹在白色高领毛衣里,就像一朵红芯白瓣的花。
可可张着大眼睛问他:“爸爸,为什么你的手这么冷啊?爸爸,是不是人长大了手就会变冷啊?爸爸,是不是手变大了就会变冷啊?我的手好小,就可暖和了。”
可可的问题总是那么多,她对世上的一切随时都在发问,他觉得她的脑袋里好像装了一个发条紧实的玩具跑车,在她的思维里不知疲倦地蹦跶颤动,无穷无尽的问题从她嘴里像成串的珍珠一颗连着一颗吐露出来,他有的时候疲于应对,有的时候不知所措,有的时候敷衍塞责,更多的时候他喜欢听她用稚嫩的声音向花朵提问,向大地提问,向春天提问,向世界提问。
他已然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大人了,对未知没有好奇对现在不求改变,他听见她新奇地看待事物的声音,听见她的渴望和期待的声音,觉得自己似乎也沾染上了一点活泼清新的空气。
他把红扑扑的她拉进自己的怀里,好像把一个红扑扑的小太阳融入自己冰冷的身体。
“爸爸......”他从回忆里醒来,眼睛望向声音的源头,看见她微微张开刚从睡梦中醒转的迷离的眼睛。
他凑过身去,把手放在她的额发上,压低了声音轻柔地问:“可可,今天爸爸做了你爱吃的玉米饭,现在吃吗?”
可可的眼睛里有轻微的光亮了一下,可是瞬时又黯淡了下去,她艰难地启开那两片苍白的嘴唇:“嗯.....我想吃,可是又不想吃......”
他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发:“爸爸知道你胃口不好,不过还是吃一点点吧,你闻,很香。”
可可便乖巧地点了点头,于是他把可可的身体用枕头稍微撑起来,用小勺子给她喂饭。
可可半张着眼睛,脑袋无力地耷拉着,脸颊上已经看不见微红的血色,清白的肌肤和清白的嘴唇,像一个空洞的谎言,时时刻刻都在面临着被拆穿的危险。
他慢慢地给她喂饭,她每次都只能吃进勺尖头的一点,他看出她吃得那么辛苦,好像每一次咀嚼,都需要发动全身的力量,似乎她不是在用牙齿啃噬,而是在用整个身体,她太累了,尽管一直躺在床上,尽管一动不动地沉睡,但她的疲倦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减缓,现在睡眠于舒缓她的倦怠就如用水去清洗刻在桌面上的字,一场隔靴搔痒的徒劳。
他开始后悔,应该煮粥的,可可也爱吃玉米粥的。
他为自己的马虎粗心感到无比懊恼,明明知道可可吃米饭辛苦,为什么还要煮米饭呢?难道她现在不是越来越虚弱了吗?生病的人需要喝粥呀!
“生病的人需要喝粥呀!”他的妻子曾经对着因发烧而在床休息的他说。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半躺在床上,看见窗外白亮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拍打着窗户和树叶,他听见沙沙沙的响声在他太阳穴里敲击不停,他感到头昏脑涨的难受。
他的妻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来到他的床前,她腾出一只手轻抚他的额头,她的目光如水般流淌在他的脸颊,为他红烫的脸带来丝丝澈凉的清流,他的眼睛也像蒙上了一层浅薄的水层,他似乎是在水面下看她,看到她纤细白皙的手停留在他的额头,他得以看见她掌心的纹路。
他曾经牵着这双手慢慢地走在湖边的小径上,慢得他可以用自己的手指仔细地揣摩并想象着她掌心的纹路,慢得他感觉时间正在给予他最大的恩惠,慢得他以为这样走下去便是一生一世。
“想什么呢?吃一点啊。”他回过神来,她正把着一小勺的粥放在自己的嘴边,“我都吹凉了的,不烫。”
她冲着他温柔地笑,像湖面上泛起的微微涟漪,在明媚的阳光下美成花心的形状。
他是在湖面下,隔着发光的湖面看着她,他突然觉得要流出泪来。
于是他艰难地举起无力的手,想要触摸那张美丽的脸,他的手到达了眼前的湖面,伸出去,伸出去,他在想,伸出去,伸出去,他在着急什么?他的手终于触碰到了柔软的水,他看见眼前的水被他的手搅动泛出一阵乱码,他看见她的手她的脸她的笑瞬时消失在那阵光里,他伸向了一片虚空。
“爸爸......”他看着可可,想要把这个世上所有的温柔都放在目光里给她,“怎么了?”可可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想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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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个人坐在餐桌上吃饭,可可只吃了几小口,又躺下入睡了。
可可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她好像是一辆因缺油而快要熄火的汽车,前方怎样的美景都不能使其继续行驶,它身不由己地驻足在此,沉沦在此。
他吃得很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吃饭成了一件打发时间的活动。
为了照顾可可,他辞去了工作,每日只看着可可,可可入睡的时候,他便斜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看着明黄的阳光从正前方的白色墙壁慢慢滑向左边的大时钟上,从秒针分针还有时针滴答滴答刻不容缓的计算里滑过,再滑向他的身上,照耀着他冰冷的双手,照耀着他湿润的双眼,像照耀着一棵安静的树。
他抬起双手,看见手心一片柔和的橘黄,他看见橘黄之下他粗糙错乱的纹路。
他紧紧握住双手,像那时候可可在黄昏下紧紧握住从树下流泻的细碎阳光,她大声地笑着,她在光影斑驳里对着他露出大大的笑容,大声地喊:“爸爸你看呀!看我抓住什么了!”
她欢乐的声音盖过了如树叶般茂密的蝉鸣,眼睛里流露的喜悦的光盖过了盛夏如钻石般灼耀的光芒。
那时候的可可和如今在床上恹恹躺着的可可是天差地别啊,那时候他觉得她的精力怎么会这样多,为什么她闹了一整天也不累呢,为什么她总喜欢大惊小怪地尖叫和犯傻,有时他甚至会在心里小小地怪她,怪她不知疲倦地跑跑跳跳,怪她死缠烂打地磨着他要出去玩,在他只想要舒舒服服躺沙发的时候。
可是现在他整天躺在沙发上,又多么渴望可可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像曾经一样拉着他的手使劲地往门口拖拽。
他把眼睛望向可可的房间,门虚掩着,可可沉默地睡在她的扁舟里。她会不会突然从扁舟上下来,推开门,重又跑到他的身边,发出欢乐的笑声,发出夸张的尖叫,就像她只是做了一个格外长的梦,就像他也只是做了一个格外怪的梦,然后他们互相分享彼此的梦境,一边又忍不住地笑,就像他们曾经那样。
他这样想着,望着那扇门的眼睛就加了一点期待和祈求。
可是等到阳光离开了客厅离开了天空,那扇门依旧纹丝不动,明明那样轻巧的门,是可可一个手指就能够轻而易举推开的轻巧的门,如今却凝成了一块沉重的碑石,在他强烈的呼唤下纹丝不动。
身边的空气暗下来。这一天就这样滑过去了,他想,又一天这样滑过去了。
他往窗外看了看,残阳如血,深色的红光聚拢在西方,像一场盛大的祭祀,红色与血色的交织,是虔诚的祭品在天边留下的绝望的呐喊。
他想起很久以前那张陈旧的白色病床上大片的血迹,如墨般粘稠,也似今日此刻的天际,虚假狂妄得像一个幻象,像一个精心布置的骗局,不,不,他瘫倒在那片血迹面前,不,不,不可能,不可能。
他的眼泪涌出来,在那片铮铮红光里,眼泪变成透明的血。
他走进洗手间,看见自己的脸在明亮的镜子里突兀地出现。
他有些不敢置信地凑近,镜子里那张焦黄憔悴的脸是他吗? 他看见这张脸上的那双眼睛已经深深往里陷落,像是两口荒芜的井,看不见水色,只是一片深不可测的空洞,他看见他许久未修理的下巴,黑糟糟的胡茬像荒草一般蛮横地生长,杂七八落地横竖在他的嘴下。
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轻叹了一声,正打算转身拿剃胡刀整理一下,却又意外看见有一缕白线像一丝细风在眼前倏忽而过,他慢慢回转,捕捉那丝细风:是白发。
他“唉”了一声,在空亮寂静的盥洗室里,四壁是泛着白光的瓷砖,他的叹息和惆怅在这些冷峻沉默的白光里显得怯懦而弱小,不,不只是在这里,整个公寓都是沉默的,沉默地看着他,沉默地等待着一个恐惧,沉默地吞噬着眼泪和回忆,沉默地回应着祷告和祈愿。
他感觉一种想要打破这种沉默的强烈冲动,他想要打碎厨房里所有的碗碟,打碎房间里所有的电灯,打碎桌上的暖壶,打碎阳台的花盆,打碎所有他能够打碎的东西,以回应命运对他的打碎。
他把脸靠在门边白色的瓷砖上,一股无情的凉意像一簇冰冷的利箭刺透他的肌肤,他闭上眼睛,四面的白光像一双双漠然的眼睛注视着他的痛苦,他脆薄的眼皮都无法隔绝这些麻木冷漠的目光,它们像白色的幽灵射进他的眼眸,射进他的眼球,他又听到他的脑袋里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像一片密密麻麻的蝉鸣笼罩着他的脑袋。
不,不。他闭紧双眼,慢慢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像靠着一具冰冷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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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经就这样紧靠着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的美丽的妻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张布满了红色血迹的床单上,他看见她的嘴唇依然是红润的,看见她的眼睛轻轻闭着,好像只是因为太累而陷入临时的睡眠之中,好像只要他一呼唤便足以让她醒转。
他俯身将自己的脸凑近她的脸,她的鼻翼周围有很多细小的褐色雀斑,平日她总是用白色的粉将它们掩盖,他还记得她坐在梳妆台上一边往脸上不停地扑粉一边向身后的他抱怨,说自己真是讨厌死这些数不清的雀斑了。
他在镜子里望见她烦恼的眉眼,便笑着走过去凑着她的脸张大眼睛认真地看,“数不清啊来来那我来帮你数一数啊......”他记得她大笑着推开他的脸,骂他是个神经病。
他看见她脸上的雀斑真的就像灰色的麻雀在她的笑容里飞舞起来。
那时候他们好像总是没玩没了地笑,吃饭的时候一边笑一边吃结果总被食物噎到,看电视的时候找槽点,一唱一和地笑着吐槽。
后来她怀上了可可,而他那时正是工作紧张的时候,他需要抓住这个机会努力表现得到升迁。常常是她一个人在家看看电视听听音乐打发时间。
他深夜加班回来,她已经睡下了,卧室里还亮着床头的浅灯,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蹲下身注视着她熟睡中的脸,因为怀孕的原因,她的皮肤状态不好,脸上雀斑的颜色似乎也加深了,他探出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这些褐色的斑点似乎就在他的手下跳跃,他好像都能感受到它们在他手指上轻柔地运动。
她在这时迷糊地睁开了眼睛:“回来了......”“嗯......继续睡吧。”他凑近她的脸,吻了吻她的眼睛,也吻了吻她身体里另一个小生命。
她生产的时候他正在开会,会上每一个人都剑拔弩张地维护自己的方案和策划,那真是一次硝烟密布的会议,似乎会议桌上的每张纸都在泛着红色的火焰,每一支笔都变成锋利的箭。他看见他的手机屏幕亮了又暗了,他想,再等等,再等等。
可可是早产儿,比预产期提前了两个多月。但是她还是顽强地来到了这个世界。可可的母亲则死于难产。
他赶到医院的时候,她已经停止了心跳,她的面色依旧还带着点红润,她的头发依旧还是乌黑一片,她的双手依旧还是白皙纤细的。
她似乎只要他轻轻触碰一下,就会张开眼睛,张开嘴巴,她会看着他,像往常那样含着笑,对他说“你来了”,或者她会瞪着他,生气地骂他,而他则笑嘻嘻地抱着她连连说“对不起啊对不起啊”。
不管怎么样,她的血液似乎还在她的身体里周而复始地流淌着,她的生命还在她的嬉笑怒骂里停留着,她的心跳也还在她的眉眼嘴角上持续着,她还是她呀。
他俯身将自己的脸凑近她的脸,看见那些灰褐色的斑点依旧顽固地分布在她的鼻翼周围,像粒粒分明的碎石子,杂乱地堆在一起。
他将自己的额头抵上她的额头,一阵冰冷的触感便黏着在他的肌肤之上,她这样冷,她怎么会这样冷呢?
他握住她的手,握住那只他熟悉的手,可是他握住的也是陌生的冰冷。
他不知道面对冰冷的她应该怎么办,他好像突然跌进了四面寒光的冰窖里,寒气直接逼入他的体内,而他只能徒劳地蜷缩着,他不知道他的出口在哪里,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来到这个地方,他只是仓皇又困惑地对着四面寒光,不知道他该怎么做。
此刻他看着妻子近在眼前的脸,这是一张他看过无数遍的脸,没有一刻比现在更熟悉,也没有一刻比现在更陌生。
他想起那天在湖畔,那首诗,她把她的脸埋在乱发之下,像莲花在风里的娇羞,后来在婚礼上,她把她的脸藏在白色的头纱之内,眼睛里的光亮却透过白纱与他的眼光交汇,婚后她老是坐在梳妆台上化妆,把她的脸装饰在各种产品之后,她说她要成为一个美丽的妻子。
而今她昂着不施粉黛的脸完全暴露在他的面前,似乎如今的她已经不需要对他再有任何的羞涩和掩饰,似乎她变成了一个输得一干二净的赌徒,一无所有也无所畏惧了,就这样坦荡地面对他。
他用麻木的嘴唇去亲吻她的脸颊,他感到她脸上的那些灰褐色的雀斑似乎张开了翅膀正往外飞,轻盈敏捷的翅膀擦着他的脸迅疾地飞过,在他的脸上留下一连串痒痒的触感。连它们也要走了吗?因为太冷了吗?他突然感到深深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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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他走进可可的房间,看见昏暗的房间里可可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
“可可,你醒啦,是不是饿了?”他坐在可可的床边,看着可可圆圆的小脸,以前可可的脸是胖嘟嘟的,带着她去做客,总是能收到主人毫不吝惜的夸奖,可可小小年纪就聪明又懂事,嘴巴会甜甜地喊人,大家总说他是好福气,有这么个乖巧的女儿。
是呀,他是好福气的,他拥有过美丽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
“爸爸,我想看电视。”“好,爸爸带你去看。”他便抱起她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并给她裹紧毯子,打开电视机后原本暗沉的客厅一下子就亮起来了,宽大的屏幕发出炫目的光瞬间在客厅里流转,配合着喧闹的声音使得他仿若又回到了活生生的人世,就好像之前的他一直被隔绝在一个沉默又黑暗的空间里。
他问可可想看什么,他记得可可最爱看的就是动画频道的《熊出没》,他下班回来在厨房里做饭,她就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每次看得哈哈大笑,他在厨房里都能听见她笑得不停踢脚下椅子的声音。
有时候她还会大笑着突然跑进厨房,拉着他的衣角也不说话,只是昂起头看着他笑个不停,他被她的举动也逗得笑了,他说可可你在笑什么呢。
可可笑得根本说不上话,只是喘着粗气间间续续地说熊二他......哈哈哈哈哈哈.......熊二......哈哈哈哈哈,他哭笑不得,只是听着她快活的笑声也觉得开心。
过一会她又自顾自地大笑着跑回客厅继续看,他摇摇头继续做饭。多少个夜晚他就是在这样稚嫩的笑声里准备晚饭,他几乎每次都会被她的笑声感染自己也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可是今晚没有《熊出没》,可可说现在已经不播了。
他觉得好失望,就像被故友爽约了一样。动画频道上不知道在播放着什么动画,他只看到各种各样的森林动物笑着闹着说着人类的语言,可可在他的怀抱里安静地看着屏幕,屏幕的彩光打在她苍白的脸上,他低头看着可可细嫩的鼻尖和水润的嘴唇,白皙无暇的脸颊,乌黑浓密的头发,她就像一个聚光灯下的小公主。
他看见可可长长的睫毛随着眼睛的张合而在轻微地颤动,在眼底投下深褐的阴影。他突然觉得这长长的睫毛也像是云雀敏捷的翅膀,它们也将会从她的脸上毫无眷恋地迅疾飞走,这柔软又有力的翅膀也会擦着他的脸往上空飞去,给他的脸颊留下久久不会消散的冰冷的触感。
不,不,他又感到那种深深的绝望,他情不自禁地把手往可可的睫毛上伸去,他想要趁现在它们还没起飞的时候抓住它们,他想要囚禁它们在他的掌心以留住它们,他那么渴望它们留下来。
他刚刚触到那翅膀的第一根羽毛,可可便抬起头望向他。
她的眼睛里蓄着一汪清亮的湖水,发出浅蓝色的幽光,像是湖面上倒映着的天空的颜色。
“爸爸,怎么了?”可可轻声地问他,他在那刹那觉得房间里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所有的光线都凝固了,他望着可可眼里蓝色的湖水,只看见幽幽的蓝光不断在她的湖面上闪闪烁烁,他突然很想沉入那片浅蓝色的湖里,像一个流浪多年的旅人终于找到了归属一般又欣慰又感伤的复杂情感。
他用手抚了抚可可的头发,说:“没事可可,爸爸只是想看看你。”
可可对着他微微笑了笑,那笑容浅淡,如冬日水面的薄冰:“爸爸,《熊出没》过年的时候会有一部大电影的。”
“哦是吗,那到时候爸爸带可可去看。”可可却不说话地低下头,过了一会她才轻轻地说:“不知道能不能看到.......”
他觉得就好像有人在尖利的针刺他的心,一阵尖锐的疼痛使他感到迷茫和错乱,他不知所措起来,他是个笨拙的爸爸,他想起在医院打针时可可因为承受着莫大痛楚而扭曲的脸,他的眼前出现可可流着泪水看向他喊着爸爸爸爸的画面,他也是像这样不知所措地绞着双手,他实在是个无用而笨拙的爸爸。
可可咳嗽起来,不是病人那种沉滞粘稠的咳嗽,而更像是喝水呛到的那种清咳。他轻柔地说:“可可,是不是要吃药了?”
可可依旧不说话,只是自顾自地咳着。他便站起身去了茶水桌上往杯里倒入温烫的开水,将黑色的药丸扔进去,瞬时黑色的阴影便在清水里晕染开来,像掉入水里的鱼一般轻车熟路。
他端着这苦水走到可可的身边,蹲下身看着可可说:“可可,喝药吧,不怕苦,我拿了冰糖。”
他边说便向可可扬了扬手里的方糖。刚开始时可可一到吃药时间就难过得哭出来,对她来说喝下一杯苦水就像要打一场死伤惨重的战役一般艰难,后来她渐渐习惯了,只是把难过不再放在泪水里,而是放在喉咙里混着药水一起喝下去。
有一次他喝了一口可可的药,一股辛辣的灼烧感在他的口腔和喉咙里反复流窜,他被呛得流出泪水。
可可锁紧眉头喝了一口,她紧抿着嘴唇吞下去,紧接着又喝了一口,再使劲吞咽下去。他看着只觉着那股灼烧感似乎又回到了他的口腔和喉咙,就像它此刻正在可可的体内折磨着她一样也折磨着他。
他忍受着喉咙的强烈不适感,对可可发出沙哑的声音:“可可,慢点喝。等可可病好了,我们一起去电影院看《熊出没》,清渭街新开了一家电影院,你不知道吧?那是家好大的电影院,在商场的三楼,爸爸到时候带你去看3D,去看IMAX,可可不知道什么是IMAX吧?就是很大很大的屏幕,有一整面墙那么大,爸爸到时候带你去看,你会觉得熊大熊二都走到你身边来了。真的,你别不相信呀,到时候爸爸带你去看,你就知道了。”
图片 来自微博八)
可可死在八月底,阳光已经不那么强烈了,蝉鸣也弱了很多。他想,夏天虽然喧嚣,也终究要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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