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张

作者: 王原 | 来源:发表于2022-10-14 23:53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大家别客气,有事就问我,叫我小张就行”。说话的男人,自来卷的黑头发像顶帽子卡在头上,大双眼,下巴有颗痣,皮肤白嫩,颇有女相,还挺俊。看上去五十多岁了,还让我们叫他小张,属实叫不出口。

    这是十年前,第一次见到小张。我们几个大学生新入职,到他那办理入职手续,他笑嘻嘻地让大家坐,本来拘谨的我们,看到他挺随和,一点不端架子,顿时轻松了些。

    他麻利地拿出早已开好的手续单还有各种押金单发给我们,交待我们签字,接着是盖印、存档,整个流程一气呵成。“走,领你们去认认门”,一边说,一边站起来紧了紧啤酒肚上的黑色皮腰带,我们几个赶紧起来跟着他往外走。

    他笑嘻嘻地走在前面,到哪个办公室都能听见大家亲切的声音,“小张,又来新人了,又有酒喝了哦!”,他也不客气,“又有酒了,又有酒喽,你还欠我一顿呢”,说着拿个点心就吃起来,到了哪个办公室又抓上把瓜子,一路不闲着。

    时间长了,跟着大家伙,我也开始叫他小张,叫得人多了其实也不那么难开口。

    小张的真实名字叫张晓,为什么大家都叫他小张,一个说法是,他喝多了爱颠倒黑白、混沌不分,大家索性也将他名字颠倒过来。还有个说法,他这么些年一直干这活,也没混上个官职,大家都随着领导叫他小张了,他也不在意,叫什么他便听什么。

    我分在财务科,员工过来退押金,需要他审核,遇到不规范的,我会去找他核对存根联,还有工资发放等业务有时也要找他,业务联系比较密切。

    转过年的初夏,一个下午,我因为押金单不规范去找他,敲了几下门,屋里没声,我就旋转门把手看看门是开着还是锁着,一转,开着的,我顺势一推,门开了。屋里酒味烟味扑鼻而来,呛得我一声咳,他正坐在椅子里,脚翘在办公桌上,脖子垫着办公椅靠背,头仰着睡觉,脸红扑扑,顺着呼吸,啤酒肚一起一落。

    听见我咳,他醒了,眼神迷离地看着我,“没喝多,没喝多”,“小姑娘长得好,俺闺女也跟你一样!”,我找他看押金单存根,他拿下脚,起来,一个踉跄,差点坐地上,得亏扶着桌子,我赶紧让他坐,说,“我自己找,你快坐着吧”。

    桌子上有个茶水杯,两层透明玻璃的,下层泡着绿茶叶,他拧开盖,喝了起来。

    这押金单确实有存根,应该是原单据了丢了,小张新给他补开的,这其实不合规定,但这些单据并不正规,没有编号,补开的和原来的一样有效力,有些人单丢了就拿不回押金了,有些找找小张补开一个就能拿回那几百块钱。

    他猜到我看出是补开的,眼神有点飘忽,不过只那么一刻,立刻又变回那醉醺醺的样子,不再看我。我没再说什么,反正单据有印有签字,我们财务这边程序规定完全没有问题,我也不想为难他。同批入职的于莎,父亲是老职工,她跟我说,“你们退押金,小张有抽成的”。

    我见过他老婆,她来单位找他,个不高,短头发,毛毛躁躁,穿着农村妇女经常穿的花褂子,黑裤子,一双运动鞋搭配得不土不洋,不爱说话。她没正经工作,但生养了一双儿女,小张与她是同村。

    小张来了矿井,先是在井下,但他会处关系,和当时队长关系铁,队长慢慢成了区长,又成了矿长,他就调到了人事科,听到他的传言越多,我就越理解他的各种行为。一个人工作养活一家老小,他也不易。

    我以为,他会像很多同他一样的人那样,吃吃喝喝、搜搜刮刮干到退休,拿着退休金,继续做一家之主,家务不沾手,等着老婆服侍,直到老去。然而,就像大家将他的名字颠倒过来,他也干了一件颠覆大家认知的大事。

    矿区后部,木材遍地,经雨水冲洗多次,长了黑霉,钢材也锈迹斑斑,散落着各种机械的零部件,还有淘汰下来的矿车。煤矿企业,安全事故不可避免,大家传言矿区后部经常出现怪事,天黑了,那些孤单的鬼魂就出来了,因此,到了晚上,矿区的男人都不敢一个人在那。

    物资处就在矿区后部,去了能看见一个四十多岁中年女人,波浪长发披肩,身材有些变形,但还不是太胖,戴一幅眼镜,遮住了她似水的眼睛,稍微有点龅牙,都说“美人三分龅”,她算不上美人,却也有自己独特的韵味,我叫她逄梅大姐。

    她跟我聊文学,虽然她看的都是以前的作品,但她对作品有自己的认知,比如《围城》,大家关注点都在“围城里的人想出去,围城外的人想进来”,她却说“作者把嬉笑怒骂写得文绉绉的,是真知识分子”,可见她不光关注故事,也关注作者、关注写作方法。她也经常在能源集团自办的报上发表些作品。她不信鬼神,自己也敢在在物资处加班到深夜。

    端午节前的几天,来我家小住的奶奶要自己包粽子,下班后,我约于莎去矿区后部野水塘边摘芦苇叶,那里有一片芦苇,兀自在风里飘荡,春夏秋冬,一直在那。大都习惯了买现成的粽子,很少来摘叶自己动手包,芦苇荡冷清又孤独,被遗忘在了矿区大后方。

    我俩快摘完了,看见两个人朝这边走来,是小张和逄梅,俩人有说有笑,逄梅还抬起手,用食指抹了下小张的脸,抹的那个地方应该是有灰。我俩面面相觑,不敢出声,屏住呼吸,直到他俩经过这,向矿区前方走远,才敢出来。

    下巴要惊掉了!这样看来,于莎在家属区那边也没听到什么风言风语,我说,“咱俩是不是看到啥不该看的了?”,于莎也处在不可置信中,说,“他俩没什么吧,怎么看也不般配啊!”,“咱全当没看见,别瞎传啊,咱不当那碎嘴的人”,我跟她说。

    这个秘密,我和于莎真没和其他人提起,一年多的时间过去,没听到任何有关的传闻,应该是没什么。

    第二年的一个三伏天,大太阳照得土地要冒烟,我去物资处对账,提前给逄梅打了电话,确认她在那。等我到了,浑身是汗,又热又累,拿的遮阳伞像个累赘,还不如不拿。看她,在那里的一处水龙头下洗衣服,上身只穿了一件背心,下面着一条雪纺长裙,脚上是一双厚底坡跟凉拖鞋,波浪长发还是散着。物资处就三个女人,自由自在,那俩经常在库里,逄梅则在办公室。

    她眼睛红红肿肿的,应该是刚哭过,跟我说,“孩子是咱女人身上掉下来的肉,一眼看不见咱就会心慌,咱为了孩子,什么都能不要,你说是不是?”,我听得云里雾里,但只能点点头顺着她话题,“嗯,嗯”,她发觉跟我这个没结过婚生过孩子的说这个有些不合适,赶紧让我进屋,给我一个桃子吃,没再提刚才得话题,对完帐我就回去了,没跟她细聊,我觉得别人的隐私,人家愿意说你就听着,不愿意咱就不要因为好奇去打听,虽然当时我真的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回到办公楼就理解刚才她的话,很多人都知道了,她正在闹离婚,她的丈夫在另一个矿区,是个区长,和一个妖娆的年轻女人好了,要和她离婚,她们的女儿已经读高中,她坚持要房子和孩子,他丈夫不同意把孩子给她,她就是为这个,才有刚才跟我说的那段话。

    物资处占了一排的房子,已经很破旧,很多空着的,她腾出其中一间,收拾妥当,暂时住下了。

    隔几日,有人早上看见小张脖子搭着毛巾、趿着拖鞋、腆着啤酒肚从逄梅屋里出来,去自来水那洗脸,容光焕发,满脸豆大的汗珠也遮不住脸上满意的笑。而逄梅,脸上也没了愁容,同样春风满面,走起路来,胸部挺起,肥肥的腰肢竟然能扭动起来了,波浪长发也跟着起起伏伏。

    传言起来了,说什么的都有,两人却还像以前一样,工作生活。

    有人问小张,“小张,大半辈子了,又占领了新阵地,怎么样,这地耕起来感觉不一样吧?”,他不言语,笑嘻嘻,又有人说,“小张,又多了个闺女,家里那两个孩子没声张?”,他也不言语,还是笑嘻嘻,再有人说,“小张,五十多了,悠着点啊!”,他照样不言语,依旧笑嘻嘻。

    但他终究是发怒了,是于莎给我描述的。那天,在家属区,小张看见了逄梅的前夫,那区长也听说了他和逄梅的事,就说他,“小张啊,你不小了,也有老婆孩子,干出这样的事,还有脸在矿上混吗?”。

    小张怒了,两只眼睛红得像要出血,腰板挺直站在那人前面,拳头紧握,气的有些发抖,说,“就你是好人,自己在外面吃喝嫖赌,不知道珍惜,还有脸说别人,说别人之前先想想自己!”。

    那人还不依不饶,说他,“你和逄梅偷偷摸摸很多年了吧,好好珍惜啊,剩饭还当好东西了!”。

    小张火一下冒到了头顶,上去给了那人一拳,两人打了起来,最后被家属区的人给拉开,脸上都挂了彩。

    那年年底,小张挨个屋给大家发喜糖,俩人结婚了,没办婚礼没请客,只是给大家送了喜糖。而整个过程,没听说他前妻闹过,小张到底是有本事,这样的大事,处理得平平稳稳。他把房子,还有两个孩子都给了他前妻,自己净身出户。

    我考了公务员离开了矿井后,再没见过小张。前几天,在广场散步,经过跳广场舞的地方,又看见了波浪长发的逄梅,跟着大家跳着舞,我四处看,找小张,他在不远的地方,领着个两三岁的小孩,孩子不老实,他跟着孩子到处走,时不时看看人群里的逄梅,还是那样的笑嘻嘻。

    天色很暗,人很多,他没看见我,我也就没打扰他,继续散步了,脑子里都是第一次见他的样子,或许,现在,我该叫他老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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