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古桥镇有个瓜庄。瓜庄还有个油鼠叔。
油鼠叔,啊呸!叫油鼠才对,冠上“叔”的尊称,太抬举他了。呸!呸!呸!对他最符合实际的叫法应该是“属鼠的” ,就这样叫他就不错了。他的存在,对俺村来说,就是个耻辱。对他老婆和孩子来说,就是个灾难。可即便是叫他油鼠,也绕不开“叔”字。
一个夏天,下了半个夏天的雨,这年应该是一龙治水。雨水特别多。放眼田野,一片茫茫,从未有过的水泊如白茫茫的湖水一般,改变了原来是村庄的模样,雨水氤氲中让人恍惚如到了另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这里原来的家乡吗?
古桥镇是“小白瓜”之乡。以瓜庄尤为出名。农民每家都种“小白瓜”,是主要的经济作物。“小白瓜”白华华地都在田野里漂着,怪可惜人的。趟水下地摘一个,身上抹抹咬下一口,“叭!”准吐,泡坏了。
瓜庵,在每家瓜田地头的高地上支着,一半是为了看瓜,一半是为了纳凉,白天休息,夜晚睡觉。具备“家”的基本功用。瓜已经基本坏掉,瓜庵,也多半废弃。但,油鼠的瓜庵是个例外,那是他夜晚做活儿“打节儿”时的一个据点。
瓜庵油鼠是他的绰号,人如其名,灰色脸,鼠头鼠脑,贼眉鼠眼。“兔子不吃窝边草”那是对有“道德”的鼠贼来说的,对油鼠依然是例外。村里谁家的东西,大至成梆的现金、金银、手饰,小至扎包、扫帚、牛笼嘴,嘦一丢,十有八九就是油鼠干的。嘦做活儿,决不空手而归,那怕是锅碗瓢勺儿,也要顺手牵羊。
人家气汹汹找到油鼠家,也不多说,到屋面翻箱倒柜,找到了,打他一顿便罢。找不到,摁到地上恼怒地审:
“说!藏哪儿了,不说打死你!”
“嘿嘿,真不是我干的,真的!”
打!招了。在大门后面的小菜窖里。
人家骂骂咧咧地走了。油鼠从地上爬起,拍拍身上的土,搔掻头,靠着树蹲在地上,抽上纸烟,嘿嘿地笑笑。他似乎很乐此不疲这种“猫鼠游戏”。三天不干,手痒。
他家里的是一个憨厚的娘儿们,带着他的两个孩子,辛苦做活儿。从未见她与任何人说过话,倒是时常见她匆忙忙地,背着哭闹着的孩子往田里走着,边走边自言自语地说着,间或四顾一下偷偷地笑笑。看到她笑的人也会笑笑,“哼哼,傻婆娘。”
她是四川人,是油鼠一半儿花钱一半儿连榷带捣地骗来的。来时本不太傻,是被油鼠彻底气傻了的。油鼠贼性不改,在村里没人待见,他就可劲儿地回去打老婆,在外面失去的尊严在家里娘儿们面前找回来,可劲儿地打她。
我呸油鼠,是因为他偷了我最心爱的玩具——大华小刀,明明见他儿子大孬玩着,却死不承认。那是我连哭带闹外加挨了父亲一顿饱打,妈妈才舍得给我买的。我可恼他,就是他偷的。更让我可恼的是,他家的瓜地和俺家的头顶头,别人可以不用看瓜,俺得看着,主要就是防他。
时年油鼠四十来岁。他属鼠,名油,也确实很“油”,故大伙儿都叫他油鼠。那是一九九零年。
贰
油鼠家里的又带上孩子跑了,在大雨中。油鼠也不找她,他知道她跑不远,准是二十里外他师兄那儿去了。有时油鼠来了兴致,就提上一瓶酒过去,每次都能在师兄那领回来。
有时是师兄把她给送回来。师兄艮着脸,把他媳妇送回后开始给油鼠算账。
师兄用他那拇指和中指比划着查钱说:“在我那住了八天,一天伙食费按十块,八十元,来回盘缠花去两块,路上吃饭六块,共计八十八块……。拿钱来!”
咋不用食指呢?自己剁掉了。
油鼠诡谲地嘿嘿笑笑回道:“占了便宜还卖乖,今儿黑我检查一下,看少些啥冇,再说,嘿嘿。”
师兄怒骂,拿自己破女人来侮辱他。坏我名声。“嘿嘿!说笑了,说笑了,嫑生气啊哥哥呦”。油鼠杀鸡炒菜,打酒赔罪。师出同门,师兄师弟,大吃二喝,东倒西歪。临走油鼠还要奉上银子。师兄才悻悻而归。家里娘儿们看看醉睡过去油鼠,好了疮疤忘了疼,和两个孩子一起,你拽我撕地争食剩下的鸡架子。
师兄叫油鼠“鼠胆”。十年前,师兄家在二十里外的许都城西五郎庙,城东和城西两帮江湖火拼,约好三月十五日在离城十里远的古桥镇老古茬会上比试比试,论个高低,比个雄雌。不比偷技,是要动刀子。双方各出十人。双方互挑,一对一,单打独斗,过半为胜。
当晚,古桥镇兴国寺前的戏台上,夜戏唱得正热闹,越调《收姜维》,申凤梅把武侯诸葛亮演活了:
“ 一支将令往下传……
这书信你牢牢带在身上,
……
攻破城立刻就把姜母去访,
一定要保护他阖府安康。
见姜母叫书信把好言多讲,
你就说山人我敬慕非常。
把姜母请回营安然无恙,
那姜维无后顾,老将军!
他才放心来降。
……。”
戏场上引来一阵阵叫好声。“苦曲子浪越调”,但申凤梅的越调戏是个例外。开别面唱腔,成一代宗师。人们沉浸在越调那委婉而又铿锵的唱腔中,类比着自己如戏的人生。
而兴国寺后废弃的大殿里。事中,身手最好且被寄于厚望的油鼠没去,少一人,十对九,师兄他们这帮输了。最终,城东帮胜。城东帮领头“大头”轻蔑地,把刀子扔到师兄面前。师兄羞愧难耐,手起刀落,把自己食指剁掉,答应让出地盘。
姜维降汉,为孝待油鼠赶到,同门师弟一群人扑上去把他跺倒在地,群殴。油鼠抱着头蜷起身,大呼道:“容我说话啊师兄!”
师兄呵住众人,恼怒地说:“一个‘鼠胆’小儿,背信弃义,不从江湖号令,有啥可说!”
“俺娘快不中了,背俺娘送到医院即刻赶,还是晚了。”油鼠声嘶力竭道。
众人默然不语。住脚让开。师兄道:“明儿个去医院看看咱婶再说”。其实也是调查油鼠所言是否实情。
第二天,油鼠娘归西。师兄和油鼠披麻戴孝,为油鼠娘办丧事。江湖不光讲义,更讲孝。
油鼠哭得流泪巴塔,跪在母亲灵柩前哀嚎道:“娘啊!都怨恁孩儿啊,是恁孩儿让你气过去了呀,以后恁孩儿改了啊,啊,啊!”
他们原谅了油鼠,却落下了“鼠胆儿”,油鼠不服地认下。从此油鼠他们退出江湖。只有油鼠手痒,时常在村里偷鸡摸狗,与大伙儿玩“猫鼠游戏”。
油鼠家的房子也露雨,他索性住到瓜庵里不回去了。害得我如临大敌。
叁
天住雨了,随之而来的是毒辣的日头和闷闷的湿热。田地里青蛙唱得正欢。求情,交配。高岗上很快就被太阳晒干,呈现出黄白的颜色。较浅的水坑里,露了底,裂起出起出片片泥瓦片来。
油鼠哼着莫名其妙的小曲儿一摇三晃地回来了,手里拿把镰刀。看到我后,他冲我笑笑,以博取我对他的好感,开腔道:“侄乖子,赶明儿我教你几手绝技,哈哈,想学不?”
我厌烦地把头扭向一边,不答理他。他自言自语道:“……正是有我在,咱瓜庄才不招贼。江湖上谁不着我是瓜庄的……”
一会儿鼾声如雷,他躺在竹床上睡着了。想想他说的话也是,除了他和村里人玩“猫鼠游戏”,村民的东西失而复得外,还真没有真正丢过东西。他的偷盗有时更像是对别人保管不当的一种善意提示。
我急急地趟着水向田里走去,去捉一只吱吱从“蚂蚁俏”嘴里侥幸脱口飞落到草丛中的“蚂唧拗”。满地的黄水使我记不清机井的准确位置,一下子滑落到里面。恐惧地向下沉去。我不会游泳,惊恐地乱扑腾,饱饱地喝了几口水。油鼠飞快地跑来,将我拔起,拉到高地。我惊魂未定,吓坏了。他一旁坏笑,说木事儿木事儿。此刻他终于承认“大孬”(他儿子)拿的“大华”小刀是他偷我的,不就是一把小刀吗,赶明儿还我。
小刀我不要了,我根本没有听他再说些啥,一直在后怕刚才那一瞬间的恐惧。
“来看,来看,田鼠!田鼠!”油鼠惊异地大叫,多半是为逗我,让我转过神来。我随他看去。
油鼠正在用手里的镰刀唬它。果然,一只田鼠在瓜庵旁边的水里来回地游着,一会儿上岸,一会儿又游入水中,但,它的目的地似乎就是瓜庵。它急急地想回到瓜庵上,转一圈,转一圈,急头怪脑的。田鼠多是昼伏夜出,大白天地在外面转悠,少见。而百无聊赖的油鼠也找到了乐子,只要田鼠一靠近瓜庵,他就用镰刀把它驱走,暂时还不致死于它。
我近身去看,阳光下,田鼠的模样看得清楚,连它的表情也非常直观。它是只母鼠,从它腹后红赤赤的乳头可以看出。它表情紧张而又非常着急回去的样子,吱吱吱地与油鼠在做着无畏的斗争。一点也没有畏惧的样子,反而有些英雄般地悲壮,明知斗不过却还徒劳地反抗着。
鼠,贼头贼脑,昼伏夜出,见人即蹿,胆子应该是很小的,不是说“胆小如鼠”吗?呵!这只鼠有意思,不仅白天行动,还敢于与油鼠争斗,真是异于常鼠。我猜想,肯定是在田地的鼠窝被水淹了,才在瓜庵上某处新筑的窝,而它极有可能出去找食物去了,才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回来,没想到会有油鼠我俩个人在,而油鼠正好有了乐子,戏耍于它,要慢慢地玩死它。
看油鼠去撵它,田鼠游入水中,希望能把油鼠引开,然后再偷偷地转回。一只成年的田鼠,其智商应相当于儿童的智商,可这点小聪明对于油鼠来说,太低级了。不过,我还是为它的聪明感到惊叹。
见油鼠只守在瓜庵周围守株待兔,田鼠绝望了,它只能硬闯了。它奋不顾身地向瓜庵上冲去。我也忘却了刚才落水的恐惧,注意力转移到了油鼠斗田鼠上来。心想,这只笨鼠怎么如此急着回到鼠窝?这不正好暴露了老巢?哦,看来,窝里必定有其愿舍身保护的什么?
随着油鼠用镰刀连撬带挖地把瓜庵顶上的泥脊檩里的鼠窝扒开,真相一下子让我俩震撼了:里面有几只毛绒绒赤红赤红的子鼠!子鼠们拱围着母鼠正贪婪地吃奶,而母鼠也毫无畏惧地露出尖牙吱吱地颤抖着、怒叫着,要誓死与油鼠一战!虽然这不过是螳臂挡车!但,一个穷途末路的母亲,一只无更多能力和办法的田鼠似乎也没有更多的其他选择来拯救自己和孩子!唯有用自己的生命来玉石俱粉、誓死一搏!唯有与孩子共存亡,来面对“灾难”和“不幸”!
油鼠洋洋得意笑笑,他举镰刀要对其一网打尽。
“油鼠叔!放过它们吧”。我不知怎么了,突然竟喊他“叔”来求他。油鼠住了手,慢慢地回过头,眼光充满了对他尊重的认同和满足。
那一天,这个村子里没人当他人看的油鼠和我谈了很多很多。其中,他竟孩子般地哭了。并抽泣着说,赶明儿即去师兄那儿把老婆孩子接回。我也莫名地很感动,为田鼠?为油鼠?
肆
日落西山时,远处急慌慌地走来一个人。是油鼠的师兄。
“油!弟妹和孩子回来没有?”师兄见面后慌问道。
“啥?你说啥?他们从你那走了?”油鼠抓起师兄的衣领怒吼。
“别慌,别慌,应该和城东帮‘大头’他们有关,据说他们现在与拐卖妇女儿童有染!”
“走!”
“走!新仇旧恨一起算!”
两个走愤愤地走了。
一月,俩月……,直到瓜罢庵塌,油鼠再也没有回来。
半年后,据电视新闻报道,许都市破获一起建国以来最大的拐卖妇女儿童案件,首犯绰号“大头”的落入法网。提供重大线索并与犯罪分子勇于斗争的油鼠,被“大头”杀害。
师兄收留了他的老婆孩子。
从此,俺瓜庄有东西丢,再也无法找回。
王国宏小说作品
2018年02月11日晚上起笔,13日上午完稿。
写出本小说,除春节休息外,用了两天时间,您看完用时可能不到二十分钟!
原创不易,请您点赞!
无我之淡俗,没您之高雅!
没我之粗艺,无您之君子!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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