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误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壹

又是一个晴空万里的天气，大课间的教室外簇拥了一圈又一圈学生，随着半空中忽高忽低的毽子，他们黑亮的眼神也跟着它轻盈的体态在上面游走，有时甚至做出令人瞠目结舌的奇怪姿势去接它，再传递给下一个学生，如果不是他们身上穿着标准的校服，否则这些杂技在外人看来就像是在作秀。教学楼二三层的围栏边挂着高考冲刺之类醒目的红色横幅，教室内坐着学习的学生寥寥无几，有的也只是一对对情侣挤在座位上一起谈情说爱，说着不属于他们这个时间段应有的甜言蜜语。

男孩的课桌坐落在教室最后面的墙角处，那是老师特意给他安排的位置。他很努力地低着头，双臂贴在桌面上，跟胸膛围成一个不太规则的三角形。他的上半身和桌面保持着平行，满眼都是不被人关注的知识点，因为他觉得，只有这样做才能使他尽可能把练习册的笔记从眼睛传导至脑袋里。教室的前后门是开着的，薄如木板的墙壁和玻璃窗根本不能完全阻隔室外的嘈杂声。男孩用余光扫视着空气中漂浮的荷尔蒙，他也难免会被室外纷扰的吵闹声乱了停留在上一秒的思绪，所以这时的他甘愿会看向另一侧长坪边的大树放松一下。大树上边用铁线挂着杰出校友捐赠的牌照，他会想，等到将来自己功成名就，或许以后自己的名字会出现在草地另一棵新大树的树干上。

一阵大风随着两扇敞开的大门过滤进来，地面上响起此起彼伏噼里啪啦的掉笔声，很多人的书本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控制，有序无序地翻动着。男孩正沉浸风的喜悦，感觉脖颈软绵绵的，上课铃在这时加入进来，室外踢毽子的学生又一窝蜂挤回被遗忘的教室，他倏忽转过头醒悟过来，捡起了躺在地上的中性笔。学生们前扑后拥占据着只容许一人通过的过道，男孩猛得抬起头，随之而来还闻到一股新鲜汗液的酸臭味，胃里一顿翻江倒海，他差点因为表情失控作呕起来，但很快又调整回来。

风吹过后凌乱不堪的桌面，像极了刚回到教室后浮现在学生脸上躁动不安的表情，男孩隐隐约约感到教室的空气中弥漫着埋怨的气息。男孩深吸一口气，然后又很快呼了出去，一时竟为自己刚才的窘态感到不知所措。男孩的眼神从刚刚就开始一直脱离了书本，敏感地环顾四周学生的表情，每个人的脸上都往下拉扯着，仿佛都写着明显的陌生和鄙视。男孩发现，自己旁边课桌的座位是空着的，粘在书本上面的潦草字迹随风翻动，这还能表明这个位置曾经有人坐过。陌生的脸庞加剧着男孩内心的紧张，左胸膛的心脏好似随时都会崩出来，他全然不知那支从地上捡起的笔还捏在自己的手上。

这时有一副严肃的面孔从教室后门走向教室前门，然后再从教室前门走进教室，经过教室后门时，男孩发现这位中年男士长有魁梧的身材。男孩愣了一下，等他反应过来时，这位长有魁梧身材的中年男士已经站在讲台上，在黑板上用白粉笔写下自己的名字，此后男孩便知道这位身材魁梧的男士有一个叫黄萌的调皮名字，也知道了这位魁梧的男士是本班级的班主任。听罢班主任的介绍，班里压抑的气氛一下就变得活跃起来，学生都因为班主任名字与性别感到意外，纷纷捧腹大笑起来。班主任脸上紧凑的皱纹松弛下来，画风突变，他的两只招风耳搭配脸颊上的两坨咬肌看起来倒像是一只呆萌的仓鼠，严肃的神情顷刻变得和蔼，不太好意思地用左手挠了挠后脑勺。男孩为了不让自己太压抑，于是也不明所以地跟着同学，看着眼前的班主任笑出了声，他感受到了很久都未有过的舒坦。

玩笑过后，班主任又重新收敛回自己的嬉皮笑脸，转而回到严肃的鬼脸，学生们也跟着摆正了笑容。他用烈阳似的目光扫视了教室整体，学生们立刻纷纷低下了头，男生若无其事地转着笔，女生则有意无意地撩拨着自己的秀发，男孩见此情景心里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男孩再次感到隐隐的紧张，便跟着全班同学低下了头。

“那位同学，你旁边位置的那位同学去哪了？”

只见班主任伸出右手的无名指，手指直指向落在墙角的男孩，全班同学飘忽不定的目光，不管男生女生都纷纷转移到男孩的身上。男孩试探性地抬起头，恍惚间发现班主任正把指头伸向自己，还有全班同学投来的好奇目光。

男孩便吞吞吐吐地脱口而出，“她呀……她……刚刚上厕所去了。”听完男孩的回答，班里传来细细碎碎的讨论声，显然班里学生对他的理由有异议。可是男孩都听不清他们在讨论什么，只是开始感觉脸上有些烫烫的。

“这样啊，行吧。”

班主任把目光从男孩的身上移开，进而转向看到其他每个学生身上，企图用他锐利的目光压制学生的讨论声，果不其然，教室的讨论声戛然而止。

“第一节课暂先不追究她了，你们下节课要是还有这种情况不提前说的，一概严厉处分。”

男孩咽了一口唾沫，屏住呼吸正打算要坐下，班主任坚毅的目光又游移回男孩的身上。

“那位同学，你等等，你先别坐下，你是那位外校转来的复读生吗？”

男孩感觉班里学生的眼珠子快贴满自己的身体了，班里的讨论声明显比刚才更大了，男孩觉着这其中肯定不乏有他们对自己的偏见。

“是我。”

男孩用简单的两个字回复他，但是他感觉自己的脸颊更烫了，已经到了快把自己的眉毛烧着的地步。这次他的声音铿锵有力，以至于能轻易穿透教室充斥浓烈稠密口水味的空气传至班主任的耳朵里。与其说是回复，男孩更多是用敷衍的态度回绝他的班主任，他不想和班主任在这群投来异样眼光的陌生学生面前有更多的交流。

“好的，你先坐下，放学后来我办公室一趟。”

教室内的讨论声在这时达到高潮。男孩在颤颤巍巍中坐了下来，班主任挺着大肚腩掰了掰腰间上的皮带，潇洒地走下讲台，用余光瞥了一眼脸颊通红的男孩。男孩仿佛意识到什么，感到无地自容，鼻翼翕动趴在桌面上，班主任的人影转瞬即逝，讨论声并没有因为班主任的离开而停止。

男孩旁边座位上的女孩掐着班主任离开的片刻溜了进来，同时还溜进了一股浓稠的烟味。坐在女孩座位旁边的另一位厚嘴唇女生一把拉住她，把嘴巴凑近她的耳旁，滔滔不绝地说着些什么。女孩从口袋里掏出一片去掉包装的绿箭，塞进嘴巴里津津有味地来回咀嚼，黯淡无光的牙齿被口香糖被磨得光白透亮。“……你说什么呀我都没听清楚。”那位说话的厚嘴唇女生以为女孩不想搭理她，开始抱怨女孩嘴里浓烈的烟味。女孩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厚嘴唇的女生，女孩的那个眼神好似在说：“如果你敢告诉老师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于是厚嘴唇女生就不再说话了。

贰

放学了，男孩带着落魄从班主任的办公室走出，两只手都不知该放在什么地方了，放在双膝前走起路来像个猩猩，看书时那双黑亮的眼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其它部分倒还算正常，只是脸颊依旧泛着不太正常的红色。男孩走回教室，教室里除了他，只剩下坐在男孩旁边的那位女孩了，男孩发现她抽出课桌里的书本，堆成一座小山堆砌在地上，她似乎正在焦急地想在抽屉里面寻找着什么。

男孩旁若无人地经过半曲着身体的女孩，也顾不上和她打招呼，因为他不希望有人看到他脸红的事实，即使一个班除了女孩谁都知道了这个不争的事实，包括那位他觉得第一印象还不错的班主任。男孩满脑子都是班主任刚才脸上表现的轻浮，微妙而又刻薄。他甚至当着其他老师的面撂下狠话，“以后我会多给你机会上台发言的，现在多出丑没关系，就怕你没有出过丑。”当时的他无地自容，恨不得自己当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褪去了紧张的情绪，取而代之的是更为严重的害怕与担心，男孩知道自己犯了社交恐惧症之类的病，可一时半会他也无可奈何，干瞪着眼。

他一度坦诚地跟班主任交代自己的真实情况，“黄萌老师，现在的当务之急不应该是高考吗？我要是能改掉这个一说话就脸红的毛病早改了，不是吗？”男孩用很客观的观点跟他的班主任辩解，“你躲得了一时，但躲不了一世。”可他的解释换来的却是他班主任口中的胆小和懦弱。男孩性格的缺陷并未博得其他老师的一丝同情，反倒引起其他老师的冷嘲热讽，“男生这么大还脸红，这种情况我还真没见过……哈哈哈。”男孩感觉自己的自尊受到了挑战，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地上的灰尘被打湿，形成一个个深色的泪坎，他想再次发声，可是自己的声带怎样都提不起嗓音。男孩放弃了跟眼前这群所谓的老师解释，他心如死灰，脖子耷拉着像条烂布。男孩看着地上的泪痕，泪在他的眼皮底下干涸了，他甚至可以预见自己此时的狼狈模样。

男孩就这样对着堆叠着一旁的书冥想着，女孩起身站起瞥了他一眼，一只不属于他的手搭在他耸着的肩上，他从这场冥想的浩劫中苏醒过来。男孩以为是班主任又来找他了，他撸起手袖，甩了甩眼睑上挂着的泪珠，缓缓扭过头，他幻想中班主任的面庞并未如期而至。只见一个陌生的脸庞映入他的眼帘，陌生的脸庞长在刚刚还在翻课桌抽屉的女孩身上。男孩只觉得有阵清风吹在自己脸上，只不过这阵清风带着烟草味，杏仁眼、柳烟眉使得女孩的五官看起来长得还算俊俏。男孩再一眨眼，就看到女孩右耳边还挂着一支完整的香烟，她头上那顶染成猩红色的长发使她原本的气质变得成熟许多，甚至显得有些蛮横。

“喂，我没见过你诶，看你面生，你应该就是传言中那个刚转来的复读生吧。”

女孩一边问男孩，一边从校服裤里摸索着什么，男孩的鼻尖一酸，心底莫名涌出一份多余的感动，好像女孩成为了唯一关心他的那个人。最终她抽出一个通体银色的打火机，把挂在耳旁的香烟叼在嘴上，一股摄人心魂的蓝灰色烟味反复刺激着他的鼻粘膜。

“我……”男孩感觉鼻子里塞着异物，带着明显的鼻音但又说不上话来。

“看你支支吾吾的样子便是了，不过说实话你的模样算是上乘的，也就是帅。”男孩点点头，勉强挤出一丁点的笑容，对女孩的回答表示肯定，扭头就埋着书桌，急匆匆收拾桌面上的练习册，装进了书包。

女孩伸出涂满指甲油的指甲，看着满头大汗的男孩，她若有所思地挠着后背。她对着嘴里的香烟深吸一口，长舒一口气，一根完整的香烟就只剩下烟头。女孩没有给男孩喘息的机会，忽然又对着他的后背说道：“虽然你的长相我很满意，不过你不是我的菜，你倒挺适合我的闺蜜的。她是个好学生，你也是。”

男孩怀疑自己听错了，背起书包落在肩上，一时语塞，但说话的时候铆足了劲，“你在说什么？”女孩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蹲下了身子，绑起了鞋带，像是喝醉了酒，一幅满面红光的模样，脸从额头红到了耳根，再从额头红到了脖子根。

女孩对他满脸胀红的反应感到可笑，但是并未揪着他的辫子，以为脸红是他俯身绑鞋带的缘故，便摸了摸他的头。她把烟头吐在地上，用鞋跟掐灭了还在燃烧的烟头，“你真可爱，我先走了，后会有期。”男孩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那背影越来越淡，最后淡成一个黑点，但是她的言谈举止在他的脑海中反复酝酿着，这无疑走近了他几近干涸的心田。男孩不顾滑落到手臂的书包，捡起女孩掉落在书桌地下的作业本，这次他仔细端详到，作业本的封面上边写着她的名字：慧然。

叁

“走快点吧，再晚点门诊就关门了。”男孩紧张的心情传导至急切的语气。

女孩身袭一条碎花裙，愣在原地，用无辜的眼神看向男孩，他视而不见，把头转向医院街道的另一边，只是使上蛮力拉着女孩朝医院门诊部的方向走去。女孩不断地反抗，想要挣脱男孩蛮力的束缚，嘴里不断念叨着，“放手放手……”，可仍无济于事。路上的行人纷纷朝着这一对小情侣投来好奇的目光，再把注意力集中到女孩微隆的小腹处，他们也不确定女孩胀鼓鼓的裙摆是否是空气流动的缘故。男孩置若罔闻，眼里只有冰冷的目光，他一路上执拗着，靠着蛮力把女孩拉扯了一段距离。

女孩的手腕很快被男孩拉红了，她再也忍受不住男孩的粗暴无礼，狠狠地将男孩拉她的那只手甩开，双手抱头蹲在原地失声痛哭。男孩见女孩像块木头杵在原地，围观的群众愈来愈多，气急败坏的他把心一横，“如果今天你不进医院，那么我们俩就分手吧。”

女孩惊讶得瞪大双眼，连忙站起身来，男孩不敢直视女孩的眼睛，“亏你说得出来，慧然怎么会介绍你这么一个男生给我？”

围观群众纷纷站出来为女孩鸣不平，对着站在女孩旁边的男孩指手画脚。男孩对着人群中的竖指无力反驳，也无权回怼这些局外人，不出意外这些局外人的唾沫碎已经沾满了他整张枯瘦的脸，他对眼前的一切感到眼花缭乱。

不知什么时候，男孩走出了拥挤的人群，人群中的他们也发现女孩的身边缺少了男孩的踪影。满脸心事的女孩目光坚定地朝医院门诊部的方向望去，她感觉自己走了许久，那简直是她人生中最漫长的距离。

女孩走到门诊部，窗口处探出一个肥头大耳女护士的头，女护士用很平常的语气询问她，“挂什么号？”

“妇产科急诊。”女孩的脸上波澜不惊，吐出这几个字眼时再没有刚才的一丝犹豫。

女护士上下打量了一下女孩，脸上显露出难掩的鄙视，“报一下身份证号。”

“好。”女孩吐字清晰。

“拿着单据去二楼妇产科挂号。”女孩颤抖着手接过女护士的单据，上面还用圆珠笔写着自己的身份证号。

女孩忽然想起，几天前，她假装向自己的男友抱怨，自己已经快有一个月没来过例假了。女孩原本以为听到消息的男孩会感到高兴，可听到消息的男孩却是一脸的愁眉苦脸，脸上的皱纹挤在了一起，他铁青的脸色与女孩苍白的脸色相比显得更加营养不良，活脱脱像一块活佛像。

“什么？你该不会是怀孕了吧。”男孩用很冲的语气质疑着女孩。

女孩的态度在这时发生了微妙的转变，“宝宝，我们俩都是互相牵挂的，大不了我们俩辍学回家结婚去。”

“你在开什么玩笑，本科学历是我们连接社会的敲门砖。我们俩现在辍学结婚生孩，我们拿什么来养活我们俩和孩子。”男孩加重了自己的语气，“拿掉！孩子必须拿掉！”那是男孩第一次没有顾及女孩的感受，他摔门而去，把本可以静下来放置的桌椅弄得哐当响。

女孩惴惴不安地拿着挂号单，独自走进妇产科，她两眼空洞地望着咨询台，一个护士朝她走过来，旁边还站着一个医生，“请问你需要做什么检查？”

“堕胎。”女孩说话时干净利落，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你先去B超室做个检查，这边医生快要下班了。明天再回来拿报告。”女孩微微点着头。

女孩坐在B超室外面的铁座椅上，她已经能够预见和感受到手术台上的冰冷和无情了。护士点到女孩的名字时，B超室的大门是敞开着的，就在这时女孩感到自己下面仿佛有一股久违的暖流，那时候她流泪了。

女孩兴冲冲地跑出医院，她一眼就看到男孩正在医院对面的便利店门口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