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我们不懂宽容

作者: 默浅儿 | 来源:发表于2023-03-13 18:45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986年的秋天,我升入了初中。远离父母的住校生活早已让我心生想往,怀揣着对未知的无限期待和几分神秘的心情,我开始了我的住校生涯。

    宿舍是一间容纳二十四人住的大间,里面有差不多一间教室大。管理员为了省出更多的空间,让两张上下铺紧靠着,把原先只能睡四个人的位置变成了睡得下六个人的高低床。睡在我旁边的女孩叫芬,小个子,生的很瘦小。一头发黄的短发稀疏地趴在脑袋上,皮肤却很白皙,笑起来有些腼腆。起初我对此并没觉出什么不妥,而且对晚上熄灯后能听到那么多人谈天说地很是觉得有趣。直到有天早上醒来叠被子时,意外发现我的褥子边上居然是湿的。

    仔细看去,在蓝白格子相间的床单上隐约显出半圈浅黄色污迹。“难道是她尿床了?”我恼怒地朝睡在我旁边的芬看去,只见她依旧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地佯装睡着。我没好气地推了她一把,她的眼睛立马睁开了,惊惶地看向了我。一时,我反倒不知说什么好了,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她。

    大概是我怨毒的眼神吓到了她,她一骨碌坐了起来。就在这时,我从她身后的床单上清楚地看见了一片明显的尿渍。紧接着,一股夹杂着尿骚味的热气兜头盖脸朝我袭来,厌恶的情绪瞬间包围了我。我动作很大地把我的褥子往这边扒拉了一下后,迅速穿好衣服下床。只把一个冷硬的背影,和对她严重不满的情绪留给了她。

    我们在一个班,接下来的一整天里,我都忍不住偷偷去看她。内心猜想着她会不会趁着课间去晒她的褥子,偶尔她的眸子遇上我的眼神,就立马躲开,就连那原本苍白的瘦脸也蓦地红了。她的谨小慎微终是让我有些不忍,我意识到早上的行为似乎是有些过了,且开始担心她要不去晒褥子,晚上该怎么睡的问题来。

    现在想来,倘是换了我也没有勇气在众目睽睽之下,去晒那床尿湿的褥子。如我所料,那天的芬没去或者说压根就没打算去晒她的褥子。晚间,为了怕跟她目光接触后的尴尬,我一直等到芬睡下后,才爬上了我的床。那晚我一直背对着芬,难以想象她如何能在潮湿的床上睡得着,直到熄灯后又过了很久,我才迷迷糊糊睡去。

    像是为了表示忏悔,我对芬的隐秘保持缄默,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可这似乎一点用都没有,从宿舍里没几天就发散出的那股难闻的尿骚味里,同学们很快就发现了问题,且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把目标锁定在了芬的身上。

    我留心观察过,芬并不是每晚都尿床,可因为没法换洗,就连最起码的晾晒一下也做不到。她就那么任那床褥子湿了干,干了又湿,当然更多的情况是尚未干透就又湿了。几次三番后别说是芬,就连我的身上似乎也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味。这让我先前好不容易积攒的那点同情心,很快消磨殆尽了。

    宿舍里的其他人也从最初只是蹙起眉头,捂着鼻子表示不悦,发展到后来一进到宿舍就开始大声地抱怨起来。

    “真够倒霉的,住在这么一个臭烘烘的宿舍里!”说这话的人神情间无不透着厌恶和某种自鸣得意的优越感,同时还不忘朝着芬的方向瞥去一眼。

    由于我从不参与她们对芬的议论,慢慢地我发现倘若她们正在说着芬,我一走过去她们就立马闭了嘴巴。我意识到,自己已像芬一样被她们孤立了。这感觉不是我要的,而处于这样的境地也让我从内心深处感到恐慌。

    我把过错全部归咎于芬,拒绝跟她再有任何言语上的交流。同时为了能让自己尽快挣脱那个可怕的漩涡,我一边在心里自责,一边违心地加入到她们的议论中。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这么做似乎是错的,可又不得不这样。那段时间,芬变得越来越自卑了,她甚至不敢抬头与每一个人对视。而事实上,我也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以至于她本就平平的成绩也像她的人一样,一路往下看不到任何生机。

    元旦前夕,宿舍楼要进行一次卫生大检查。我们跟所有宿舍一样在课余时间做了一次彻底的清扫,结果就在检查卫生的老师说了句“这屋里什么味?”之后,我们的劳动全部付之东流。不仅如此,一楼门厅那面公布通知的小黑板上,我们301宿舍也被豁然醒目地列在了卫生不合格的那一栏。这让我们大感颜面扫地,宿舍里几乎所有人长期以来对芬的忍耐,终于在这个节点集体爆发了。

    宿舍长代表大家去找了老师,要求把芬调到别的宿舍。而芬自始至终一直缩在她的被窝里像个透明人一样目睹着身边发生的一切,没有谁肯站出来替她说哪怕一句话,包括我。

    夜深了,如水的月光从窗口倾泻下来照进宿舍,照在芬光洁的脸上。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滚落下来,渐渐地那泪越聚越多,汇成一条蜿蜒的溪流,连绵不断地落在了她的枕头上。

    芬透过窗户往静谧的夜空望去,她听奶奶说过地上有多少人,天上就有多少颗星。星星少一颗,地上的人就少一个。芬不知道自己的那颗星到底是哪一个,一定是最暗的,她这么想着对着夜空里的繁星找寻着属于自己的那一颗。就在这时,一颗流星划出一道灰白从天边落了下去。毫无疑问,一定是地上的人又少了一个。

    第二天的课间,班主任宋老师叫我去他的办公室一趟。我想不起来这些天出过什么错,可心里还是不免有些忐忑。

    “报告!”正在批改作业的宋老师听见我的声音,转身朝我点了一下头,示意我进去。我注意到老师看我的表情不像是准备要训人的样子,稍稍觉得踏实了些。

    宋老师跟我谈起了有关芬的事,很显然经过昨天那次卫生大检查,芬的隐秘已不再是隐密了。尽管老师说的很婉转,说芬的情况很特殊,我作为离她最近的同学有义务、也最方便去帮助她。可有关一个女生尿床的事从一个男老师的口中讲出来,多少让我觉得有些尴尬。我的脸不知不觉已变得通红,可也实在想不出那件事我该怎么帮她。

    宋老师看出了我的难堪,很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巧的闹钟放在我面前的桌上。我忽然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如释重负地看向了他的脸。

    那个小闹钟是宋老师从家里带来的,他教会我怎么定时后,一脸肃穆地把它交给了我。从他的表情我意识到自己的任务是件刻不容缓的、能拿的上桌面的事,不免为刚才的脸红觉得羞愧。宋老师看出我已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没再说什么,而有些话真的不必讲那么透。我为老师的用心良苦欣喜不已,甚至从心里替芬涌起一种感动。早该这样的,为什么我就没想到呢?

    接下来一切进行的都很顺利,我把闹钟定在了晚上两点,闹钟一响无论我睡得多死都会立刻伸手把放在枕边的闹铃关了,随即叫醒芬。事实上,自从有了闹钟,芬的睡眠似乎也不那么重了。每次我叫她时,她几乎都已经醒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芬的床一直保持着干爽。她的脸上渐渐有了笑意,我们的关系似乎又恢复到最初差不多算是亲密的状态了。

    没想到的是,这平静的状态终于在某个闹钟没响的夜里戛然而止。那天早上等我醒来时宿舍里早已天光大亮,我一惊忽然记起昨晚的闹钟似乎没响,赶忙去推一旁的芬。芬眯着两只尚未完全清醒的眼睛看了我一眼,随即像根弹簧一样坐了起来。我的目光紧张地落在了她身后的地方,一片难看的尿渍霍然呈现在我的眼前。

    我抱歉地看向芬的时候,她也正看着我,眼里逐渐盈满了泪。说实话,那一刻我沮丧又难过的心情一点也不比芬的少。而那次几乎被我们所有人视为不过是场意外的尿床事件,彻底击败了芬内心最后的抵抗。

    我们不知道的是在那个早上,当芬看到自己最不愿看见的场景时,她的身心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之前那种被所有人排斥的境地。那种我们从未感同身受过的孤立无援和绝望,比之前更甚地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静谧的夜晚,宿舍里几乎所有人都睡了,只有芬大睁着两只眼睛出神地看着窗外。雪是从晚饭时分下起的,芬意外地发现雪夜的天空竟透出一抹淡淡的橘色,这似有若无的色彩给这个寒冷的冬夜平添了一些暖意。芬没有丝毫的睡意,事实上在这个夜晚她也不打算睡了。她怕真要睡着,闹钟会不会又不响。尽管睡觉前她亲眼看见同伴仔细地定了时间,可万一呢?

    她怕自己再也无力去面对醒来后的狼狈和不堪。

    为什么让我摊上这么一个毛病,为什么偏偏是我?十二岁的芬在这个夜里又一次向着茫茫的夜色发出了质问。哪怕贴身内衣是母亲买最漂亮的花布做的,又有什么用呢?她开始啜泣起来。

    那些在别人身上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在她这里就成了顶大的困难。她觉得自己就是个麻烦,不光是自己的麻烦,还是同学的麻烦。既然这样的人生注定与痛苦密不可分,那活着的意义在哪里?突然,那个无数次盘踞在芬脑子里的念头又蹦了出来,不如去死吧,她想。让这讨厌的毛病就此消失,让那些嘲笑自己的人都见鬼去吧,对,就这么办!

    她拿起枕边的闹钟,就着朦胧的夜色看了眼时间,一点二十五。

    芬摸索着下了床,轻轻走出宿舍,随手掩上了门。如何个死法,于她早已不是件难事。在“死“这个问题扎进她脑子里的时候,她就已经设想过无数种死法了。比如拿破的玻璃刺穿手腕血管,问题是那样可能会死得很慢,也会很疼。不,活着已经这么痛苦,难道连死也不能痛快点吗?再比如……当她有次站在楼道窗户前眺望远处时,一个念头蹿了出来,从这里跳下去一定会被摔死。

    也就是从那刻起,她打定了主意,倘若有一天她真要决定去赴死,就从那个窗户跳下去。而在这样一个夜晚落下去,坠在雪地上会不会像一朵绽放的寒梅那么美呢?她几乎感到某种欣喜了,为自己如此丑陋短暂的一生,将要以那么一种美丽的死法而结束,涌出一种莫名的感动和近乎悲壮的情绪来。

    我是在睡梦中忽然惊醒的,闹钟并没有响,我就那么毫无征兆地醒了。正要伸手去拿闹钟,却发现芬的铺位居然是空的。我以为她一定是自己醒来去上厕所了,看了眼闹钟还不到两点,就继续安心地睡了。没多久,宿舍的门“砰”得一声被打开了。

    进来两个人,一高一矮。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他们是谁,就听见了芬的哭叫声。

    “让我去死吧!放开我!呜——”。

    那声音透着凄楚,听上去有种声嘶力竭的绝望,我的睡意顷刻间逃得无影无踪。

    宿舍管理员姓王,每晚半夜起来都会到各楼层去看看,那天晚上他刚上到三楼就看见楼道尽头的窗户前有个小小的身影。他本能地以为是小偷,几步跨了过去。小个子显然也发现了他,几乎是在瞬间,打开窗户就要往下跳。王管理员看见那人打开了窗户,更加断定此人是小偷无疑了。当过兵的王管理员身手依然矫健,岂能允许这么一个胆大妄为的小偷在自己眼前逃走呢?

    眨眼间,那个小小的身影已被他生生擒住了。直到这时,王管理员才看清小个子竟是个单薄的女孩。他一时间有些发懵,眼前的女孩子怎么看也不像个小偷。而从女孩满眼满脸的泪,他恍然有点明白了,莫非这孩子是遇上什么难处,想不开了?

    他不由打了个寒颤,如果刚才自己的动作稍微慢一步,结果可想而知。

    这件事之后,芬的父母来学校为她办了休学手续,接走了她。后来我再想起此事,才意识到那会的芬要按如今的说法,一定是患上了抑郁症。只可惜,那会的我们,包括老师对此也一无所知。

    而促使她决意赴死的原因,不仅仅是一个尿床的隐疾那么简单。

    易卜生在他的戏剧《培尔金特》一书中有个大概意思,我们每个人都是社会的一份子,社会中的所有弊病,我们都有一份责任。而事实往往是: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觉得自己有责任。

    一滴水,无法改变海水是咸的,同样一片雪花,也无法阻止雪崩,所以大家干脆随波逐流。等到真相大白的时候,大家又开始反思,又开始相互推卸责任,“我从始至终没有骂过她”、“我没有参与,我没站队……”而芬因为身患隐疾,在同伴中遭受孤立,进而导致她决意赴死的背后,折射的不正是这样一个道理吗?必须承认促使这一切发生的罪魁祸首,实际上正是我们,我们中的每一个又有谁能脱得了干系呢?

    再次见到芬已是十多年以后了,我去参加一个同学会时,芬也来了。彼时的她在外省一家很有名气的报社当记者,气度不凡,举手投足都显出一种高级。言谈间,我了解到在她休学看病后,发生了一件极具传奇色彩的事,正是那件事改变了她后来的生活。

    芬的父母得知心爱的女儿因为身患隐疾差点跳楼后,花大价钱带她去省城医院看病。在那期间,同医院有个八岁的小男孩,出了车祸做手术需要输血。而那血型是普通人群中不到千分之五被叫做熊猫血的RH阴性血。医院的血库没有那种血浆,就在小男孩因为找不到匹配的血型面临生死的时候,芬以同样的血型给小男孩提供了救命的血。小男孩得救了,芬也得救了。

    男孩的家里是几代传承的中医世家,他的父亲为了报答芬的救命之恩,不但免费医好了芬的隐疾,而且托人为芬办了转学手续。再后来的事情,我想不用说大家也猜到了。重新变得阳光自信的芬,学习成绩以惊人的速度赶了上来。这就好比一棵被压在石头下面的小草,有朝一日一旦那块石头被搬走,之前积攒的能量就会以一种势不可挡的力量往上生长。芬几乎是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决绝,杀气腾腾地回到了课堂。

    六年后,芬以省文科状元的成绩考入了南方一所重点大学,主修汉语言文学专业。

    这似乎是应了那句老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在芬以为看不到任何希望而决意去死的时候,她一定不曾想到若干年后,生活会以另外一种她从来不敢想的方式馈赠她。我不是个宿命论者,可在这里也不得不承认命运有时就是这样神奇。在你看不到任何希望,或是老天爷拿走你一样重要的东西后,冥冥之中不定在未来的哪个节点,又会以另外一种方式补偿给你。

    那么倘若你我遇到了以为过不去的坎,不妨再坚持一下,兴许在下一个关口情形就会完完全全地变样了呢?

    我注视着面前光彩照人的芬,没错,此时的芬完全可以用光彩照人来形容。一身得体的驼色羊毛裙让她在美丽之余,也充分显示出一个成熟女性的优雅。时尚的金丝眼镜恰如其分地让她多了几分知性的美。而之前的单薄、萎缩以及与美丽毫不搭界的那个女孩,已如我曾做过的一个梦那样被远远地抛在了岁月的长河里,消逝不见了。

    从她能始终面带微笑和每位同学谈笑风生,我看得出她早已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了。我不由感概,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世间注定要带的伤痛或是缺陷,无可选择。但只要我们自己不放弃,命运就不可能打败我们。因为,只要活着,未来就会有无限种可能。

    如今的芬是自信的、美丽的、也是从容的,聚会结束后我目送她渐行渐远的身影,由衷地祝愿她一生平安,万事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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