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升起一弯月牙啊
月牙弯弯正把那个月光洒
人都管月牙叫月老
月老儿专把
专把那个红线儿扎
红线儿扎紧两颗心
两颗心为啥就不在那个一疙瘩呀
五婶子低唱着苦情的小调,轻轻拍着身旁的小孙子浩浩。孩子睡着了,红扑扑的脸蛋中间一只小嘴半张着,微微颌动,像是在梦中呓语。长长的睫毛,鼻翼扇动,胸腹随着呼吸的节奏平稳地起伏着。窗外夜空中一钩清冷的月牙儿,如同小姑娘穿的蓝绸布鞋面上缀着一点白色花瓣。
忽然月牙儿又变成了一只镰刀头,弯弯地翘着,锋利的刃口闪着白光。五婶子盯着月牙儿想起了宝亮他爹,恍惚中仿佛看到他正蹲在一条磨刀石旁磨出一把镰刀。开刃的刀口又快又亮,黄澄澄的麦子在这条银蛇的白光闪烁中马上就躺倒了一大片。五婶子在地头把水倒好,递到宝亮爹手里。宝亮爹蹲坐在界石上歇息,接过海碗,咕咚咕咚灌下去,一抹嘴,黝黑的面盘上咧出一弧白色月牙儿般的牙齿。
五婶子想起自己出嫁的那天晚上,天上挂着的也是这样的月牙儿,白嫩得如同刚剥皮的蒜瓣儿。她描了月牙儿一样的两条细眉,宝亮爹只推了辆破旧自行车就把自己驮回了家。当年宝亮爹家里穷的叮当乱响,两人相亲见的第一面,宝亮爹上身借了一件新布衫,下身还穿着一条屁股蛋子上打补丁的粗布裤子。五婶子不嫌这些,她看上了对方的实在肯干。她还记着宝亮爹上门提亲的时候,话还没说上两句就闷头把院子里堆成小山的煤灰一口气全脱成了煤球。黑色的煤饼一列列,一排排被码放整齐,像是一群接受检阅的庄严士兵,迈着统一的步伐走进了五婶的心里。五婶子不怕对方穷,她相信只要男人踏实勤快,再加上女人的操持,日子会越过越红火。
五婶子嫁过来一年多就生下了宝亮。宝亮还没满月,他爹就上山西下了煤窑,人一走从此便音信全无。村里人都说十有八九是进了黑煤窑,人估计早就埋到黑煤窝子里烂成了骨头,指定是回不来了。五婶子偏不信那些闲言碎语,她一边抚养着宝亮长大,一边等着自己男人回家。那些年五婶子孤儿寡母遭了不少罪,自己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别人劝她再找个人嫁了,她都强忍泪水回绝了。她惦念着宝亮爹能回来团聚,也怕寄人篱下宝亮受到欺负。
自从宝亮爹人间蒸发后,五婶子天天晚上守着空窗,独自望着天上的月亮。她看过了无数个夜晚的月牙儿,这小小的一弯月牙儿像是挂在了她的心上。如果孩子他爹还活着,即使隔着千里万里肯定也能看到同一个月牙儿。她对着月牙儿说些心里话,盼着长风能给宝亮他爹捎去口信。自从宝亮和媳妇闹上离婚后,五婶子的心里更苦了,五婶子可怜自己的儿子从小没了爹,也是没日没夜的拼命干活,可日子咋就对他这么狠呢。她夜里忍不住向着天空倾诉,月牙儿则静静地听着她的故事,像是一位俯视苍生的智者。
五婶子一双月牙儿泉般的眼睛里,老是泛着两汪活水。岁月的风沙掩埋不住,两窝深陷的水眼流出汩汩细流后,便又愈加明亮了。
转瞬间宝亮他爹的影儿也不见了,这眼前的月牙儿尖端换作了一口锐利的獠牙,死死咬在她的手上,隐隐作痛。她想起那是白天的撕扯中儿媳妇用长指甲在她手背上抠挠出来的伤口。今天儿媳妇又来大闹了一场,目的就是为了把浩浩带走。五婶子死死裹住孩子,任凭儿媳拖拽拉扯,她如同抱紧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死死不肯放手。孙子浩浩是她的心头肉,命根子,孩子从呱呱落地就一直由她带大。浩浩面对眼前的陌生女人,害怕地直往奶奶怀里躲。当对方想要抠开奶奶焊死的双手抢夺自己时,浩浩就用锋利的小牙狠狠地咬下去。女人疼得大叫一声松了手,哭着骂浩浩是个小白眼狼。浩浩只会惊恐地使劲往奶奶的怀里钻,他害怕这个自称为妈妈的女人,害怕她那长长的指甲和猩红的面孔。
宝亮的媳妇是五婶子托媒人好不容易才找下的。当时女方要求必须在城里买上一套楼房才同意这门亲事。五婶子砸锅卖铁,东拼西借,好不容易才给儿子宝亮凑了个最低首付。楼房房契和结婚证书的两抹红色几乎是同时下来的,都是薄薄的几页。但房贷背在身上如千斤重担,压得人苟延残喘,命比蚁贱。结婚证倒像一些随手可弃的红色垃圾袋,皱皱巴巴,轻轻飘飘,大风一吹就刮得满大街都是红色的丑恶多变的笑。
宝亮的媳妇进门没多久,就开始鸡蛋里边挑骨头。一面埋怨婆婆做的饭不顺口,一面又嫌弃宝亮没出息。整日挑三拣四,打鸡骂狗。后来干脆丢下刚满月的浩浩,躲在城里不回来。没钱了就找宝亮要。宝亮只知道埋头苦干,媳妇想要啥自己都尽量满足。宝亮想着再苦上两年,攒下钱就回家守着老婆孩子,也能顺带孝敬孝敬老娘。五婶子满心欢喜地盼着小两口的日子能越过越好,可还没等到那一天,浩浩妈妈突然提出了离婚。
宝亮为了早日还清买房结婚欠下的饥荒,新婚后没多久就上山西下煤窑挣血汗钱了。下了煤窑,人命就拴在裤腰带上了。宝亮已记不清有多久没看到白天的日头了。每天天不亮就下了井,井下除了矿灯照出几米的光亮,周围的人和煤都黑成一片。宝亮日复一日重复着单调劳累的挖煤工作,上工下工两头见星星。有时候爬出矿井,看到月牙儿偏着头挂在天上,斜斜地照进了心里,像个娇羞的新娘。宝亮经常痴痴地望着可爱的月牙儿想家。
宝亮下煤窑后经常一年半载的不回家,媳妇常年一个人住在城里。时间一长人心一臭就容易招苍蝇,宝亮媳妇就跟城里一个跑出租的男人联系上了。两个人在微信上认识后聊了一段时间,后来又偷摸着在线下见了面。对方请她吃饭,送她鲜花,陪她逛街买东西。甜言蜜语的轰炸下,她感觉自己是真正恋爱了,仿佛又变回了十八九岁的小姑娘。相比之下,自己嫁的丈夫是狗肉上不了正席,整天像块榆木疙瘩,一身穿搭土得掉渣。她懊悔不已,感觉大好青春被耽误了。凭自己的条件完全可以嫁个城里人,过上正经市民的生活。可自己这只金凤凰偏偏掉进了鸡窝里,嫁了一个呆头呆脑的庄稼汉,她可不想在土坷垃里过一辈子。宝亮媳妇心比天高,常常感叹命运不公。正好出租司机也是有家室的,两人合计着共同离婚,然后再一起组织家庭。宝亮媳妇转过头来就跟宝亮提出了离婚,宝亮肯定是死活不同意,可这女人却不依不饶。后来宝亮干脆不再接她电话,逮不到宝亮本人,那女人就常常回村里找五婶子撒泼打滚,吵得家里鸡飞狗跳,闹得街坊四邻不得安宁。宝亮媳妇最近不知又受了谁的蛊惑,又打上了浩浩的主意,盘算着把孩子一块带走。五婶子可不敢撒手,时时刻刻紧紧盯着,生怕一眨眼的功夫浩浩就被别人抢跑了。
看着天上的月牙儿,五婶子的心思兜兜转转绕了一圈。深邃的夜空下,月牙儿更加皎洁明亮了。青白色的月牙儿,也愈增了夜的寒意。月牙儿从中天慢慢偏西,夜更深了。
鸡叫头遍的时候五婶子就醒了,她听到大门响动赶紧披着衣服下了床。当宝亮提着旅行包的高大身影孤零零地站在院子里时,天色还没大亮,朦朦胧胧中五婶子仿佛看到宝亮他爹回来了。她失神了片刻,直到对方喊她娘,她才意识到那是儿子宝亮。
宝亮这次回来是给家里送些钱顺便看看孩子,听完家里最近发生的事,宝亮半天沉默不语。等到五婶子做好早饭,宝亮咕咚咕咚喝下一大碗粥后,酝酿片刻终于挤出了一句话“娘,离了,下次请假回来去跟她把婚离了”。五婶子又红了眼圈哭着说道“唉,可就苦了浩浩啊,他才这么小,正是爹亲妈疼的年纪”。浩浩醒来,一开始有点害怕爸爸,可等爸爸掏出新买的玩具和他玩了一会儿后,小孩很快就跟爸爸亲和了起来。爸爸用下巴上稀疏的胡茬轻抚浩浩的小脸蛋,浩浩的脸上像是有蚂蚁在爬,被痒得咯咯直笑。浩浩趴在爸爸摊开的大手上触摸那如同树皮一样的纹路,他喜欢爸爸这双大手能把他抛举到空中后又稳稳地将他抱住。
宝亮在家里只待了半天就走了,五婶子知道他是怕见到村里的熟人。 自从宝亮媳妇回家闹了几回,五婶子家的“丑事”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乡里乡亲,知道了又能咋地,除了对宝亮媳妇唾骂两声,对五婶子报以同情外,最后还是爱莫能助,谁过谁的日子。村里这种事早就屡见不鲜了,大家对此也见怪不怪了。最近几年农村的光棍越来越多,村里有数的几个女娃都成了香饽饽。女娃市场行情看涨,女方家里把彩礼钱炒上了天价,动不动张口就是几十万的要价。男方城里还得有楼,最好再置办上一辆小汽车,最好嫁过来不用下地干活,最好一年在村里呆不了几天,然后钻进小汽车屁股一冒烟就进城当市民了。甚至是村里的傻妞王妮儿遇到别人说笑要给她寻门亲事,傻妞流着鼻涕还不忘磕磕巴巴地回道:“俺……俺要城里有楼的”。得,这上面她到真不傻。
村里经常出现男方家里为了婚事砸锅卖铁、东拼西凑,拆东墙补西墙的各种乱象。为了能让后辈儿孙娶上媳妇,就差把老祖宗的骨头架子都挖出来旋成扣子卖了换钱。好不容易满足了女方家里提到的种种要求总算是把婚结了。可结婚快,离得也快。村里年轻人近几年的离婚率直线上升。经常有结婚不到半年甚至刚一个月的就闪电式地离婚了。一拍两散,男方想要回彩礼的损失,女方没分到青春损失费也感觉受了委屈。大家都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最后撕破脸皮,打上法庭。结婚离婚,双方闹的是沸沸扬扬,鸡飞狗跳,乱乱哄哄。
村里啥都在变,唯有那弯月牙儿还是会准时出现在天空之上,弯腰俯视着芸芸众生,一切都安静了下来。月牙儿小小的,似眼睛一般。村里的老人抬头望望天上的月牙儿,摇头叹息着。他们怀念起以前的日子,虽说苦点,但日子过得慢,能细细咂摸出人情味儿。像是以前过年舍不得买精肉,弄上个羊头熬汤,香得喉咙都冒油花。现在的人大鱼大肉吃顶了,吃不完就扔,吃啥都不是个正经滋味儿。
宝亮走后村里接连下了几场雨,下得到处湿漉漉的,蛙声四起,墙角阴暗处都生起了青苔绿藓。五婶子家院落的一角躺着两条大青石,上面的绿衣长得十分茂盛,像铺着一层厚绒地毯。浩浩夜里被不知什么蚊虫叮咬肿起了核桃那么大的一个包,五婶子从大青石上剪下一些苔藓用蒜臼捣成汁液涂抹患处,浩浩的肿包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这两条青石本是用作院子大门的石阶,可宝亮媳妇刚过门没多久就坚持要求把青石台阶移到别处。因为这两条笨重石阶的存在,每次进出大门她的高跟皮鞋都会被刮出划痕,而且现在都啥时代了谁家门楼前还用这种丑陋的青石垫脚。崭新漂亮的高跟鞋踩上去如同踩在了宝亮那颗闷葫芦脑袋上,既不舒服又不能发出干脆的踢踏声响,甚至有几次自己差点就被这两块险恶用心的丑石绊倒在地。大青石台阶一天不换,她就感觉自己脸上如同长了痦子一样别扭。她心里不痛快,更没脸出门见人。
媳妇闹了几回后,宝亮终于把门口的大青石给刨出来,扔到了院子一角。然后用红砖填芯儿,洋灰抹面,垒出了三层水泥小台阶。新媳妇高兴了,穿上高跟鞋来回踩着台阶。塑料鞋根撞击着水泥硬面,哒哒哒,像是木槌敲击梆子。五婶子虽然嘴上不敢说啥,心里确有不舍。两块大青石从她进门的时候就有了,是宝亮爷爷从山里用凿子一点点抠出来的,压垮了一辆牲口车才拉回了家。经过无数的人踩马踏,大青石锋利的棱线被蹭掉,石头中间磨出了一段月牙儿弯弯般的凹陷。
两块大青石被替换下来后,摞在了院子墙角。夏天生满了暗绿色的青苔。鼻涕虫从上边爬过,留下几道明亮的粘液痕迹。新砌的水泥台阶也没能坚持长久,才过了半年,外边包裹的一层水泥壳就开始裂缝脱落。大面积起皮掉下后,露出了里边的红砖,像是一张巧嘴被割掉了上下嘴唇,晒着血色的牙龈。
为了和城里的情人终成眷属,宝亮媳妇铁了心要离婚。可宝亮老是拖着不见她,在城里男人撺掇下她决定先把户口本偷出来。
村里连续的几天阴雨天气延缓了她的计划,终于等到雨停天晴,趁五婶子带着浩浩下地去侍弄庄稼,她才有了进入院子偷盗的机会。可院子大门紧闭,她没有钥匙只能翻墙进院。正好院墙外有棵节杈横生的柿子树。昨天夜里刚下完一场雨,她踩着树杈颤颤巍巍地攀上了墙头。站上去往下看,距离地面还有老高。当时心里有些打鼓,可是一想到要坚决离婚,她又勇敢了起来。心一横,眼一闭就跳了下去,紧接着的一声惨叫后。世界陷入了许久的沉寂。
凑巧的很,不偏不倚,她正跳中那两块趴在墙角下生满绿苔的大青条石上了。一只脚打滑向前直直铲除一道绿色印迹后露出了底下久违的青条石纹,脚下不稳,接着上半身也跟着失去重心。整个人便如同被砍断跟腱的大树向后重重栽倒下去,尾椎骨结结实实墩在了坚硬的条石上。身体慢慢沉了下来,人也疼得昏死过去了。
宝亮媳妇醒过来时人已经做完手术,被送到了重症监护室继续接受观察。从地里回来的婆婆发现了她,赶紧喊乡亲们帮忙把她急急送到了医院。此时旁边的儿子瞪着大大的眼睛盯着自己看,目光中没了之前的那种胆怯和戒备。她多想抱抱儿子,可等她刚伸出一只插满管线的手臂后,再想探起身子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很难做到了。下半身的器官似乎已经不复存在了,两只腿任凭她想唤动任何一条,等来的都是无动于衷后的毫无反应。宝亮媳妇彻底瘫痪了,医生说她跌落后伤到了自己的尾巴骨,触断了神经,后半辈子只能靠着轮椅过活了。
不久,宝亮也从煤窑上赶回来了,为了给媳妇凑手术费,他把城里的楼房贱卖变现了。反倒是城里准备离婚再娶的那位重情重义的如意郎君马上没了音讯,消失得无影无踪,生怕给自己惹上麻烦。宝亮媳妇这下总算是消停了,双腿不能动了,人心也就慢慢收回来了。她开始懊悔,开始跟丈夫道歉,她竟然第一次开口喊了五婶子一声娘。她也会温柔地喊起自己儿子的乳名,抱着儿子的小脑袋痛哭流涕。她躺在床上虽然不能动了,可这时她才真正地像个媳妇,像个妈妈,像个人。
天黑了,月牙儿出来了。清冷的月光照在医院病床的被子上,一片素白。宝亮媳妇的双腿已无知觉,在被子下静默着,像是在举办一场葬礼。宝亮守在床边,奶奶把浩浩也留在了医院。浩浩躺在妈妈的怀里睡着了,半夜里突然感觉脸上凉凉的,像是落下了雨滴。他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睛,抬头看到妈妈正望着窗外,下巴上刚结出一滴晶莹的水珠。他扭过头顺着妈妈的视线方向看去,薄薄的云层隐去,露出一枚小小的月牙儿。两头尖尖的,像是一块含在嘴里暖化了的水果硬糖,又像是奶奶刚切好的一牙儿西瓜,甜甜地泛着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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