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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如白驹过隙,在我的生命中,有太多太多的老师。有很多老师,我已经记不住他们的相貌了,但有三位老师却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记忆里。
(一)白发师太简孔容
我的小学是在一个荒僻得无以复加的山村读的。七十年代的我们没有读过幼儿园就直接迈进了小学的门槛。所以十以内的数数和a,o,e也是不会的。我们的小学,是从每天早上九点读到中午十二点半,下午是不上课的,得回家帮父母干活。
满头白发的简老师,是返聘的退休女教师。那个贫瘠的年代,谁愿意在落后的老山村教书呢?只能返聘退休后家就在学校附近的女教师简孔容了。她也是学校四个班级中唯一的正式教师,其他的老师都是本地学历高点的农民。
简老师矮矮胖胖的身体,白净的脸上戴一副厚厚的眼镜,一头短发,让六十多岁的她显得干练。她教我们的语文,同时兼任班主任,其实班不班主任也无所谓,因为同学们都不听她的招呼。
我们每天早早地出门,越过田野,走过一条条竹林小道,翻越几个山坡,春天的时候,菜花在我们的衣服上留下黄色的芬芳;秋天的时候,露珠浸湿我们的裤脚;冬天的时候,我们用冻得通红的手,打捞起水田里不同形状的冰凌子把玩,吮吸。夏天细碎的阳光投射到我们身上,我们大汗淋漓地奔进教室,后一只脚还未跨进门槛,上课铃声就结束了。
“上课!”简老师端正地站在讲台上。同学们稀里哗啦地站起来,精精神神地向老师问好。一场好戏才刚刚开始。老师喊坐下,后排就传来“哎呀”声,原来更后排的同学偷偷用脚把前面同学的凳子挪开了,前面同学坐了一个空,屁股跌到了地面上。
简老师见惯不惊了,眼光从厚厚的镜片上方瞟出来,带着杀气,狠狠地瞪向发出声音的方向。只到全教室鸦雀无声,她才转向黑板开始讲课。
简老师在黑板上认真地教大家写字,横平竖直,撇折弯钩,下面传来“吃吃”的笑声,有的同学在跟着老师写字,有的用小刀在条桌上刻字,靠墙坐的同学用铁钉在厚厚的土墙挖出很多洞……这些都是他们上课留下的痕迹。
简老师也不管,依旧用竹教鞭敲着黑板,先写横,再写折,最后写弯钩……宋二娃一边跟着老师念,一边把玩着前面女同学的长发。女同学趁老师不注意,转过身,把语文书狠狠地砸向宋二娃。宋二娃用手本能地一挡,那书就飞到了讲台上。
简老师气呼呼地转动胖胖的身子,拿着教鞭走向宋二娃。宋二娃站起来就跑,他从一张课桌跳向另一张课桌,简老师跟在后面累得气喘吁吁,就是撵不上,教室里便炸开了锅。简老师一边追,一边骂“你个龟儿子,给老子站到!”(我们上课老师学生都是用四川话)眼看要追上,宋二娃就朝大开着的没有玻璃的窗户一跃而出,这下简老师是彻底追不上了。
简老师痛心啊,她希望这群像野猴一样的孩子学点真正的知识,多认两个字,她希望他们有朝一日能走出这大山,看看外面的世界。所以简老师在放学的时候,把上课不听讲,成绩差和成绩特别优秀的留下来,免费单独辅导。可是被留下来的同学觉得这是奇耻大辱啊,耽搁自己回家吃饭时间,耽搁自己玩的时间,心里一百二十个不愿意。所以每留同学们免费补课一次,简老师种的菜也就跟着遭殃一次:要么是南瓜番茄被摘了,要么是莲花菜心里装了屎,要么是玉米被掰了几个……
校长在全校会议上,郑重地说,查出这些孩子要重罚,要赔偿,要开除。可是每每查出“作案”人员,准备予以惩罚开除时,简老师总是摇摇头说,孩子是聪明孩子,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吧。
我的小学时代,与其说是怀念简老师,不如说是怀念我的童年。我童年的欢乐成长与简老师有关。
(二)铁面包公昭荣兄
昭荣是我的初中老师,他师范校一毕业,就来到乡村初中教我们,也是任教语文,担任班主任。说是老师,其实最多也就比我们大五、六岁,甚至和班上一些同学的年龄不相上下(农村中学,很多学生入学很迟),所以大家都背地里叫他荣哥儿。
一个风华正茂的小伙子,脸若圆月,短发精悍,一身白T恤就走进教室。别看他年轻,但目光凛冽,自带威严。他笑着和大家打招呼,随意地开着玩笑,但一旦问及学习,同学们便悄悄地溜到一边,免得又给自己“招来祸端”——荣哥儿只要听谁说不懂或没完成作业,他就会把你请去,办公室里给你开“小灶”。
荣哥儿虽然刚从学校毕业,但很显然他很有一套收拾我们这帮调皮捣蛋的学生的方法。班里的男生们偷偷地抽烟,学校想了很多办法都逮不到证据。
一天,课间操时,荣哥儿大摇大摆地叼着烟走进教室,状极陶醉销魂,并从粉笔盒里抽出两支长长的粉笔分别递给两个男同学,让他们去黑板上默写,两男同学伸出右手,用中指和食指夹住粉笔。荣哥儿狠狠地把手中的烟扔到地上,像老鹰抓小鸡一样一手拎着一个同学就到了办公室,“酷刑”审问。
果然,任何人在荣哥儿的办公室都超不过三分钟,经过荣哥儿的一打二骂三恐吓四说服,必然“投降”。这两个同学也不另外,不但自己如实地交代了自己吸烟罪证,连同班上的,其他班上的都通通交代,简直做到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荣哥儿趁胜追击,趁机召开了一个家长会,不但把吸烟的问题解决了,连带把早恋问题也扼杀在萌芽状态。用荣哥儿自己的说法是,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但也绝不姑息任何一个“坏人”,同学们背地里又送他一个绰号“白面包公”。
我也害怕荣哥儿,因为家境贫寒的我非常自卑,内向。荣哥儿可能有所发现,但又害怕伤及我那小小的尊严,于是就把我任命为数学课代表。因为数学老师是所有老师中最和蔼可亲的一个,他总有办法让我每天进进出出老师的办公室,和各科老师见面,说话,久而久之,我就真的不再害怕老师,也不再抗拒和同学交往打成一遍了。
初二的时候,我差点辍学了。还是因为家境贫寒交不起学费,恰好又遇到自己生了一场小病,住了几天的院,家里就更没钱了。在老山的农村里,女孩是很少有读书的,因为在大人的观念里,女孩始终是要出嫁的,“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所以读书有什么用呢。我想我的父母那时也一定认同这种观点的。
开学了,父亲没有给我钱让我去报名读书。看着劳累的父亲,病殃殃的母亲,弯腰驼背的奶奶和家徒四壁,我也不敢开口向父亲要钱读书。我默默地想,我的生活可能也就是这样了,反正大多数女孩子都这样,虽然我也向往昭荣兄给我们描绘的外面精彩的世界。于是,我把镰刀磨得锋利,把满背筐青翠的牛草背回家。任露水打湿头发,泪水浸出眼眶,汗水浇湿后背,我的未来,也就这样了。
中午时分,当我背着满满一背筐牛草回家时,居然看到昭荣兄和物理老师在我家屋檐下和我父亲交谈。我不知道他们谈了多久,谈了什么。但他离开时告诉我,明天必须按时去学校读书。就这样,我又重回了学校。
后来我才知道,他告诉父亲我在学校表现有多么优秀,读书有多么重要。最最重要的是,他用他自己的钱给我垫付了学费,并向全校老师募捐到一部分钱作为我生活的开支。
对一个内向而自卑孩子来说,老师的认同太重要了。现在想来,其实我当时也并不优秀,只是老师不停的表扬,不停地鼓励,不停地敦促,才让我鼓起勇气,铆足干劲,不停地学习学习再学习。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山的那边除了有山,还有一个叫城市的地方。那也是我第一次萌生了想要去外面看看的念头。
后来,我真的离开了那割不完的猪草牛草,走不完的黄泥巴路,翻不完的大山。我考上了大学,成了我们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也是十多年来唯一的一个女大学生。
昭荣兄对任何一个同学都很好,即使那些调皮至极的男同学们,没少挨他的耳光,但当我们成年后再聚时还是会邀约着去看看昭荣兄。
而今的昭荣兄,依旧干劲十足,青云直上,他已经是县城一所九年一贯学校的校长了。见到我们时,他笑呵呵地说,你们的幸福快乐,就是我今生最大的财富!
他了解每一个孩子的内心,尊重不放弃每一个孩子,挖掘每一个孩子的闪光点,因材施教……我想这些才是我们喜欢他的原因。他真的是我们人生道路上的领路人,为我们打开看往外面世界的窗口。学习生涯中能遇到这样的老师,是我们的福气。
(三)至情至性安荣师
我的大学是在一个不入流的城市里读的。城市不入流,学校也不入流,但这里的风景却绝对是一流的:四季如春,风景如画,游人如织。
就在一个风和日丽,天朗气清,岁月静好的下午,安荣老师走进我们的教室,任教我们的古代文学。
安荣老师六十多岁了,据说也是返聘的。和蔼可亲,鹤发童颜,中等身材,体态微胖,步履稳健。他先做自我介绍:“我叫刘安荣,你所看到的我,就是实实在在的我。我老了”,说到这里,他把头微微望向天花板,仿佛那里藏着什么秘密,“但我一点也不老!”他又倔强地点一下头。同学们一下就被他这风趣矛盾的自我介绍吸引了。
他的课,风趣幽默,天南海北,古今中外无所不及。那时,我们大学的课堂要求并不严格,很多老师的课,逃课的同学很多,唯独安荣老师的课,座无虚席,有时甚至有外系的学生来听。大家都去抢位置,坐前排,唯恐听漏了一个字。
安荣老师上课有一个特点,他从不带教材,更不会按着教材一篇一篇地讲。我们也不需要翻开书,正襟危坐,只需要放一支笔,一个笔记本,至于记什么笔记全是随心所欲。但是偏偏他所讲的内容却在我们脑海里留下深刻印象。譬如《诗经》里淳朴的爱情,《逍遥游》里那“扶摇直上”的鲲鹏,《长恨歌》里杨贵妃那“回眸一笑”……但是我印象最深的却是他给我们讲《离骚》。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他仰头望着天花板,用他那独特的地方口音,深沉地给我们念,念完一句又是深深地叹息,沉重地摇了摇头,仿佛他的肩上有千斤重担。当他慷慨激昂地念到“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时,竟至潸然而泪下。他悄悄地转过生身,从裤兜里掏出手帕,偷偷将眼泪擦去。那时候虽然我们还不能深刻地体会屈原,但也大受感染,教室里一片肃然,有爱哭的女同学也偷偷地抹着眼睛。
课余,安荣老师就是我们的好朋友了。他的老伴儿早已过世,子女能都不在身边。每到周末,三五个同学邀约着买上菜,去安荣老师家改善伙食。他的家便成了我们的乐园,有的同学在厨房煮饭,有的同学就陪他打扑克(他特喜欢打扑克,还喜欢和我们耍赖,像个老小孩。),输了的人脸上得贴上纸条。厨房的煮饭的同学一走出来,看到贴得满脸纸条的老师和同学常常会忍俊不禁,笑得岔气。
安荣老师还喜欢爬山。有一个周末,天空竟然下雪,我们都很兴奋,就约刘老师一起去爬山。安荣老师也欣然前往。山不算太高,但大山苍莽,有一部分无人区,树深林密,野草丛生。不知是谁提议要去探险,刘老师也顿时来了行头,连连说好主意好主意。
一路上,我们在雪地里探着脚踏出一步又一步,惊险刺激,领略的风景也自然与别处不同。可是走了不到两个小时,麻烦来了,我们完全迷失在白茫茫的树林中,完全辨不清方向,找不到下山的路。大伙儿有些着急,冰天雪地的,风雪不停;荒山野岭的,窜出只大型野兽也不是不可能的。安荣老师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从树缝中望望天,又围着几颗树转了一圈,俯身抖掉灌木上的雪,观察了一会儿,再看了看他的手表,胸有成竹地告诉我们说:“再难,我也会把你们安全地带下山!”说完,就在前面开路。
我们的心里不是不担心,六十多岁的老人,刚才在爬山时已经明显跟不上我们了,现在……两个男同学连忙上前:“安荣老师,你告诉我们怎样走,我们来开路。”
回去的路上,我们再也没有欢声笑语,毕竟内心忐忑茫然,反而是安荣老师不时地讲故事说趣闻,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就这样,左绕右拐地经过二个多小时后便看到了前方的公路。我们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刘老师还资助了不少贫困学生,我便是其中一个。他会问及我们的学习和生活,也会不时地予以经济上的支持。有一次,当我凑足了钱去他家还钱,他硬是拿着晾衣杆把我给撵了出来,并扬言,若如此,便再也不准去他家玩了。六十多岁的老人,跑起来挺利落的。其他的同学“遭遇”也和我一样。
安荣老师有时也许也是孤独的吧,只是他把孤独藏得很深。有一次,他望着墙上挂着的老伴儿的黑白照片,竟然在我们面前失声痛哭。后来,我们就约定,不一定要等周末,就是平日只要没课时常去看看他。
毕业好几年后,不知是谁在同学群里说,她回母校看望了很多老师,母校依旧,老师们都很好,只是安荣老师已经永远地离开我们了。好遗憾,还没来得及再去看看他,还没来得及亲口对他说声谢谢,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这便是我生命中的三位恩师,三位贵人。有了他们才有我今天的生活。今天的我也是一个很普通很平常的教师,我没有他们渊博的知识,敏锐的洞察力,我也不是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蜡烛。但是他们的精神始终鼓舞着我,照亮着我,努力去做一个好老师,不求最好,但求更好。值此教师节之际,以前感念我生命中遇到的每一位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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