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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代人的青春是容易的,每一代有每一代人的宿命、委屈、挣扎、奋斗,没什么可抱怨的。
1
九零年,吴芳出生在北方的一个小村庄,从记事起,她便知道自己的命运与旁人不同。
母亲是个哑巴,在她牙牙学语时就常常充满疑惑,别人都是用声音来传达自己的想法,母亲却是用动作来比划。
儿时不懂事,倒也觉得有趣,随着年龄渐长,才体会到这是种缺陷,慢慢地自卑在心里生了根。
父亲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北方平原广袤无垠,然而父亲抛洒了一身力气在土地,也没有让他们的家庭变得富裕,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在吴芳十岁左右母亲又给她生了个弟弟,母亲却因此伤了身体,再干不了重活,从此养活家人的重担就全压在了父亲的身上。
吴芳心疼母亲,放学回来放下书包就赶紧干活。家里不舍得开灯,她就趁着做饭时候的火光写作业,有时候慌里慌张,作业经常写得乱七八糟。
关于学习,父母都是没有文化的农民,他们说不出什么知识改变命运之类的话,在他们眼里,大家的孩子们都去上学了,那我们也上吧。
小小年纪的她自然也不知道学习的好处,加上父母不重视,渐渐地,学习就变成了她生活中可有可无的东西,也许人生中最能改变她命运的东西就这样被扼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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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芳读初二那年,母亲得了慢性病,三天两头卧床不起,水米不进。她就三天两头请假回来侍疾,端茶送水,给父亲和弟弟做饭。
母亲好些了,她就回到学校上课,但因为在家耽搁的时间太久,功课已经落下了一大截,慢慢地在课堂上她已经完全听不懂了。
此时她已经十四岁了,那时候在她们村女孩子读书读到十四五岁就是烧了高香,到了该回报父母的时候了。她没觉得遗憾,也没有丝毫失落就退了学。
父亲对她的退学倍感欣慰,说:“回来也好,回来还能帮帮这个家,读到初中已经不错了,我们那一代人大字不识两眼一抹黑,不都活到现在了。”
她觉得父亲说得有道理,上课听不懂,自己再读下去也是浪费时间,还不如回来帮帮家里。
母亲的病好些了,但也还是不能见风,不能受凉,她们没有去医院,村里的赤脚医生简单开点药,母亲就慢慢吃着,慢慢熬着。
贫困的生活让他们都默契地从不提及进医院三个字,在一家人的记忆里,贫穷是一生的恐惧。
吴芳回来两年了,她十六了,她办理了身份证,村里和她一批办理身份证的失学女子都陆续出去打工了。
只有她没有离开,因为弟弟要上小学了,学校就在村头,不用接送,但一天三顿都在家吃饭。母亲每日走两步路都气喘吁吁,更别说做饭了,那么这件事就落在了吴芳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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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这么一日三餐地照顾家人,有时候也和父亲一起去下地,大夏天,她皮肤晒得黝黑粗糙,冬天手上常常生着冻疮。
她羞涩内敛话不多,总是低着头拼命干活,在村里人看来,她老实得几乎快成了个傻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很快十八岁了。听说村里有人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要宴请父老乡亲,她心里一怔,大学,那是个什么地方?
开宴席的那天父亲也被叫去了,父亲想让她也去凑凑热闹,她摇了摇头。
其实后来她偷偷地去了,她远远地看到,那个考了大学的女孩穿了一身新衣,落落大方地站在父亲身边,那个父亲头抬得高高的,满脸的骄傲藏都藏不住……
她远远地,瞧见了自己的父亲,父亲干瘦的身体包裹在一件破旧的衣服里,坐在角落,孤单的像个影子。
她心酸地想:我什么时候也能有这样荣耀的时刻?能让我那父亲也抬头挺胸地站在人前?这辈子,我还有这样的机会吗?
她回到家,不敢让人看出她的伤感,她看着年幼的弟弟,暗下决心,就算是舍去自己这一生能付出的一切,也要培养弟弟成才。
弟弟和她一样不爱说话,也许她们的原生家庭从未教过她们如何与人相处,姐弟二人见人从来不会主动打招呼,不敢直视他人眼睛,别人跟她们说话,她们也只会手足无措的傻笑,走在路上总是溜着墙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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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这两姐弟是榆木疙瘩,村里年长的人提起他们总是高深莫测地预言:这俩姐弟,生在这样的家庭这辈子算是完球了。
只有她知道,自己的弟弟有多聪明,那些小时候她学起来吃力的课程,弟弟就像玩儿一样就学会了,每天也没见多用功,但每次都是第一名,她多少有些文化,她知道,这就叫天赋。
母亲常年病痛又无法沟通,父亲经常忙碌地在地里刨挖,农闲还要去工地打零工。弟弟自然与姐姐亲近些,在弟弟眼里,姐姐就是长辈。
弟弟跟父亲一样干瘦,常常拍着胸脯上凸起的肋骨,对姐姐说:“姐,你对我好,我都知道咧!我一定好好学习,以后考个大学,到时候让你跟着我享福!”
每每听到这话,吴芳都忍不住鼻子发酸,想要哭一场。在她有记忆以来,生活唯一给过的甜就是弟弟了吧。
快过年了,同龄外出打工的孩子们回来了,她们青春靓丽,穿着时髦服装,头发染成了各种颜色,不时说出几句当时流行的语言,她听不懂,但觉得十分洋气。
她们三五成群地走在一起,互相说起外面的世界,她远远地听得一脸着迷,满心崇拜。
夜深人静,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的青春也许就这样了吧,毫无生机,毫无色彩,但也无法改变,只能一个人默默伤怀。
母亲的咳嗽声把她带回了现实,她算算自己今年快二十了,弟弟快十岁了,时间真快,她的青春就像那来不及开放就枯萎的花朵,让人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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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那些外出打工的女孩们的家,快被农村职业媒人踏碎了。
据吴芳所知,已经有几个女孩已经订下了婚事,但大部分都还不愿那么早成家。
村里的路上不时有媒人唉声叹气:“现在的女孩就是不如以前的好说话,现在的女孩出去打几年工,心都野了,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哎!就是看上了,又是要这个,要那个,比天上的仙女还难伺候!”
令人尴尬的是,至今还没有媒人登过吴芳的家门,不用想也知道为什么,但她并不觉得有啥问题,只是父亲有些着急了,她心里也明白,她到了嫁人的时候了……
二十二岁那年,吴芳弟弟上初中了。一些媒人终于注意到了她,但了解过她的家庭后都很唏嘘,感叹这么好的姑娘可惜了。
农村年轻人相亲讲究门当户对,像吴芳这样身后拖着一个常年生病的母亲,一个年幼的弟弟,父亲瘦弱老实,就是拼了命也难以糊口。何况弟弟将来读书成家都是累赘,谁家愿意与他们结亲填窟窿。
但吴芳心里已有了主意,她要找一个家境殷实的人家,丈夫本人她不挑,她都无所谓,从小到大的生活环境,自我牺牲和奉献早已融入了血肉。
来过几波媒人,打探过她的想法,媒人接触的人形形色色,早已成了精。聊了几次,就知道了这女孩的心思。
过了一段时间,一个媒人就上门了,介绍的是镇上一家饭店的二儿子。家庭条件不错,就是人是个残疾,终日坐轮椅。
父亲沉着脸听完一声不吭,给媒人倒的茶水直接泼到了地上,冷冷地指着媒人让她快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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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媒人都是经过大风大浪的,脸皮厚的无人能及,嬉皮笑脸道:“哎呀,你别生气嘛,听我说,就这家人的条件,如果是个囫囵人,哪估计现在孩子都几岁了,哪儿轮到咱呀,我看呀,这是命定的缘分……”
父亲抄起铁锹就要赶人,吴芳赶紧起身拉着他,她让跟媒人先走,自己跟父亲商量商量,过几天给她答复。
媒人走后父亲蹲在地上捂着脸哭了,她从未见父亲哭得如此伤心。父亲边哭边说:“都怪我,我没本事,年轻时候就因为穷娶回来个哑巴做了媳妇,让你们姐弟从小受人白眼。”
“长大了想着让你能找个好人家,我也就放心了,没想到来介绍的个个都是歪瓜裂枣,不是傻子就是缺胳膊少腿的,都怪爹呀,我没本事,要是我们条件好一点,我这如花似玉的闺女怎么会没人要?”
父亲说完又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那哭声让吴芳听了也想掉泪。
她抹着泪跟父亲说:“爸,这都是命,我看这个不错,以往介绍的都是又穷又傻,这个好歹还占一条,家里有个生意。如果你能成,我嫁过去后,日子过的好了,还能帮扶你们和弟弟……”
过来几天媒人再次登门时,父亲躲出去了,吴芳见了媒人,没有说别的,直接说那个人她愿意见见。
接下来媒人就风风火火的安排他们见面了,两个月后他们就准备结婚了。在农村,相亲见面双方愿意的情况下,很多时候相亲、订婚、结婚一个月时间就能完成。
她之所以拖了两个月,是父亲的意思,父亲怕她后悔,但对方也怕她后悔,所以不愿意拖下去了,就催着办了婚礼。
结婚那天丈夫依然坐着轮椅,他年龄看起来比吴芳大了十几岁,因为常年缺乏运动而上半身变得臃肿油腻。吴芳今天穿着婚纱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丈夫旁边,看起来格格不入。邻居们有的叹气惋惜,有的左顾右盼,挤眉弄眼,窃窃私语。
人群中的弟弟早已哭成了泪人,他也不大清楚这悲伤从何而来,但他隐隐约约有种无力感,命运难道真的不可改变吗?
只是这样的原生家庭里,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们: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姐姐不会懂,也没有人天生就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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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芳坐在婚车上,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家,她看到父亲和母亲相互搀扶着站在人群中,母亲用袖子不停地擦眼睛。
婚礼除了丈夫其他的也算办得体面,吴芳二十二岁成为了人妇,她的青春年华彻底过去了。
订婚时婆家给了她娘家一笔丰厚的彩礼,父亲原本打算把家里的房子好好翻新一下。但吴芳拼尽全力劝住了,她劝父亲把这钱用在弟弟的学习上。
她知道以弟弟的天赋,将来靠读书一定能为自己挣来一个锦绣未来的。
弟弟是这个家的希望,也是她的希望啊,她那些年的遗憾,那没有去看过的外面的世界,只能寄托弟弟去帮她实现了。
婚后的吴芳继续保持了在娘家时的勤快,渐渐赢得了婆婆的赞赏。她更是发现丈夫其实除了模样不好看,其实也是个敦厚善良的人。
她常常想,自己真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命运对自己不薄。
吴芳二十八岁那年,弟弟考上了大学。
寒窗苦读多年,终于一朝金榜题名,她以长姐的姿态对父亲说:“弟弟真是争气,咱们也要大摆宴席庆祝庆祝!”
父亲乐呵呵地傻笑说:都好,都好!
其实在那个时候农村里的孩子考上大学,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了,但父亲脸上溢满的骄傲神情依然让人眼眶发热。
是啊,亲爱的父亲,你这一生都是弯着腰,低着头,对所有人卑躬屈膝。你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挺起胸脯,声音洪亮的给大家发烟,敬酒,在你这没有什么光彩的人生里,终于有了这样一个荣耀的时刻,在天地间,终于活了一回人……
到了2022年,吴芳已经三十二岁了,弟弟即将毕业参加工作,她和丈夫生了孩子已经上小学。
弟弟说等到毕业了就留在那个城市里工作,生活,家中父母就拜托给姐姐多照应了。
这些年母亲缠绵病榻,苟延残喘。父亲身体也熬坏了,吴芳几乎住在了娘家,事无巨细精心照料。
原生家庭的责任是一座大山,沉重地压在她柔弱的肩上,让她透不过气。可她却又享受着这种被需要的感觉,可能,在她那和父母一样没有光彩的人生里,这也是唯一值得她骄傲的事吧!
她不悲伤也不绝望,她早已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她也许从出生起,就早早的向命运低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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