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时过中午,灵堂内外已开始忙碌。那培山紧跟在主持丧仪的皮大胖子身后,寸步不离。皮大胖子高喊,殡仪馆的车马上就到,要起灵了,带孝的出来跪好——噢,预备抬杠的人呢?麻溜出来,别让灵车等我们。
黑色的接灵车缓缓开进院里,停在灵堂前。灵堂里一口红底带花纹大棺材,两侧描着仙鹤祥云,头尾处分别雕着寿和福。几个壮汉闻声从席棚子出来,抹着油嘴,听从皮大胖子指挥,打开棺盖,扯着黄色敛布,齐用力把尸体抬出,装入殡仪馆备下的纸棺,然后往车里一推。皮大胖子站在车屁股后边看边叨咕:金银财宝随你带,天堂有路为你开,胡玉莲,上路了!车后门哐当一关,哭嚎声顿时惊天动地。
被皮大胖子称为胡玉莲的死者,一辈子没有生养,却来了许多“孝子贤孙”为她哭灵。跪在最前面的人是那培山。他披麻戴孝,屁股撅得老高,额头贴在地上,尖尖的孝帽子就冲着前方,接缝处格外添加的那根红布条一颤又一颤,让人能感觉出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有背过气的危险。他一夜未睡,神色萎靡,有些透支了精气神儿,可是他的哭声却一点没有偷懒,悲痛正从他高一声低一声、如野狼般的哀嚎中传递出来。
村里的靳寡妇跪在那培山身后,她的哭声音调尖细,如锥子扎人一样刺破山村的宁静;她哭得抑扬顿挫,边哭边叨叨着胡玉莲对她的种种好处,村民闻听,也不自觉湿了眼睛。
胡玉莲生前的聊伴于老太抹着眼泪,嘴里啧啧道,胡姐姐呀,你闭眼吧,你没有白疼你这个侄儿,你得了他的济,给你找了这么多人来哭灵,他是给你送终的人啊。
接灵车刚要启动,远处一辆警车打着红蓝暴闪灯,啊呜啊呜叫着开进小巷,正好停在接灵车之前。人们惊诧不知所以,皮大胖子快步迎了过去。
从车上下来两名警察。本来闹哄哄的现场,忽然摁下了暂停键,变得鸦雀无声,唯独警察的话语如一声炸雷,震得人耳膜嗡嗡直响:我们来找那培山,胡玉莲的死因需要他配合调查,请他跟我们去趟警队。
那培山听警察叫出他的名字,起身从人群里走出,脸上泪痕还在,眼神迷茫无措。皮大胖子对他说,培山,把孝帽子摘了,把孝带子解了,这对警察不尊重。那培山麻溜地摘巴下来,顺手用它们在脸上胡撸一把,强忍悲伤,舔舔干硬的嘴唇说,能不能让我把亲朋故旧打点完再去?
没必要了,有人会替你办完这些。那培山跟在两名警察身后,上了警车。
警车走了,接灵车跟着也走了。胡玉莲的尸体不能马上火化,警方要对其进行尸检。
人们顿时丈二高和尚,摸不着头脑,那培山能知道胡玉莲的死因?谁能谋害他大娘?
明明是胡玉莲自己不小心摔了啊。
于老太更是疑惑不解。
就在昨天,于老太早晨喂完了鸡鸭鹅还有那条黄色的大柴狗,忽就想去胡玉莲那唠叨唠叨。看了儿媳垮塌的脸又被连珠炮似的话语数落一通,她的心里憋得慌。
胡玉莲外嫁过来,在边哈达村没有什么知近人,除了与邻里之间的正常交往,和于老太比较对脾气。
边哈达离县城有七十多公里,从这里再向前,山高林密,不通公路,相对于其他村镇,这是个闭塞的死葫芦头。边哈达村据说有四百余年的历史,当年努尔哈赤打天下,他的一个小舅子领着一队人马驻扎此地,从这里翻山越岭,随时可以驰援攻打抚顺和辽阳的金兵,村内现在还留有当年他们生活时留下的石磨碾盘。村内几大姓,以那姓为多,代代繁衍生息,户户鸡犬相闻,多少年来相对风平浪静。
边哈达村被一条马路分将开来,两侧住宅排得满满登登,几排小巷又将这些住宅分割得条理分明。胡玉莲和于老太同住马路北侧,两家中间隔着一条小巷,习惯上称为前街和后街。
前街的于老太带着满腹心事去找后街的胡玉莲,她熟门熟路,平日里没事就来走一遭,只是这几日,亲家房子串瓦,儿子和儿媳去帮工,家里的事都撂给了她,做两个孙子的一日三餐,还要喂那些小牲口,实在是没得空。这几天累够呛,儿媳回来还挑出一堆不是,鸡喂死了一只,猪瘦了一圈。儿媳走时那鸡就打蔫,猪的胖瘦三两天能看出来?于老太心里不服,又不能和儿媳妇争竞,就想和胡玉莲嘚啵嘚啵,吐吐苦水。
她轻推胡玉莲的院门,门开了。边哈达村从老辈那里传下一个习惯,清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门闩,只要不出远门,家家户户一整天大门都是敞开的。
“胡大姐,胡大姐!”
于老太进院喊了两声,没人应。再看看院侧的鸡架,鸡槽里没有一粒米,鸡们见来了人,饿得叽叽喳喳、扑棱着翅膀抗议。于老太心下嘀咕,老姐姐是病了,没起来?
她一拽房门,发现有一把锁挂在门鼻子上,这是告诉别人,主人不在家。
于老太又奔胡老太的小仓房,想从里面舀出饲料喂喂鸡。
也锁着。于老太心下犯嘀咕,这是出远门的架势,可是大门没锁,她也没地儿去啊。
山村的仲夏,天空蔚蓝,暖暖的风推着软软的云,一派祥和之象。
于老太带着一腔疑惑回了家,坐一会儿,心里放不下,得找个人问问,看他们知不知道胡玉莲去了哪里。
于老太先是想到了靳寡妇。靳寡妇名叫靳连弟,人们当面叫她连弟,背后都叫她靳寡妇。丈夫死后,她带着遗腹子一个人过,她虽然和胡玉莲无亲无故,两个人却走得挺近,人们都说,她们同为寡妇,同命相怜。可是靳寡妇一个女人,终究担事差点劲。于老太又想起那培山,他是胡玉莲丈夫那海堂的一个远房侄子,在边哈达村,那家是大姓,但大都已出五服,只有那培山与那海堂是近支。
于老太先是去了靳寡妇家,说三天没登胡玉莲的门,今天去一看,房门落锁,人不知去哪,她有些惦记。
靳寡妇说,能去哪?大娘她一个外乡人,嫁到边哈达多少年了,打从我记事起,也没见她与娘家人有过来往。按说在咱们村,她也只有那培山那么一个亲戚。
不用靳寡妇说,于老太也要去找那培山,两个人正好想到一起,便相约着去了那培山家。
那培山四仰八叉躺在炕上,嘴里淌着哈喇子,呼噜打得山响。那培山家里喘气的一共就两个,除了他,院子里还有一条拴着的狗。他早些年有过媳妇和一个闺女,土地承包后,失去了靠头,他自己弯不下腰赚不来钱,地里一年四季草比苗高,媳妇看看日子没指望,领着孩子跑了,不跟他过了。剩下那培山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没酒现掂兑,浑浑噩噩,四处讨人嫌。
那培山听到狗叫,起身揉着眼睛,下地趿拉上鞋,出门吆喝住狗,让于老太和靳寡妇进屋说话。于老太看着那培山睡眼惺忪的样子,心里瞧不起他:太阳三竿子高,早照腚了,怎么还睡?那培山说,大婶子你是不知道,我这几天就迷糊,脑仁疼,一动疼得更厉害。疼得晚上没睡着,白天就补点觉,要不饭都吃不下。
靳寡妇始终跟在于老太身后,抽抽着鼻子,闻到一股尿骚味儿。那培山出门就方便,从来不去茅房;他家那个茅房,也的确危险,四根朽烂的木柱子,上面盖着两片石棉瓦,两块脚踏板,踩上去咯吱咯吱,摇摇欲坠,随时都会散架,把人撂进粪坑里。
于老太看着那培山,问他,你知不知你大娘去了哪?我一早去她家,大门开着,人不在,她从来不远走,我不放心,找你问问,毕竟在哈达村,她就你这么一个近边人。
那培山说,我大娘头天还来我这里,给我送来一盆桲勒叶饼子,她也没说出门呀?噢,我想起来了,她说她脚踝处总像漏风,要用黄酒捣草药敷一敷。她莫不是出门挖草药了?
于老太松了一口气:要是这样,就不必惦记,傍晚时我再去找她。
靳寡妇全程一句话没说,只拿眼睛盯着那培山,之后跟着于老太离开了那培山家。
晚上天已经黑透,于老太还没有见到胡老太的影子,沉不住气了,出了门直奔马路南侧的那显明家——边哈达那家大姓中最有威望的一个人。她说胡玉莲没影了,让那显明拿个主意怎么办。那显明说,也不知她啥时走的,还确定不了出没出事,这样,我们这边安排人手去找,找不到就派人去报警。
那显明一发话,几乎全村人都惊动了。
胡玉莲以前在村小当过民办老师,性格温和,对人友善,村里年轻人大都听过她的课,上岁数的人也比较尊重她。听闻她不知去向,大家纷纷拿上手电,戴上头灯,聚到那显明的房前。按那培山胡老太有可能去挖草药的说法,那显明推测,胡玉莲七十有一,上不了高山,就派出一伙人,向村西最矮的小丘岗处去寻。另外又挑了几个腿脚利索的年轻人,兵分两路,再去邻村看看。
果然,在小丘岗处一片荒甸子边缘,人们发现了胡玉莲。她匐卧在地,身下铺满杂草,头探在树丛中,脖子正好卡在一堆树楂子之间,而有一根腊木条树楂,是人用镰刀割豆架棍之后留下的茬口,尖尖的,锋利如刀。胡老太的颈动脉正好扎在其上,人不知死了多长时间,血已暗红了身下的野草,身上,尤其是脸部,爬满了厚厚一层蚂蚁。
人们七手八脚,用树皮和木棒绑了个简易担架,把胡老太从野外运了回来。闻言胡老太出了意外,从外村赶回来的那培山,碰头撒野裂开大嘴开嚎。那显明劝他,你先别哭,你大娘的事还要你操办,哭也活不过来,先办正事要紧。
第二天一早,七十一张岁头纸拴上长木杆,竖在了胡玉莲的院门前,村里一些胆小的女人不敢去看横死的胡玉莲,站在稍远处,仨一群俩一伙,议论纷纷。
“唉,这就是命啊,你说胡老太太这辈子,识文断字的,听说她妈以前还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她就因为个成分问题,嫁到咱们这个山旮旯。”
“可不是。她嫁给那海堂也不算太亏,毕竟那海堂读过高中,人也厚道。可是两个人结婚二十多年,愣是没鼓捣出个一男半女的,也不知岔哪了。”
“哎,听说他们想抱养一个孩子,谁成想孩子还没选到,那海堂突发急病,嘎的就没了。当初很多人劝胡老太太把那培山过继过来,但她却不哼不哈的,也没个态度,现在倒好,还不是得靠这个侄子张罗着发送啊。”
“过继不过继的,那海堂的近支就那培山了,谁发送老太太谁继承家产,别人甭想惦记。要说啥人有啥命,那培山这么个懒蛋玩意儿算是走了狗屎运,唿隆一下,得到这么大一笔遗产。他大爷大娘活着时都有过工作,肯定能攒下不少钱,不说这个,就他们家现在这三间大房子,瓷砖罩面,屋里装修得可阔气了,跟城里楼房似的,比咱们住的房子值钱多了,老太太还有十多亩苹果园包给了别人,年年都有进项呢!”
村里张罗白事的皮大胖子听闻胡玉莲遭遇不幸,不请自到,街坊邻居能帮忙的也都赶了过来。胡玉莲生前结下的好人缘,这时全都用上了。
胡玉莲抬回刚停放好时,靳寡妇就一路哭叫着前来奔丧。“大娘啊,你这是怎么了啊,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以后我还找谁去说心里话.......”
靳寡妇给胡玉莲擦擦洗洗,穿装老衣服这事也由她张罗。她打开胡玉莲的衣柜,找出一件早年间的天蓝色大绒外套,边抖擞着衣服边说:我和大娘唠喀,她跟我提过这件衣服,还特意找出给我看过。她说她要死了,就穿这件走。
靳寡妇喉头哽咽,说不下去了,辅助她的两个老妇人忙劝她,孩子,别哭了,眼泪掉在你大娘身上不吉利。
老妇人很感慨,胡老太没儿没女,却交下了这么多实心实意对她的人,就这靳寡妇,像个亲闺女,守了一夜灵,眼皮都没有合一下。
按照村里的习俗,胡玉莲头天死亡,第三天出殡,第二天就得火化尸体。于是皮大胖子联系了殡仪馆灵车,等待他们到来。
那显明一直呆在现场,他是那氏家族的主心骨,但他越来越感到自己的威望日渐衰退,现在家家各自为政,自己说话做事也要小心谨慎,对的话和事都要被人二八折扣,何况哪句话说不妥贴,哪件事办得拂逆了别人意愿,都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胡玉莲抬回来后,那显明让人卸下门板,把她停在堂屋。屋里所有的灯全部打开,他围着胡玉莲察看。致命处就是颈部被刺穿,看上去是血流枯竭而死。但细心的他发现,胡玉莲的胳膊和腿上都有伤,最严重的是后背,暗黑的一大片血渍,证明伤口不小。从人们七嘴八舌的叙述中,他得知胡玉莲倒卧在草甸子里,只有头部插在树楂子中。他心存疑惑,如果是意外,胡玉莲头冲下栽在树楂子上,前身有血迹正常,但后背为何有伤有暗黑的血渍?那显明没有说,只是在第二天一早,不声不响打发人去报了警,把自己的疑惑如实向警方说明。
法医查验了胡玉莲的尸体,认为胡玉莲身上多处有伤,是与人搏斗时留下的,最后体力不支,被摁在树楂子上,造成了意外死亡的假象。胡玉莲死亡已经超过了两天时间。
那培山毕竟乡野莽夫,没有见识,被带到警队时,看到警察凌厉的眼神,早吓尿了。警方找他,只是例行询问,以方便下一步展开调查。但他亏心失智,人家刚开口问他和胡玉莲的关系如何,她平常和什么人交往,他就吭吭哧哧说,我大娘没有什么仇家,她是自己摔死的。
警察追问怎么知道胡玉莲是自己摔死的?那培山说摔别的地方不要紧,树楂子扎在脖子上才要命。警察又问那她身上其它部位的伤是怎么回事,那培山脱口而出,被人打的呗。
这简直就是不打自招。警察对其展开凌厉攻势,他也没有抵赖能力,竹筒倒豆子,把自己的罪行全部交待。
那海堂故去之后,胡玉莲顾念那培山是那海堂的侄子,自己有事也见他照过面,多少也能帮帮忙,不时就给他一点生活上的关照。又到了家家户户包桲勒叶饼子的时候,她掐了一些嫩豆角,里面搁上五花肉,蒸得香喷喷的,给那海明送去一盆。简短的交谈,那培山得知她还要去小丘岗处采摘桲勒叶,留着晾干以后做屉布使,一个歹毒的计划就在心里萌发了。
就在大前天,胡玉莲打点好家务,拎着一条口袋,独自一人出村。她起得早,饭吃得简单,出门时,邻里大都在忙着早饭。她打算快去快回,如果临近中午,气温上来,人会很难受。她不知道,那培山就躲在她家的小仓房后面,监视着她是不是出门。
走了三里多地,穿过一片荒草甸子,山坡上就有片片的柞树林。胡海莲还没有走到地方,尾随的那培山出现了。胡海莲吃了一惊,问他你怎么也来了?那培山说,我来当然是有事,有几句话要问问你。
胡玉莲说,有什么话不好在家里讲,跑到这说是什么意思?
那培山说,我听人说你要立遗嘱,你打算把家产留给谁?
胡玉莲一听这话,气就不打一处来。本想和这个那培山和平共处,不想他还在打自己家产的主意。那培山七、八岁时,那海堂几次和胡玉莲说要把那培山过继过来,将来老了,也有个依靠。胡玉莲说,人家有爹有妈,谁舍得把一个儿子白白给你?
后来那培山的爹妈相继去世,那培山的顽劣不堪,好吃懒做,被人们所诟病,不止胡玉莲,就连那海堂这个大伯也放弃了原有的打算。胡玉莲本就做事讲原则,她不想用自己的血汗去养一个无所事事混吃等死的寄生虫。她心里早有打算,人死如灯灭,早晚要走那条道,她死了,就把自己所有的财产全部捐给村里,用于帮助村小学改善条件。
在这荒郊野外,胡玉莲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看向无知而又凶狠的那培山。那培山的大眼珠子冲着胡玉莲直翻愣,一条看不清颜色的旧衬衫,袖子挽到了肘弯处。虽是两手空空,但就是那两个碗口大的拳头,只要抡起来,也会致人死命。起初,胡玉莲惊谔,腿直抖,听明白他的意图后,她反而淡定了。在这荒郊野外,自己是羊,那培山就是一只饿狼,既然逃不脱,不如理直气壮。
胡玉莲说,我的财产归谁,用不着告诉你。这是我的事,你就不必操心了。
那培山说,我听靳寡妇说你要立遗嘱,要把你的财产都捐给村里的小学校。你还有我这个侄子呢,你只能留给我,不能捐。
胡玉莲何等聪明?听那培山提起靳寡妇,她顿时明白了一切。靳寡妇三天两头来自己家,外人看他们好像如母女一般,其实胡玉莲着实不喜欢这个人。好搬弄口舌是非,三句话没说完就要提及她和死鬼丈夫那些过往。胡玉莲不爱听,一是碍于面子,二来靳寡妇确实帮自己打发走许多寂寞时光,心里烦她,面子上的事总要过得去,关系就这样不咸不淡维系着。
有一天两个人闲聊,靳寡妇忽就冒出一句,那大娘,要不你收我做你的干闺女吧?你百年之后,我给你摔盆打灵头幡,我就当你的亲闺女。
胡玉莲莞尔一笑,对靳寡妇说,哪有女人摔盆打灵头幡的?你的这番好心我领了。可现在有政府,有村委会,我死了,总不能臭在家里。靳寡妇口无遮拦又来了一句,那你这么大的家业,归谁呢?
胡玉莲心里一紧。为了打消靳寡妇的无耻念头,胡玉莲说,钱财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死了,要把钱财派到有用的地方。我对村里小学有感情,我最落魄时,是村里的老书记让我去那里当了代课老师,那些学生也给过我快乐。我希望那所学校更好,我早和村里说过,我百年之后,要把所有财产都捐给学校。
就这么一次谈话,暗暗埋下不幸的伏笔。胡玉莲不是个爱八卦的人,她忘记了,嘴甜手脚麻利的靳寡妇,早年曾和那培山有一腿。
当年,靳寡妇还被村里人叫作靳连弟,她和他那酒鬼丈夫结婚三年了,肚子还没有动静,为此家里战火纷飞,靳寡妇埋怨丈夫没种,丈夫骂她是不长庄稼的盐碱地。
那时还是生产队,那培山因为说话能拉下脸,又和大队干部的关系不错,被安排当上小队长。靳寡妇不信自己生不出孩子,就对那培山眉来眼去,一来是借个种试试,二来也想借着那培山队长的权力,占点便宜。那培山本就是个贪腥的猫,不勾搭都惦记,何况还是靳连弟上赶子呢?
后来村里就传出,靳连弟晚上睡觉,一个被窝里有六条腿,骂靳连弟的老公是活王八。靳连弟的老公气头上往死里打靳连弟,靳连弟不服,和他对着掐,因为不是对手,常常鼻青连肿。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靳连弟老公酒后栽歪进一个水塘里,呛死了。
老公死后不久,靳连弟发现自己怀孕了。她确定这个孩子不是野种,就是自己老公的。生产队解散,那培山失势,再也没有耀武扬威的资本;靳寡妇也受够了人们鄙夷的目光和闲言碎语,想好好抚养孩子长大,从此自己也有个依靠,便远远躲着那培山,不再与他来往。
但是那培山怎肯罢手?权力没了,媳妇跑了,他一天五脊六瘦,不断找机会要与靳寡妇重温鸳梦。
时间就这样慢慢溜走,一晃靳寡妇的儿子已经十几岁了。这孩子初看像自己,细端详也有死鬼丈夫的影子。这些年的苦日子把个靳寡妇熬糟的够呛,同为寡妇,看看胡玉莲过的日子,再看看自己,靳寡妇对胡玉莲不由心生怨恚。胡玉莲一天过得慢条斯理,吃穿用度都很讲究;自己泥一把水一把,不出力就赚不来钱,脸膛黑红,骨节粗大,哪还有个女人样子。
她忽然又想起那培山,尽管她现在厌恶他,想远远躲着他。但他是胡玉莲的亲戚,是那海堂的侄子,胡玉莲真有那天,她的财产不都是他的?
靳寡妇忽然像打开了身上的任督二脉,心情舒畅起来。控制了那培山,也就控制了胡玉莲的财产,她仿佛看到不久之后的幸福前景,不断向那培山发送示好的信号,两个人开始偷偷摸摸,重续前缘。
靳寡妇告诉那培山,你看没看出,我儿子长得像谁?那培山有些诧异,你的儿子像谁?你这话问得好生奇怪。
靳寡妇扑哧乐了。你个猪脑子,我结婚那么长时间都没怀上,和你睡了两回就有了,这不明摆着他是你的种,你是他的爹?我现在找你,还不是看在孩子的份上。
那培山既没有喜出望外,也没有矢口否认。他只要自己快活就行,那个孩子是谁的儿子,日子不都是一样过。他对靳寡妇说,这样的话,咱俩就搬到一起呗,你何必怕别人说,提心吊胆的。
靳寡妇说,你穷得叮当响,我就这样嫁你,岂不亏死。你要是能说服胡玉莲,答应你给她养老,名正言顺地成为一家人,那她的家财岂不就是你的?
那培山说,她对我还不错。这么些年,就是她还不时惦记我。
靳寡妇说,你个鼠目寸光的家伙,小恩小惠的,就让你感恩戴德。你想没想过,她七十多岁,守着诺大一份家业,将来没个人,谁来继承?
那培山白愣着大眼珠子,有些不明白靳寡妇什么意思。靳寡妇索性和他挑明:你要是能当胡玉莲的财产继承人,我就嫁给你。
那培山忽然意识到,这好像是个发财机会,自己怎么没有想到,胡玉莲的,应该就是自己的。如果有了那份家业,以后喝酒吃肉哪用得上犯愁?村里人也不会总给自己白眼了。
见那培山似乎活心,靳寡妇开始强调形势的严峻,她添油加醋说胡玉莲对那培山的不满,说胡玉莲压根瞧不起那培山,要立遗嘱,把那家的财产全部捐出去。最后总结为,那培山你要赶紧想办法,不能让那家的财产便宜了别人。
那培山本就没有什么脑子,人性中的恶被靳寡妇的煸风点火全部激发出来。自己是那海堂的侄子,是他财产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胡玉莲这么做,确实没把自己当回事。
胡玉莲给他送饼子那天,他几次张口想问,但想到靳寡妇的嘱咐,这事不能让别人知道,只能自己偷摸去制止胡玉莲。在家里两个人吵起来,势必为别人所知。听胡玉莲闲唠说还要去采收桲勒叶,就起了歹念。如果能吓住胡玉莲,答应把财产由他继承,那就作罢,你好我也好;如果胡玉莲油盐不进,那就甭怪我六亲不认,施以老拳,看她敢不遂自己的愿。
荒甸子里,见胡玉莲根本不惧自己的恐吓,讲道理自己又不是对手,那培山索性动起蛮力。胡玉莲不甘坐以待毙,进行还击,那培山丧失了理智,出手越来越狠。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如何抵挡正值壮年的那培山?那培山将胡玉莲击打昏迷,遂用胡玉莲带的镰刀割出一堆树楂子,把胡玉莲拽了过去,残忍地将她的颈部摁在了腊木楂上......
那培山是杀害胡玉莲的凶手!
消息传到村里,无疑于一枚重磅炸弹,人们不敢想象,看上去又面又懒的一个人,居然心狠手辣、残忍歹毒。得亏他是个光棍,不然家里人没法在边哈达村立足了。
村委会配合警察,暂时把胡玉莲家封了起来。边哈达村的人唏嘘着,都说好人有好报,可胡玉莲一生没做过恶事,怎么就落下这么一个结果?由此,人们对那培山更加咬牙切齿。
那培山被收押,胡玉莲的死亡事件搅起的风波渐渐平息,边哈达村正要恢复往日的宁静。可是在一个下午,警车又来了,好像早已摸清靳寡妇的生活规律,直接开车到地头,把她带走了。
人们想起十几年前那培山和靳连弟的丑闻,这些年俩人已经断了往来,难道他们藕断丝连,还在背地里勾搭?这么看来,胡玉莲的死和靳寡妇也脱不了干系。难不成是他们两个人合谋?一个出主意,一个杀人?村里又沸腾开了,开始了揣测他们狼狈为奸的各种新骂法。
那培山在看守所里,把自己的所作所为细细回放。他原本是个对生活没有追求的懒蛋子,靳寡妇与他重修旧好,两个人有了鱼水之欢,他没有主意,听靳寡妇一说就记恨上了胡玉莲。现在,他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自己命要没了,说什么都是扯淡。他有些恨靳寡妇了。那么些年,自己搂着枕头睡觉,她咋没来给暖被窝?偏偏得知胡玉莲要立遗嘱捐赠家产时来找了自己,这摆明是在利用。害死胡玉莲,她也有一份。他减罪心切,把靳寡妇咬了出来。
靳寡妇被带走不长时间,就被放了回来。她觊觎胡玉莲的财产,本想来个曲线救国,利用那培山来达到目的,不想这个蠢材胆大包天,直接置胡玉莲于死地。她没指使也没参与杀害胡玉莲,可是村民见她如躲瘟神,射向她的目光分明在说:你就是个杀人犯。
靳寡妇午夜梦回,经常能看到胡玉莲,慈眉善目地站在眼前,一言不发,就那样定定地看着自己。她想向她解释,她没让那培山动手,都是那个混蛋天良丧尽。
她终于发不出声音。儿子是她唯一的希望,可是十几岁的孩子,忽然听闻自己是那培山的儿子,谣言如猛兽,他承受不住这突然打击,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
靳寡妇疯掉了。村人不时发现她去往小丘岗处,说她去胡玉莲的被害地,在那里长跪不起。
边哈达村重归于平静,但这平静的背后,所有的惊喜,所有的悲伤,所有的私欲和秘密,能逃过老天爷的眼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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