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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三期【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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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电闪雷鸣的阴雨天，我的记忆里总是生出一副老旧的画面。
那是儿时某个夏天的傍晚，父母忙着抢收麦子，我独自在家，小小的一个人趴在昏暗灯光下的写字台上做作业，窗外酝酿着一场暴雨。蝉鸣声在不觉中隐退，狂风大作，院子里的树枝被吹断，无声地砸在树下的月季花上，鲜红的花瓣被摧着跌入暗黄的泥土中。在每一次电闪雷鸣之际，我都能看到生灵的颤抖。整座村庄在大自然的疯狂中摇摇欲坠。
我身在遮风挡雨的破屋中，心里的船只却追随着父母飘飘荡荡，那种忐忑在夜幕越近的时刻便愈发清晰。手中的铅笔落在本子上，是歪歪斜斜不成体统的字迹，脑中的野兽在肆无忌惮地杀戮父母，内心的暴风雨比窗外更甚。
我不自觉地幻想，父亲是不是被哪根粗大笨重的树枝砸中大腿，正躺在路边的泥水里呻吟；母亲是不是被风吹飞，像一张纸片似的飘去远方，再也找不到归家的路；屋子会不会轰然倾倒，把我砸成糨糊；天空会不会陡然塌陷，覆灭整个人类世界。狂风从窗棂缝隙中强行挤进来，对流的空气在呜呜鬼叫，我的恐惧将要把我吞没。
直到大门传来开合的声音，我的幻想便瞬间消失无踪，父母身披改装过的透明化肥里袋，脚上的雨靴沾满泥污，带着满身的泥土清香踏过院子，走进堂屋。他们的样子虽狼狈得像是在泥水里滚过，但于我而言却是身披战甲胜利归来的战士。
母亲通常会边换衣服边问我，吃饭了吗，作业写了吗。父亲会抓紧一切能抓住的时间，把他养在花盆中的花花草草从院子拯救进屋里，然后找到一切可以盛水的容器，放在屋檐下，等待从瓦片上滚落的雨水把它填满，用来在此后干燥的日子里，浇灌他那些心爱的花草。这时的母亲总会唠叨几句，看你把屋里弄得都是泥。父亲一边搬花盆，一边讪笑，母亲便忙不迭地清扫，我则安心地在灯下和试题较劲。
有父母在的家像是一个世外桃源，只要躲在里面便可以无惧风雨。昏黄的灯光下，我听着他们讲这场暴风雨，讲村子里谁谁谁的故事，渐渐开始恍惚，仿佛我们脱离地球，飞向了河外星系，那里只有我们一家人。我们已融入这茫茫天地，没有家长里短，没有纷争干扰，没有世事无常风云变幻，我只想停留在那一刻不朽。
黑暗的夜里，暴雨仿佛无穷无尽。整座村子变得异常宁静，狗躲在屋檐下安睡，虫藏在洞穴里酣梦，苍蝇在温热的灶台边歇脚。这是独属于雨的世界，雨把它的回声洒在屋顶的瓦片上、参天的树叶上和厚重的泥土上，噼里啪啦的白噪音是每一个生命最好的催眠曲。躺在父母身旁的我总是睡得格外香甜，连梦中的世界都残留着雨后大地的香气。
有时半夜醒来，雨声渐歇，月亮会重新挂上天空，皎洁的光线透过玻璃窗洒落半室的银白，像是一匹丝滑的绸缎。这时我的思绪便会悠然飘起，伴着月光，跨过田地，飘到屋后那蛙声一片的池塘里。
我变成一片没有着落的浮萍，水面为席，夜空为被，月亮是挂在头上的小夜灯，随风摇摆的树叶声是一支催眠曲。咕呱咕呱，卟啾卟啾，哗啦啦啦......我枕着大自然，酣然入梦。
有时则不同，一觉醒来，风未止，雨未歇。雨帘在南风的吹拂中倾斜着落下，不管不顾地从门缝溜进堂屋里。在朦胧的夜色中，我会看到母亲和父亲，拿着扫帚，把雨水哗啦啦地扫出去。我有时也会加入这场和雨水的战局，直到累了倦了，雨小了，便躺回凉席上继续安睡。
有时睡着睡着，突然一滴水把人拍醒，再一听，屋里好几处都在滴答滴答。母亲会拿出锅碗瓢盆，放在漏雨的地方，噼啪，噼啪，屋外下着大雨，屋内滴着小雨，像是一曲《琵琶行》，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我们当作在享受老天爷免费赏赐的曲子，苦中作乐也别有一番风味。
第二天一早，世界会变得格外明净。狂风暴雨把一切翻新，老旧的树干花瓣跌落枝头，化为肥料，崭新的生命更加郁郁葱葱。空气中是含着水汽的绿草味，狗吠声传来，袅袅炊烟从屋后的烟囱升起，鸟儿唱着歌落在枝头，整座村庄开始复苏，人们重新一头扎进田地里忙碌着。
有时闷热的午后，万里无云的晴空会突然变脸，雨瞬间倾泻，来得又急又迅猛，此时我的心会随着雨滴翻飞，跳跃，在父母注意不到的时候，拿把伞，冲进雨中。清凉的雨滴在风的加持下飞溅到我的身上，索性便把伞扔掉，酣畅淋漓的清爽之气笼罩着我的世界，我和院子里的月季花、竹子、剑麻一样，成了这自然界的一株植物，在尽情地享受雨水的浇灌。
激烈的大雨过后，院子里通常会留存许多积水，这时父亲便会挖一条小的沟渠，从院子里，穿过大门，直通西边的菜地。但是我家的大门口是一处比较凹的地，有时水流会堆积在此，我便会帮着父亲用盆舀水，一盆一盆地把水泼出去。其实不过是借帮忙之名，行玩水之实。直到母亲把我拎走，擦干，换上干爽的衣服，我便重新从植物变回人。
如果雨停在傍晚，那当天便是摸爬蚱（成熟脱壳后便是蝉）的最好机会。地下的爬蚱在雨水的摧残下会爬出地面，六脚并用，攀登到树干上，准备蜕变。那时节，摸来的爬蚱只是自己吃，还没有形成倒卖的产业链，所以随便走几步，一棵树上都能见到五六只。其实我自小就怕这种腹部一节一节的动物，所以摸爬蚱对我来说只是一场和父母的亲子时光。我拿着小瓶子当容器，母亲举着手电筒摸索，父亲在一旁唠嗑逗趣。黑暗的树林里，一束束光在树干上相遇，那便是村子里的同道中人，大家相遇后闲唠几句，便重新投入摸索的进程中。
清凉的风，悠闲的夏夜，漫天的星光，笑闹的家人，这不仅是我童年最美的梦，更是我内在底色最温暖最安全的支撑，它让我的人生在面临暴风雨时，有着足够的勇气安然度过，也让我更有底气去坚信，即便是处在最暗的夜晚，黎明始终会追随着时间，在某一个时刻来临。
时间催着人长大，现在的我不会像儿时一样，担心一场暴风雨便会摧毁世界，也很少再有肆无忌惮玩水的时刻，旧时的风雨变成一场连绵不绝却又虚无的梦境，真实感愈发减褪，直到细节被埋葬，一切也便了无痕迹。但我知道，它来过，也将会再来。
只不过当它再来时，父母已在岁月中老去，而我变成了那个为家里遮风挡雨的人。
（完，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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