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癞子的疤瘌脸

作者: 御风者 | 来源:发表于2018-04-27 19:41 被阅读56次

1

吴癞子既不游手好闲,头上也没长疮,人们背后都叫他癞子,是因为他有张膈应人的疤瘌脸。

七十三岁的吴癞子不痛不痒地咳嗽了一冬天,本以为开春就好了,二月二过了,清明节也过了,咳嗽得越发严重起来,到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肝癌肺转移,姑息治疗吧!

他的儿子有点懵:

“姑,我爹省吃俭用吃苦受累一辈子,这病我们得治,你看看咋说能糊弄住他,别让他有太大压力。”

我想到一个能打马虎眼的病,间质性肺炎,跟肿瘤病房的医生护士统一了口径,便大谱谱地让他住下来。

2

吴癞子本名吴友德,是我姥姥村里的外来户。我十五岁前住在姥姥家,他们那个百十口人的小村里并没有这个人。

有一年暑假,我跟姥姥去枣树地拾枣,半路上迎面走来一个奇怪的人。一身少见的破行头,右脸颊上一块鸡蛋大小的疤痕赫然耸立,把五官牵拉得怵目惊心。打眼一看,在全身的乌烟瘴气里只有脸上的这块疤闪着红润的光,从穿戴和相貌上根本判断不出实际年龄来。

离着十几步的样子,姥姥的一双小脚颤巍巍地停下来,我则目不斜视昂首挺胸地走过去。

“德(dei)唉德唉,这脸是咋整的?你说说你说说,真是个苦命的孩子!”

姥姥家人口多,家里条件并不好,我一贯对姥姥泛滥的同情心不屑一顾。果然那个人叫了声奶奶,说了两句天气的话就走了。

来到枣树地里,姥姥打开了话匣子。

这个37岁的光棍汉是孤寡多年的仓姥姥的娘家侄孙,仓姥姥是仓姥爷早年逃荒捡来的女人。年初老太太得了送老的病,侄孙过来伺候她。随着老太太驾鹤西去,吴癞子的神秘过往就成了谜。

“挺厚道的一个孩子,生生让脸给毁了。大老远出来一个人清锅冷灶地熬日子,也不知道他爹娘是咋想的?唉……”

姥姥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唉声叹气。

我参加工作以后,从过来找我看病的亲戚嘴里陆续听到吴癞子的消息:他在姥姥村里落下户口分了地,他娶了邻村一个“克夫”的二婚女人,他老婆给他生下一儿一女……

日子走上正轨,吴癞子脸上疤瘌的来历再也没人提起。

所有的人都称赞这是个靠谱的好人,不过每年有那么一天,他关门闭户,抱着酒瓶狂饮,只喝得昏天黑地,涕泗交流,家人亲戚朋友都劝不住。喝一天睡两天,第四天起来一如既往,没人知道这三天里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这,成了吴癞子身上的第二个谜。

3

吴癞子住院几天后,我去病房里看他。

这个化疗方案胃肠道反应特别严重,我去的时候护士刚给他肌注过止吐剂,他儿子出去办事了。

他见到我很高兴,热情地寒暄着,我不敢直视他那张扭曲得一塌糊涂的脸,顾左右而言他。

吴癞子思路清晰也很健谈,讲话秩序井然。他从自己的家庭聊到村里的变化,感恩共产党,感恩政府,感恩社会主义,又说他的儿女孝顺,日子过得好,孙辈有出息,他看着高兴,这辈子活得值了。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略带哽咽,两行浑浊的泪水沿着凸显的沟壑蜿蜒而下,脸上却笑容依旧。

从他胸腹腔里肆虐猖獗的恶性病灶,想到他接踵而至糟糕的生命质量,他的话落到我耳朵里竟然有些悲壮,我心戚然,一时无言以对。

我给他的水杯里换了热水,他端着杯子沉吟起来,再开口时脸上笑容不再:

“人老了,总爱想些老事,也爱说些老话……住院这些天,我把这一辈子从头到脚捋了一个遍儿……”

他似乎在回忆尘封的往事,我脑子里灵光一闪,今天他会不会说这块疤的来历,会不会讲定期醉酒的缘由?毕竟隐藏在心里太久的那些秘密,有一部分终究要寻个突破口释放出来。

在我隐隐的期待中,他一板一眼地聊起来。

我知道这个病不能治,我活着也是数日子了。单凭早年那一面的庄乡缘分,今天妹妹肯帮我,我心里有数,就是不会说客气话,妹妹可别怪罪。

我暗自吃惊,他的儿子女儿千方百计瞒着病情,没想到早被他看破了。看破不说破,这可真是个明白人!

不等我搭话,他继续说。

我脸上这块疤,咱这边没人知道,就是我老婆子我也没跟她提起过。今日我拉拉这个事,你尽可以瞧不起我,我不会难受的。

他喝了一口水含在嘴里咕噜两下,然后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要说我的事,得先从跟我一块长大的狗剩说起。”

4

1941年,狗剩的傻娘随大流从闹饥荒的河南老家逃出来,要饭要到狗剩奶奶门上的时候,她娘怀里抱着的小丫头饿得只剩下一口气。狗剩奶奶心眼好,把娘俩留下来。

狗剩奶奶从年轻守寡,一个人把狗剩那个有小儿麻痹症的爹拉扯大。因为残疾,当时狗剩爹早已过了成家的年龄,狗剩爹的婚姻大事一直是他奶奶心上的一块病。

把狗剩那苦命的娘安顿下以后,狗剩奶奶开始打她肚皮的主意,好吃好喝地紧着她们母女俩。狗剩娘也争气,不长时间就怀上了。狗剩奶奶高兴坏了,每天早晚念佛诵经,保佑他的大孙子能平安降生。

那时狗剩的姐姐才两岁,长得也不灵透,尽管狗剩奶奶嫌弃她,还是给她改了名字,叫她领弟,盼她能给她领个孙子来。

1942年年底狗剩出生了,还真是个带把的。

奶奶怕她的大孙子吃了傻子的奶变成傻瓜,孩子一落地就裹巴裹巴抱进她屋里,任狗剩娘又哭又叫不再让她看一眼。狗剩娘闹,奶奶就拖着棍子撵她娘俩走,时间长了狗剩娘也就安稳了。

狗剩爹基本没有劳动能力,狗剩落地后,奶奶专门照管狗剩和一家人的吃穿,二亩薄地和家里的脏活累活全落在狗剩娘一个人身上。

狗剩娘身大力不亏,在婆婆的调教下,家里地里那些男人活儿她根本不在话下。从狗剩记事起,他娘总爱呆呆地盯着他看,有时候还偷着抱他,只要被奶奶看见免不了一顿打骂。

慢慢的狗剩懂事了,也跟着奶奶嫌弃住在偏屋里的那两个傻瓜,跟着村里的大人孩子喊姐姐“傻领弟”。狗剩能看出娘和姐姐都讨好他,她们越对他好他越烦弃,他从来不拿正眼瞧她们。

“我家和狗剩家对门,我俩正好同岁,我们从年龄不大就相好。我知道他不是个坏人,他打一出生就是家里的小皇帝,他在心里认为日子就该这么过。”

吴癞子喝了两口水,回过神来冲我笑了笑,我鼓励他继续讲下去。

5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六七岁就能帮家里干很多事了,狗剩干得少,他家的活都让他娘和他姐姐干完了。

我俩十四那年,全国扫盲。村里三十岁以下的分批进扫盲班学习。狗剩奶奶不让他娘和他姐姐去,工作组的人找到家里来。那个大姑娘嘴巴好使,一口一个奶奶地叫,说你不让大人学得让孩子学啊,这个妹妹长得俊,认了字说不定能成公家人呢。

其实狗剩的姐姐也不太傻,就是脑子反应有点慢,我野惯了,时间长了实在是坐不住,狗剩从小聪明,能沉住气学,我们两家子八个孩子,数狗剩和我二姐学得好。

学了一个月,狗剩奶奶病了,得的是老年间说的气鼓,那些年老人长了这种病就没有能看好的。找人推了,大神跳了,洋医生也请了,就是不见起色。狗剩奶奶交待后事,拉着狗剩的手掉泪,说,一家子傻的傻残的残,我走了你咋办,要不你跟你小姑去吧,她家里能养起你。

狗剩点头。小姑夫不干,说他爹那个病秧子长命不了,这里还有个傻瓜娘,这个包袱他不背。姑父说这话的时候狗剩娘也在,奶奶一看算盘落空,挣扎着爬起来,抄起手边的笤帚疙瘩劈头盖脸地抽在狗剩娘身上。

撑了二十多天,奶奶走了。

日子还得过下去,下厨的换成狗剩娘。这个傻娘是真不会做饭啊,水烧不开,贴的饼子都溜进水锅里,菜煮的半生不熟,咸了淡了没个合适的时候。别人吃了没有事,狗剩不行,三天两头闹肚子,时间不长瘦的脸都小了一圈。

6

奶奶走后,狗剩喊我去跟他作伴,我俩睡在他和奶奶睡了十多年的大炕上,他爹娘和他姐姐还是睡在偏屋里。

狗剩吃不惯他娘做的饭,病倒了。我每天晚上吃完饭就早早地过去陪他,到最后连我带去的饭他也不能吃了,咽下去就吐。

有天睡到半夜,我被屋里的动静吵醒。我睁开眼,看到睡觉前我吹灭的煤油灯又点起来,狗剩娘正坐在狗剩的枕头边上掉泪。我装睡,听到她娘俩说话。

“剩儿,你还想去你姑父家吗?”

“人家不要咱,想也是白想。”

“都怨傻娘拖累了你……”

狗剩用被子蒙住头,瓮声瓮气地说:“你走吧,我得睡了……”

“娘走,娘早该走了……”

狗剩娘把灯吹灭在黑灯影子里站了好大一会儿才出去,我总觉得哪里不对,折腾到鸡叫才又睡着。

我和狗剩被院子里傻领弟的哭声吵醒的时候,天大亮了。我迷迷糊糊走出屋门,一眼看到吊在院子里歪脖树上的狗剩娘。

狗剩娘换下了昨天夜里那身脏衣服,穿的是新洗过的花袄花裤,绣花鞋掉在一丈开外的土堆上,散乱的头发在风里扑打着紫茄子似的脸。

我爹跟几个男人正比划着咋把人放下来。

这时跟在我身后的狗剩惊叫一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使劲把他拉起来,他愣了一小会儿,猛地挣脱我,疯了似地跑出大门,跑到大街上。

我跟在后边边喊边追。村头的铁匠棚子门开着,里面没有人,狗剩一头闯进去。他一把抓起火上的烙铁来,看着通红的烙铁头哈哈大笑。我扑过去想夺,只听到“哧”的一声,一股刺鼻子的白烟从他脸上冒出来。

我正听得心惊肉跳,吴癞子说到这里停住了,我看到他端着杯子的手在索索发抖。

“狗剩烫坏了他自己的脸吗!”我惊呼。

“这个白眼狼逼他亲娘上了吊,他娘到死也没听到他喊一声娘,他就是个混蛋,该死的是他!”

“他跟他姑父去了吗?”

“没有,他留下来了。从那以后他改头换面,他和他的傻姐姐撑起了家。他姐姐嫁人是他操办的,二十年后他一个人给他爹送了终。”

“现在这个人还在吗?”我的心揪起来。

“倒是还在,估计也撑不了几天了。每到他傻娘忌日,他就用酒麻醉自己,他边哭边喝,在心里一遍遍地叫着娘,一天下来最少喝光两瓶。二十年了,他的肝被酒精拿坏了,他得了肝癌。”

“他是谁?”我紧盯着他,脑子一片空白。

“……他进扫盲班的时候叫吴德胜,以后改成了吴友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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