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上六年级之前,我的世界是无限宽广的。准确地说,其实也并不是无限的。如果非得用地标来标度一下,那时我的世界跨度在浠河大桥和白石山脚之间这一广大的地区,之所以说无限,是因为如果将这片区域与第二看守所的那几间破房子所占的面积相比,那它完全有资格称得上无限。失去这无限那年我十三岁。
那是一个蒸笼似的午后,枫树湾的男女老少全都虾子似的在竹床上摊着。过不了一会儿就会有一面煎好了,于是换上另一面继续摊着。我和湾里的王文虎陈冲不想学虾子,不约而同地聚集在浠河北岸那棵合抱大柳下乘凉。三人聊着聊着都觉得没意思,想找点坏事干。陈冲说数学老师昨儿又在班上喊他“二秃子”了,他又想带我们去把张春生他家的玻璃再砸一遍;王文虎说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这么小儿科,玩点别的吧,要不我们再去谢瘸子的养鸡场弄只鸡出来。陈冲眼放绿光,忙说好好好。
“你们幼稚不幼稚啊,要弄就弄大的。”我一脸不屑地看着他们。
王文虎来了精神,问,那你说干啥,我们听你的。
“要我说,我们就去偷一头猪,最近猪肉蛮贵的。”我几乎是不加思索地说出来的。我之所以说要去偷一头猪是因为上个星期我妈回来的时候在马三爷的肉案子上买过一斤肉,回家后我妈一直喊着马三爷这卖的哪是猪肉啊,纯粹是人肉,真是贵。猪肉有多贵我不知道,但那肉是真的好吃,一口咬下去一个叉,含在嘴里半天舍不得吞下去。一斤猪肉真是少。
“正好,我带了刀。”王文虎从短裤里抽出一柄四五寸长的水果刀,他这是给赵二爷田里的西瓜预备的。
“要刀干嘛,我们把猪牵出去卖啊,肯定能买不少游戏币。”陈冲说完我们都笑。因为他当时正沉迷于一款叫“街霸”的动作类游戏,但又苦于没有足够的游戏币来支撑他的这一爱好。出于对游戏币的向往,那两年他几乎把所有能值很多钱的东西都给换算成了能值很多游戏币,比如街边停了一辆小汽车,他便会盯着其中的一个轮胎发呆:你说这个轮胎值多少游戏币啊。所以每次听到陈冲说值多少游戏币之类的话,我们总笑。
“那我们去偷谁的猪呢?”王文虎提出的这个严肃问题一下子把我们的笑都止住了。“要不偷四阿婆的?她躺在床上动不了。”
“不行,不能偷湾里的。”我否定了王文虎的提议。
“要不去偷轴承场的,这个时间那里估计没人。”陈冲说。
“嗯,这个好。”看着王文虎鸡啄米似的点着头,我也点点头。
轴承场位于城南的白石山脚下,离浠水河大桥有蛮远的,五路车可以直达,但要五毛钱。我们三人都没钱,只好走着去。一路上三人都很兴奋,因为毕竟这次我们要去偷的是一头猪,跟以前偷的黄瓜和母鸡这些东西比起来要有面子得多。暑假过后,我们三人的英勇事迹必将传遍整个新路大队。
到达轴承场后,三人都热得直往外吐着舌头,全都摊在门口的大樟树下的石头棋盘上,等到缓过来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确定里面没人后便绕到屋后翻进了轴承场。轴承场是由一个大院子组成的,所有的设备一目了然,连隔间都没一个。机油味儿和铁屑味儿混杂在猪屎味儿和各种无法分辨的气味熏得人直想吐。顺着猪屎味儿的引导,我们很快就进到了养猪场。说是场,其实并不大,只有十几头浑身脏兮兮的半大猪甩着尾巴在猪圈里乱走。有几头猪看到了我们还把嘴巴放进猪食槽拱拱,像个瞎子一样试探着猪食槽里有没有食物。“它们把我们当成了喂食的呢。”陈冲笑着说。
“少废话,赶快找一头大的带走吧。”王文虎下着命令。
不一会儿,王文虎和陈冲各找了一头猪,他们叫我评判一下哪只大。我摸着脑袋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要不我出去借杆秤来称一下?”我望着急躁的王文虎。 “操你妈,你以为这是买猪啊。别争了,就我这一头,赶快过来把它弄出去。”王文虎一边说一边翻进了猪圈,陈冲不满地望着他手指着的那头猪,看了两眼后才依依不舍地也翻进去了。
王文虎选的这头猪看着体型不大,但劲真的很有一把。第一次我们刚抓住它的腿它就大叫起来蹬掉了陈冲的一只鞋,陈冲跳起来就跃出了猪圈准备翻墙逃走。
“妈的,你干嘛呢,赶快找几根塑料带过来把猪的嘴巴捆起来。”王文虎表现出了一个临危不惧的领袖该有的风范。
三人好不容易把猪的嘴巴捆上并把它搬出了猪圈,却又迎来了新的问题:这么高的墙猪怎么弄出去啊。王文虎破口大骂起来,叫我们快想办法,还说我们都是猪脑子。陈冲抱着头想了半天,说:“你不是有刀吗,咱们可以把猪杀了把肉扔出去啊。”
“这个好这个好……”王文虎又在反复念叨着他的口头禅。
说干便干,王文虎抽出水果刀就准备往那猪的一只前腿去。
“哎呀,不是这里,我看王胖子杀猪是先把脑袋割掉。”陈冲拉着王文虎的手臂。
“我怕它腿乱动,也好,那先割它的脑袋。”说着王文虎便举刀刺进了猪的脖子里,猪吃力地叫起来,鲜血瞬间冲了出来,喷了陈冲一脸,那血像一眼强劲的喷泉喷起足有一米高。
王文虎看着血喷泉显得异常兴奋,抽出刀来准备再刺一刀。“我操,”王文虎喊起来,“刀断里面了”。我们顺着喷泉口看下去,一块几厘米长的铁刀柄露在猪脖子外面,刀身完全陷在肉里面了。“现在怎么办?”王文虎慌慌张张地伸手去拔刀子,“卡在里面了”。
这时的猪血喷泉已经喷不起来了,鲜红的猪血顺着刀口往下淌着,地下湿了一大片,我们几乎都站在血水里了。“这血真他妈多,就这样等猪血放干了猪应该就死了。”王文虎笑嘻嘻地看着猪的嘴巴往外吐着细细的白色唾沫。
陈冲站起来去附近找了一块大铁片,然后用铁片一下子就把猪尾巴切下来了,他笑嘻嘻地举着猪尾巴说:“我爹最喜欢吃猪尾巴了,这个留给他。”说着他把那根猪尾巴像绳子一样对折再对折给卷起来放进了裤子口袋。
王文虎收住笑,说:“没刀这肉就切不了,怎么把肉弄出去呢。”
“撕吧,先把猪头撕下来,然后再把猪身上的肉撕下来。”陈冲望着地下的猪说。
我们刚准备动手,四周竟突然都响起了狗叫,“不好,怕是狗闻到了腥气,赶快跑吧。”说着陈冲第一个冲到了围墙边,敏捷地翻了出去。王文虎向上爬的时候我听到了门上的铁链在响,有人在开锁了,我催王文虎快点。因为他体型较大,虽爬上了围墙但半天翻不过去,我使劲地推了他一把。就是这一把 ,算是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由于反弹力强大,在王文虎翻越成功的那一瞬间,我竟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只大狼狗冲过来咬住了我的左手手臂,我被抓住了。
2
我被轴承场的人和几只大狼狗推着来到了派出所。轴承场的人没有打我,他们说要把我法办。派出所的民警看到一大群人兴冲冲地拥过来,以为是来找麻烦的,两个民警都吓得愣在座位上。一个大汉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提到人群前面来,:“警察同志,这个狗崽子杀了我们场里的猪,你们要法办他,我们场丢的铁估计也是让他给偷去的。”
明白过来的警察上下大量着满身是血的我:“你把他们场的猪杀啦?”他弓着腰像是在等我的回答。我也懒得理他,使劲扭动着脑袋想把抓着我的那只手挣脱。“哎,你放开他。”警察把我头上那只手脱开了。继续弓着身子等我回答。
我还是不说话。
“叫你爸送钱来吧,我看这事就这么算了,他还是一个小孩子嘛。”另一个戴眼镜的警察走过来,“你是哪个大队哪个湾的?”他用手揪了揪我的耳朵。
后来我想了想,当时在派出所里我一直不说话并不是因为对那群人的憎恨或是其他的什么原因,而是我被吓傻了,其实在狼狗咬上我的左腿的时候我整个人就软了。虽然平时我也和王文虎他们一起干坏事,但是每一次我都极其害怕,之所以不拒绝他们,是因为我怕在他们面前丢面子,就这么简单。
在派出所饿了一天之后我就开口说话了。那天早晨,戴眼镜的警察端着一碗肉晃晃的豆腐脑和几根金黄的油条在我面前使劲地吃着,香味从鼻子里一直窜到胃里,并在胃里打着转。一天没喝水的嘴巴突然像是泉涌一样的滋润。我对他说,“我要吃。”
戴眼镜的警察笑着摆摆头,给我端过来一碗热腾腾的豆腐脑和两根油条。我大方地接过来几口便把它们全吞下去了,然后靠着墙边打饱嗝。
“说吧,你哪个大队哪家的。”
“新路大队枫树湾的,我爸是孙大头。”我想着这样熬着也不是个事,我爸真要我屁股开花那也没办法。我当时以为我把地址说给他我很快就能回家了,但现在想想,我那是想多了。
傍晚,戴眼镜的警察急匆匆地走进拘留室,一脸焦急地对我说:“天下哪有你家这样的父母,看着孩子受苦也不管。”听他一说,我想我算是完了,警察不会是要枪毙我吧,想着想着我就呜呜地哭起来了。
“你也别哭,我明天再去跟你爸说,不过今晚你得去看守所了。”戴眼镜的警察递过来一块面包。
事后我才知道,轴承场要我爸赔两百块钱,我爸不仅说一分钱没有,还叫警察把我枪毙了得了。我当时以为我爸是又喝多了,我不相信他会不救我。后来我在酒桌上问过我爸,他说他是真的没打算救我,两百块太多了,要是五十块他还会考虑一下。
到看守所之后我就真正地失去了自由,因为进去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我剃头换囚服,我心想这下我是真的要死了,心里这么想着,但还是盼着明天我爸酒醒了来把我领回去。我妈来也行,但我又不确定我妈这个月回不回家,她打起牌来一向没个准。
剃完头换好囚服看守所的人便把我赶进牢房,我记得当时我住的是104,那间房阴冷潮湿,连夏天都晒不到太阳,而且还没床。不像我后来睡的101,坐北朝南还有卫生间席梦思,一大早我就能看到初升的太阳,照得人暖暖的。
当时我进104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一个人了,瘦瘦弱弱地缩在墙角的干草里,很怕人。这个人就是后来膘肥体壮的二狗。
刚进去的那段时间把我累得够呛,看守所里几十间牢房的卫生就够我受的了,除此之外我还要洗这些人换下来的衣袜,当然,这些事都有二狗陪我一起做。顺便说一句,我们的房门都是没有锁的,只是那栋楼的入口门上有一把大锁,整个看守所看起来就像是一栋和谐的居民楼,每个人都其乐融融。只是我后来才知道,看守所里是有严格等级的。所长当然是老大,大家都叫他大哥,我们这栋楼里也有一个内部大哥,所有人都叫他坤哥。坤哥不仅不用动手做任何事,甚至他随时都可以进出看守所。坤哥手下有一帮人,这些人个个身强力壮,是坤哥从这栋楼里挑出来的。平时他们就在看守所里聊天打牌等候坤哥命令,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就会跟着坤哥出去办事,办完事又回到看守所继续聊天打牌。我和二狗每天都身陷在扫地洗衣里,和坤哥他们那群人接触并不多。
有天晚上,坤哥又在楼里挑人出去办事,二狗和我一样早就对坤哥他们很好奇,所以都站在门口看。他们像小学生升国旗那样排着队,坤哥像杨校长一样站在队伍前面布置着这次的办事地点。突然他把挥舞在空气里的食指指向我的方向,“你们两个也过来,今晚带你们见识见识。”
二狗看着我,他一向没主意,连洗裤子先洗裤脚还是先洗裤腰都要我帮他做决定。我对二狗说:“走吧。
那晚他们是去收一笔保护费,本来是挺简单的一件事,但那家店仗着自己有七个兄弟违抗不交,并且个个手里拿着家伙,坤哥这次就是来收拾他们的。
坤哥他们这帮人无论在武器还是人数上都占优,一车人从车上下来后对方就软了,对方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人一边在荷包里掏钱一边弯着腰说好话,那姿势就像是跪下了。随后,对方兄弟几人都走过来陪着笑脸发烟,还递给坤哥一个厚厚的红包。坤哥看到红包后一挥手,所有人都爬上车。
回来后,我和二狗都惊魂未定地望着对方,二狗的耳朵上插满了烟。当晚,二狗第一次很有主意地跟我说:“我们要跟着坤哥混。”
那晚之后,我和二狗便有意与坤哥多接触。凡是坤哥在所里的时候,我和二狗便真的如两只狗一样立在坤哥两旁。坤哥看我和二狗年纪小而且听话,一段时间后便任命我们为他的助手,刚开始我们只是帮着跑跑腿传传话,到后来坤哥几乎什么事都不管到处去旅游,这样我和二狗在所里几乎替代了坤哥的地位。
一日,坤哥回所里把我和二狗叫到了大哥的办公室,他郑重地对大哥说:“大哥,以后有什么事你吩咐文胜和二狗去做吧,我想去远点的地方,可能不回来了。”我和二狗都愣愣地看着坤哥,他那一头披肩长发和清秀的脸庞看得人舒服极了,只是那双眼睛让人感觉到害怕。
自那之后,我和二狗便正式成为了大哥的左膀右臂,做成这个膀和臂我用了五年,二狗用了五年半。凡是大哥想做而又不好做的事我们都会替他做,当然,这些事里鲜有好事。只要他一个眼神,我就能理解他的意思,这是我和大哥之前的默契。
3
昨晚吃饭的时候老大又提了谢麻木的红色嘉陵125摩托,他说谢麻木一个卖酒的骑这么好的摩托简直是浪费东西,还说那摩托要是坐在他屁股底下保管威风它一百倍。一边说他还上下打量着我,他这么一打量我就懂了,这眼神跟上次说王寡妇的眼神一模一样。二狗用小盅眯着眼睛喝天宝,全然没顾及到大哥那渴望的眼神。
早晨我伸脚把二狗踢醒,跟他说,咱们去弄辆摩托给大哥吧。二狗把眼屎抠下来涂在被子上眯着眼睛看我,一束白光从对面的窗子投进来,射得灰尘四处乱溅。
“早说嘛,大哥早看上谢麻木的嘉陵了。”二狗站起身扶在床上穿鞋。“昨儿我又醉了吧?”
“没醉。”
“没醉我怎么尿裤子了?”二狗伸手摸了摸下身,“他妈的”。
我懒得理他,穿了鞋径直往外走。二狗在身后踢开了106小安的门,“他妈的死人啊,还不快去扫地。”小安急匆匆地提着扫帚冲了出去,“这小兔崽子”。
看着小安畏畏缩缩的样子我就想起了刚进来的那时候,也是小安这么大,样子跟他也差不多,也是清早起来扫地擦窗子洗衣服。别看二狗现在趾高气人五人六地到处呵斥人,那时他比我还乖得还像孙子。想着想着,我们已经到了看守所的大门口,门卫张有财在岗亭里打着盹,看我走过来他抽出了一根游泳烟递过来,又哪儿去野啊?
妈的,要你管。我也不接他的烟,伸手从口袋里抽出一支黄鹤楼点上。我算看透了他妈的这人了,就拿张有财来说吧,我刚进来那会儿他老是招呼我给他擦鞋打开水,还经常给“栗子”我吃吹嘘他的力气。现在怎么了,我要踹了他的饭碗就一句话的事,反正大哥也早看他不顺眼了,还用他当门卫那是看他一把老骨头可怜,附近多少人提着酒拿着烟来讨这个饭碗呢。几根破游泳烟就想收买我,做梦呢他。
看守所对面的废池塘里又加进了一车垃圾,张军正站在那辆破车下用铁耙往下耙垃圾。
“文哥”,张军咧着嘴笑。
“下次拖远点,他妈的都快堵到门口了。”
“是是是。”看着张军那身蓝色囚服就烦,比他那一身渐渐发起来的肌肉疙瘩更让人烦。
吃过早饭,我和二狗便去杨癞痢的牌铺等谢麻木,他正左脚翘在右卵子上晒太阳呢。我使了个眼色叫二狗上,二狗几步就跨在了停在旁边的红色嘉陵上。
“谢哥,我看你这摩托真他娘的威风,借我骑几天吧?”二狗的两只手在摩托上乱动。
“借你你会骑吗?”谢麻木放下二郎腿扭过身子看着二狗。
“你借我我就会了。”二狗的两只脚也在档位和刹车上乱踩。
“你下来,我教你。”谢麻木从腰上取出一串钥匙插进锁孔,二狗刚下来他就跨在摩托上像箭一样滑了出去。
“他妈的谢麻木真不讲信用。”二狗愣了半天才闷出一句话,“这嘉陵真是好,屁股一坐上去就跑了。”
“现在怎么办。”我看着射向远方的一溜烟尘。
“我回去叫人直接到谢麻木他屋去把摩托抢回来。”二狗气愤愤地说,“就像王寡妇一样”。
“晚上再说吧,白天人多。”我看了看牌铺里渐渐响起的人声。
傍晚,我和二狗带着收回来的几笔保护费回到了看守所,大哥在所长办公室里看报纸。他看我们进来了招呼我们喝茶。二狗摆摆手说:“大哥 茶我就不喝了,还有事。”
“你有什么屁事?”大哥的眼睛并未从报纸里抽出来。
“我和文哥准备去把摩托车抢回来。”二狗说着就要去招呼人。
“别去了,过段时间再说吧,最近在严打,扫黄打黑。”大哥放下了报纸。
“嘿嘿,大哥,我是协管员呢,文明执法。”二狗抄着手在门边笑,满脸的横肉。
4
从办公室出来后,二狗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目光呆滞地对我说:“文哥,不对啊,我想一天了,谢麻木不借我摩托不是看不起我二狗,他是看不起大哥啊。他妈的,我要去缷他一条膀子。”
“明天再说吧”,在外跑了一天,我也累了,几脚就走进了我的101号房,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半夜,我被一只大手给摇醒了,睁眼一看,二狗满是汗粒的一张大饼脸瞪着我,我吓得一下子坐了起来,“他妈的,装鬼吓我啊”,我使劲踹了一脚二狗。
“文哥,我把摩托偷回来了。”二狗拉着我就往外跑,看摩托真在外面,便问他:“钥匙呢?”
“没钥匙,我扛回来的。”二狗还在喘着粗气。
我回头看了看二狗,他的一边肩已经渗出了淡红,“还不快进去上点儿药”,我拉着二狗往屋走。
第二天天还没亮大哥竟出现在101,他坐在我床上说:“文胜,今天市公安局卢副局长要来突击检查,你待会儿叫楼里的人都搞利索点,怎么搞你懂。”
我睡眼惺忪地点点头爬起来找牙刷,刚把牙膏挤上大哥又折回来了,“楼外这摩托谁放这儿的?”
我用眼睛斜了斜睡得还没翻身的二狗。“他妈的,尽坏我的事,这个卢局长是专门来找我的茬的”,说着他掀开二狗的被子把二狗拖到下了床。没清醒过来的二狗揉揉眼睛看到大哥站在面前,忙笑着叫大哥。
“笑个卵子,你他妈的赶快把摩托送回去,小心我毙了你。”大哥气冲冲地指着二狗。
二狗委屈地看着我,一副可怜相。我帮着说:“大哥,二狗现在就把摩托送回去,别发脾气了。”大哥用手指点了点二狗的脑袋后走出了房间。刷完牙,我回身看二狗又爬回床上了,便喝令他“还不去送摩托?”
“文哥,实在是太累了,我现在哪有力气啊,再让我睡半个小时,我保证把摩托送回去。”看着二狗双眼下面两颗肿胀的眼袋,我也心软了。于是去布置应付检查的那一套。
现在想来,我要是那时话一硬,当时就拖着二狗去送摩托,也许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了,是我害死我的兄弟啊。
等我在楼里把检查的所有细节都弄好,刚好大哥陪着一大群人进了楼里。这时的楼里已经不是平时的样子了,地板天花板焕然一新不说,每间房里的内务都整理得极为美观,连被子都是标准的豆腐块。卢局长点点头说:“你们这里搞得很好啊。”看着大哥喜笑颜开的样子,我的心里也笑开了。
出门时,卢局长突然像是发现了宝贝一样大叫起来:“哎呀,李所长的摩托真拉风啊,嘉陵125,把钥匙丢给我试试”。听到卢局长的话我的心一沉,刚才只顾着带他们参观这参观那,忘了门前的这辆摩托了。大哥僵在那里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
正在这时,人群里冲出一个人高声喊:“他妈的,还不快还我摩托。”听到这句话大哥的脸一下子白了,谢麻木走到摩托前拍着油箱说:“昨晚二狗偷摩托的时候我就听到响动起来了,我就想看看他怎么把摩托弄回去,没想到这个傻子扛着就走了,我也懒得喊,累不死他。我现在把摩托拿回去都没什么意见吧?”说完,谢麻木从腰上取出那一大串钥匙,拿出其中一根插到钥匙孔里发动摩托准备走。
“慢着,”卢局长异常兴奋地抓住谢麻木的一只胳膊“你说这摩托是别人偷到这儿的?”
“是啊,我亲眼看着二狗扛走的。”
“谁是二狗?”卢局长满脸涨得通红,我知道那种红是由于过度激动。
二狗从人群里慢慢挤出来,一脸惨白硬在那里。
“还不带走?”卢局长扫了一眼他身后警服整齐的那队人,他们一拥而上把二狗铐住了往出推。大哥完全呆住了。
“李所长,你这里管理有问题啊,要加强教育。”卢局长拍了拍大哥的肩膀,大哥呆呆地点着头。
卢局长把二狗带走后,大哥把我叫到办公室,没好气地说:“你耳朵被屎塞住了啊?我叫你把摩托送回去送回去,现在怎么办,二狗真他娘的多事。”我低着头不敢看大哥的眼睛,过了好久大哥才挥挥手对我说,你走吧。
那天一整天我都呆在床上没有出门,我希望大哥能带给我一点儿好消息。看着二狗摆在鞋架上的拖鞋我就心里难受。黄昏的时候大哥终于来找我了,进门他就叹着气说:“二狗这回怕是完了。”
“大哥,你要救救他啊。”我跪在大哥面前了。
“兄弟,真不是我不救他,你也看到了,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江啊,弄不好我也是完。”
又过了几天,大哥跑来告诉我二狗被枪毙了,说他这次是撞枪口上了,被树了典型。大哥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十分欢快,像是有什么喜事似的。大哥走后,我趴在床上失声痛哭,一种无法派遣的悲痛从内心深处一股一股地涌出来,二狗是我的兄弟啊。
二狗死后我一直心情郁闷,大哥也变得温和起来,不再跟我提这好那好了。
一日,我回家吃午饭。爸一边卷着烟一边对我说:“文儿啊,最近猪肉蛮贵的,我看你不如回家办个养猪场,你再混就要打光棍了。”说完爸眯着眼睛吸了一口酒。
那日之后,我真的成了一个养猪的。我贷款买了猪仔建了猪圈。我的猪也不外卖,全包给了王文虎,他接了马三爷的肉案子成了卖肉的,而陈冲是接了王胖子的刀,成为了一个白刀进红刀出的屠夫。陈冲他爸也像他爹一样爱吃猪尾巴,每次杀猪前陈冲都不是先割猪脑袋而是切猪尾巴,他说这样切下来的尾巴鲜。
某日午间,我和王文虎陈冲又睡不着来浠水河边的那棵大柳树下乘凉,三人提起小时候在轴承场偷的那条猪尾巴,我说那就像做了一个梦。王文虎咋着嘴说这个梦真他娘的长。脚下的河水跳动着奔向远方,一大朵棉花糖似的白云从白石山那边慢慢飘过来,这云真他娘的白,看得人瞌睡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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